惜春缄默半晌,才道:“这等阴鄙污秽的事,三姐姐还是不要问了。至如二哥哥,这原就是他在东府听见了,我才知道的。”
虽只四个字,但阴鄙污秽,又涉及尤二姐这么个美人儿,贾珍姬妾甚多,探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皱了皱眉,将近来的事想了一通,这才道:“琏二哥哥也在里头?”
惜春见她听出意思,终究忍不住心头一口怒气,冷笑道:“这算什么,连贾蓉也混在里头呢。”
探春也变了脸:“荒淫无耻的混账,连着伦常都不顾了!”尤二姐可是尤氏的继妹,虽无血脉之亲,按着伦常来说,着实是长辈。
只骂了这句,她心里又酸软起来:“怪道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子孙败坏,焉能不累及祖先声名?”
一面说,她一面滚下泪珠儿,却没有一声呜咽,反觉两颊湿意后,忙取了帕子擦拭。
她如此,惜春不由伸手拉住她,虽也红了眼圈儿,却只默默:
她且是东府的人,贾珍的胞妹。有那么个嫡亲的哥哥,嫡亲的侄子,还能怎么办?先去了的父亲贾敬也是糊涂人,满眼看去,都是污糟不堪。她自小养在贾母、王夫人膝下,清清白白一个人,凭什么要带累她?
只恨不能斩断亲缘,从此不复相见!
毕竟,她一个姑娘家,能做什么?是教训兄侄,管住他们?还是闭门锁户,整顿家风?凤姐姐那么刚强能干,琏二哥哥还不是偷鸡摸狗?何况是她,保住自己的清白,已是难为了。
探春却是个敏捷知情的人,一时心神动摇不假,却也回神得极快,一旦泪珠拭去,她便回转过来,反而宽慰惜春:“倒让你受累了。”
惜春握着堂姐的手,低声道:
“受累也好,不受累也罢,终归是无可奈何之事。三姐姐倒不要存在心里,也不必为我忧心。我自小养在老太太、太太这里,虽是那边儿的血脉,可在我心里,却又不同。
幸而我们到底是女孩儿,虽管不得家里,终归也能出阁的,一时离了去,两眼看不着听不见的,也就是了。倒是二哥哥,反让人心酸。”
这话一出,探春也有些默默,才要说话,后面就有一阵脚步声响,两人忙取了帕子略作收拾,回头看去,却是尤氏等人从贾母处出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忙避到一边儿,眼见着尤氏领着几个婆子丫头,一面说笑,一面远去了。她们才从花木丛后出来,心中只觉冰凉无味,也无甚好说的,你拉着我的手,我握着你的手,一行慢慢走去,暗夜里也就彼此宽慰两句,渐次默默无声罢了。
而后数日,倒也无甚旁事,只是府试将近,宝玉、瑞哥儿并贾兰越加用心,虽说起卧如常,却也是日夜无暇。
那宝玉并瑞哥儿倒还罢了,自有贾母、黛玉等人关切,又有丫鬟盯着,不许沤坏了眼睛,不许劳累过分。独有贾兰,虽有其父贾珠的旧事在,李纨不敢让他耗费太过,但一时空闲歇息了,她又忍不住忧心:贾兰且是三人中排序最后的,又经了两回试,才学有限,这回未必能成的。
既有此心,她明里暗中自然显露出来,谆谆教诲之心,真是遮也遮不住的。
贾兰一面课业繁重,心神耗损,一面又要应付母亲的关切忧心,着实疲累,连着夜里睡下,也自有些不安稳。
是以,这日府试的时候,宝玉、瑞哥儿虽觉艰难,却也只是尽心尽力,并无十分忧愁。倒是贾兰,心里沉甸甸压着许多东西,起头儿便有些愣怔,后面又有些慌乱,匆匆草就才堪堪写完。自出的门来,他自家就有些羞惭,总觉胡乱写了,并无条理。
宝玉见着,心知他应试大约有些为难,便劝道:“兰哥儿,终归已是完了这事。中与不中,全看缘法罢了。这一阵读书辛苦,你日夜攻读,也是尽力了,倒不必耿耿于怀。这科场我都还小,何况是你,往后还有许多时日,何必急于一时?”
瑞哥儿也道:“正是。先前入场的时候,有人已是两鬓斑白,三四十许的人了。可见取中之难。就是几位先生也都说过了,如今不过先试一场,知道这科场的事,往后徐徐图之,才是正理。”
两人如此说,贾兰也觉安心了些,就是顾及李纨,他自家心想:纵然宝叔是年长聪敏,考中了去。这林家表叔且小,读书也不长久,大约与自己也差不太多。有他一个,自己也不突出了,想来母亲那里也能说得过去。
有此一想,他才放下心来,因笑道:“我才考得昏头涨脑的,一时回不过神来。比不得叔叔你们游刃有余,心清气明。”
一时说着,三人已是顺着仆役隔开的空路,一行走到马车旁。贾琏从车轿中出来,见着他们,便笑道:“外头人多,你们且进来歇一歇。”
这也是常情了,三人到了车内,自有仆役送来凉水梳洗,又有香茗细点等物。三人略略用了一点子添补,又与贾琏说了一阵话,就有外头的长随回道:“二爷,外头的人散得差不离了。”
宝玉挑起帐子瞧了两眼,见果然如此,便与贾琏道:“二哥,我们去后面坐车了。”
贾琏点一点头,说一声去吧,宝玉便带着瑞哥儿下去,往后面紧跟着的那辆马车上行去。
外头自有长随驾驭马匹,一鞭子下去,车马粼粼而行。
因贾兰之故,宝玉先前不曾言语,这时只两人在内,便与瑞哥儿问了几句行文的事。瑞哥儿一一应答,又将自己所写时文粗略道出,且与宝玉参略,议论其中得失。
宝玉也如此。
是以,这一路你来我往,只待马车停下,已是到了大门外,两人才收住话头,再没言语。等到了里头,他们自是先去贾母院中。
那里王夫人、凤姐、李纨并一干姊妹早便聚在那里。见着他们进来,自李纨以下都站了起来,不住地打量。
贾母道:“好孩子,快坐下来歇一歇。如今说是秋日,也是热得很,又得劳神费心写文章,你们自小养得娇嫩,哪里受过这个?”
三人到底先行了礼,这才依序坐下。
鸳鸯等人忙用小茶盘,捧来解暑的香糯饮,一碟双拼的精细点心,分与众人。
王夫人已是细细问了半日,凤姐见她,就笑道:“还是老太太想得周全,这一日吃不得好吃,又须得费神。这些正合宜,你们快尝尝。”
宝玉三人虽用了些,因是贾母赏赐,也恭敬领了些,又说一阵话。众人见他们神色倦怠,也不忍多留,不过用了晚饭,就打发他们回去歇息。
李纨自领着贾兰而去,黛玉却一面拉着瑞哥儿,一面又望向宝玉,因道:“可都妥当?”
宝玉笑道:“不过倦了些,旁的倒都寻常。方才在路上,我与瑞哥儿商议题目,大约相合,想来我们答得都还不差。”
说着,他一句,瑞哥儿一句,将那题目并所答所写,一一与黛玉道明。
黛玉听了一阵,正待言语,就见那边款款行来宝钗、探春两人,探春且笑道:“显见着你们情分好,还在这里说话儿,竟也不倦?”
一行说,两人又一行望向宝玉,宝钗道:“宝兄弟,瑞哥儿,这一回可真能蟾宫折桂?这一阵着实辛苦。”
宝玉道:“原是顺路儿,与林妹妹说一说那试题罢了。宝姐姐、三妹妹,你们往哪里去?”
宝钗笑道:“我们也是顺道儿。说来也巧,方才妈妈打发人告诉,说着我哥哥明儿就能到京里。我想着那屋子虽日日有人打扫,也须收拾收拾,明儿才一并齐全。因而,方才回了太太,这会儿家去瞧瞧。”
“果然巧。”宝玉拍手笑道:“许久没见薛大哥,赶明儿我下帖子,请他吃酒聚一聚。”
宝钗笑着应了。
一行人一面走,一面随口说些闲话,不过是随常小事。
及等探春分开去,宝玉便转过一条道儿。宝钗分明记着,这不是潇湘馆的道儿,心知他这是想略送一送自己,转头送黛玉回潇湘馆,说不得在那里还有许多旁话可说。
她斟酌片刻,便挑了个头儿,引到这次府试时文的破题上,点评两句,而后又道:“这也是我旧年读了两本时文,略知道一点,倒不知如今又怎么样了。”
只她这破题的法子也好,所叙经义也罢,都是深得个中三味的人,才能说来。不说宝玉、瑞哥儿觉出,就是黛玉近来因两人之故,也读了些时文一类的东西,也听得出来,当即道:“宝姐姐好渊博,这些用不着的,竟也知道的。”
宝钗一笑,淡淡道:“不过随常翻一翻罢了。世上的东西,既在那里,自然有益,只未必短时奏效罢了。”说罢,又讲了几句时文的精要。
只她说得虽精到,但瑞哥儿不必说,原与她不甚熟络的。就是宝玉,虑及宝钗汲汲营营,话不投机,也不愿说多了拌嘴,反失了亲戚和睦。
是以,宝钗虽有心,所得不过敷衍。
黛玉看在眼里,倒因宝玉、瑞哥儿受了好意,代他们惭愧,因与宝钗应酬两句。她素有才情,秉性灵秀,虽说得是时文一类略有腐板的东西,讲得是经义,却也极有见地,能发常人不能发之意。
竟与宝钗言谈融洽,多有相印证的地方。
宝玉、瑞哥儿从旁听着,竟也颇有进益。一时路到尽头,三人目送宝钗而去,瑞哥儿且有些不舍:“这位薛姐姐好学问,要不是女儿身,端是案首状元一流的人物。怎么她兄弟薛大爷,好似名声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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