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桂巷河对岸的一家酒肆。
沿街的一张桌子围坐着三人,桌上散乱着瓜果壳,横七竖八几个酒壶。
“哥哥,你说说,怎地要我等做这盯梢守人的活?恁娘的。”
一身短打的粗狂汉子捏着酒杯,朝着身边与他一样打扮的人抱怨。
“你这撮鸟,休要胡言,吃完这杯酒,去那老婆子家看看。”
中间那人应该是三人的头头。
“哥哥,为何又是我?叫柳二去,叫柳二去。”
那粗狂汉子撇过脑袋,很不情愿的样子。
他对面那个瘦竿子呵呵一笑,“杀才,哥哥的吩咐,你敢不听?”
粗狂汉子浑身一紧,目光转向中间那人,正好对上那人斜蔑过来的目光,他胆猛地一颤,“哥哥,莫恼,我去,我去。”
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也不打伞,也不披蓑,顶着雨便往南桂桥去。
寒冬腊月,细雨冰如刀,几滴钻入脖颈间,冷得粗狂汉子一激灵,他回首望了眼那瘦竿子,眼里不无怨念。
疾步入巷,嘴里念念叨叨,心里满是埋怨,只站在常嬷嬷家院门前,透着大门缝隙往里瞄去,见屋门紧闭,他等不及亲眼瞧见常嬷嬷,又听见屋里有些动静,索性回去,胡乱说‘那老婆子还在’,做了回应。
瘦竿见他表情有异样,忍不住怀疑,“杀才,你见着那老婆子了吗?莫要误了白大爷的事,小心吃哥哥的拳头。”
中间坐着的那人当即看过去。
粗狂汉子心下发虚,脸上却一点不让,“你若不信,自去瞧瞧,若是老婆子还在,你吃我一记拳头如何?”
瘦竿子脸色变得难看,论口才,粗狂汉子不是他对手;论武力,三个他绑一起也打不过这杀才。
“好了,休要吵,莫不是要所有人都知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中间那人低声喝停两人,目光透过酒肆外连绵的雨幕,盯着南桂巷入口。
他哪里知道,粗狂汉子听到的动静正是白廷与常嬷嬷离开时的声响。
……
南桂巷尾,一破旧小院。
小蝶原是扬州通判盛家卫小娘院里的女使,前日因后院宅斗,受了诬陷,被逐出盛家,如今在这南桂巷靠帮人盥洗衣物过活。
小蝶是奴籍,出生便是。
宋时,奴籍想脱籍,难如登天,除了皇恩特赦,几乎再无机会,其余几个朝代情况大差不离,这也是古时奴籍越来越多的原因之一。
这次遭诬陷,好在主子卫小娘万般恳请,只解了她与盛家的契书,未有别的处罚。
只是契书可解,诬陷却传出去,不然凭着小蝶这份姿色,做不得院内女使,做个丫鬟绰绰有余。
初来南桂巷,遇上贵人,介人常婆子很照顾她,两天分了她不少活计,照这趋势,至少自己暂时不用为生存发愁。
至于以后….
“唉”
小蝶望着炉上圆口沙壶,轻轻叹了声。
有清白身的良籍为了逃避税役,都自愿去大户人家签活契做奴仆,她这样无依靠的奴籍,不尽快找一大户落脚,怕是要苦一辈子。
见火候差不多,她用棉布裹住沙壶的把手,这锅浓稠的米粥算是她的晚食。
咚咚咚
忽然,院门被敲响。
这大冷天,下着细雨,莫不是小桃那丫头又来给她送东西?
将沙壶搁到坑洼的木桌上,小蝶快步出了东厨,拨开门栓一看。
院门前,常婆子一手挽着个大包裹,一手撑着伞,伞下站着一身着白袍的少年郎,约莫十一二的样子。
小蝶不由诧异,“常妈妈?您这是?”
常嬷嬷没说话,看向白廷。
白廷拱手作了一揖,“小蝶姑娘,我和嬷嬷因故欲借住你家几天,租金按照市价给,不知可否?”
嬷嬷?
难道是常婆子往日的主家子弟?
怎地要借住她这破落地?
心里疑惑归疑惑,小蝶还是请两人进屋说话,“公子,常妈妈,说什么借不借的,您和常妈妈若不嫌弃,住些时日又何妨?”
她心里已决计。
她是听说过常婆子的过往的,常婆子曾在扬州盐商白家做仆,那这少年郎多少与白家沾点关系,大户子弟被迫住到这样的地方,这后面的事定是不小。
借归借,不掺和事,还个人情给常婆子,也与那少年郎结个善缘。
白廷见小蝶不问缘由,轻轻点了点头。
依稀的记忆里,这位性格可是耿直,想来经过此前打击,性子有所收敛。
也好,要命的事,他也不愿拖人下水。
常嬷嬷和小蝶一同收拾,很快将一间侧屋收拾出来。
小蝶是个爱干净的,棉被、褥铺昨个刚晒过。
白廷坐在刚点起的炉子前,攫取暖意。
常嬷嬷与小蝶一起出去。
出了侧屋,常嬷嬷掏出一块碎银,塞到小蝶手中。
猝不及防,小蝶反应过来后,连忙要还回去,“妈妈这是做什么?不过住几日,何须费银钱?若是如此,我前两日受您照顾,莫不是也要送钱给您?”
小蝶知恩报恩,不问什么,让他们住进来,常嬷嬷心里熨贴,但她不是不通世故的人,“小蝶,这是哥儿吩咐下来的,这碎银子不值几个钱,你且收着,我家哥儿感了风寒,明日请你照方拿药,这几日还得麻烦你多多照应我家哥儿。”
见常嬷嬷这么说,小蝶不再拒绝,“只要哥儿不嫌我笨手笨脚就好。”
“哪里的话?我看得出来,你手脚利索得很。”常嬷嬷露出笑容。
小蝶抬眼看了看天空,“这样,妈妈,天色不晚,我先去抓一副药,再给哥儿买些吃食。”
“好好。”见小蝶会来活,常嬷嬷笑容更盛。
送小蝶出去,常嬷嬷关好院门,再回到侧屋,眼中已不是方才的平静,“哥儿,你实话告诉嬷嬷,到底出了何事?”
白廷看向常嬷嬷,眼底有些许挣扎,想了想,打开之前常嬷嬷取给他的包裹,里面是上好花梨木做的木盒,抽开盒盖,静静躺着两封信,“嬷嬷,外公临终前,写信叫我来继承家业,我此番赴扬,中途遭遇伏杀,若非我奋力奔逃,摔落崖谷,躲开那追杀之人,怕是难有再见嬷嬷之日。”
“什么?!”
常嬷嬷满目惊骇。
白廷可姓白,严格地算,是白家唯一的合法继承人,何人如此大胆,连扬州白家的人也敢动?
她皱着眉搜索着有可能的对象,再想到老家主另一个外孙时,脸色大变,“不好,难道烨哥儿….”
“嬷嬷莫慌,表哥武勋出身,自幼打熬筋骨,练习武艺,寻常泼皮无赖,数个也难近他身,你且安心,幕后之人,我已有猜测,明日有些事,还得麻烦嬷嬷去跑几趟,顺带也寻一寻表哥。”白廷安慰着。
几句话消不了常嬷嬷心里的慌乱,但小主子有主意,她也渐渐定心,“哥儿只管说,嬷嬷豁出这性命,也得叫那恶人受罚,这天打雷劈的,他们怎敢,怎敢….”
白廷眼神缓和,露出微笑,“嬷嬷说得这是何话,日后廷儿还要孝敬嬷嬷,让嬷嬷享几十年清福呢。”
常嬷嬷心中如热水烫过一般,当即伸手抱住白廷,眼眶通红,“哥儿啊,都是嬷嬷不好,没有照顾好你,愧对小姐恩情。”
年纪大的人情绪一旦起来,难以平复,白廷花了些功夫,才哄得常嬷嬷安心,之后又细细吩咐了几件事。
小蝶到底是大家大户里待过的,行事利索,处处到位,没多时送来晚食。
“小蝶姑娘,多谢。”
白廷知道自己贸然前来,小蝶能答应,已是难得,如今也对他如此照应,他很是感激。
“哥儿不必言谢,拿人钱财,忠人之事。”
小蝶淡淡回了句,欠个礼便离开。
古时的夜晚,他这副身躯,当下这个处境,也不可能去夜市勾栏耍,用完常嬷嬷煎的药,早早就上床入睡。
……
翌日,当看到东边升起的红日,南桂巷所有雇工心里松了口气,他们这样靠盥洗赚钱过活的奴籍,一天没开工已是吃不消。
日上三竿,南桂巷附近的客栈里,瘦竿柳二嘴里叼着根竹签,晃晃悠悠地往南桂巷去。
刚到常婆子家院门前,遇到一个穿着不俗的婆子抱着一堆衣物,叨叨咕咕地离开。
柳二心中一咯噔,即刻上前,堆满笑容,“妈妈,怎么?常婆子不在家吗?”
那婆子见他被人踩过一般的驴脸,心下生厌,没好口气,“你是何人?”
“我也是要来寻常婆子盥洗衣物的,你这是?”柳二笑容不减。
“别提了,也不知怎地,常婆子家的门怎么敲,都没人应,我看啊,你自去寻别的介人吧。”那婆子回首看了常婆子家院门一眼,抱着一堆衣物,趾高气昂地离开。
她未注意到,柳二听完她那话,脸色早变了。
等那婆子走远,柳二寻个左右无人的时候,爬进常婆子家,一脚踹开屋门,四下一番搜寻,哪还有常婆子的踪迹?
柳二一把将手中的竹签摔在地上,目露凶光,心中气急,“这杀才,真真误事!”
他快速回了客栈,报了此事,粗狂汉子自知坏事,一口咬定昨个常婆子肯定还在,与柳二争辩。
“还啰嗦什么?快些去寻那常婆子!”
两人头头一句话,粗狂汉子和柳二当即闪出客栈,分两个方向奔去。
同时间,三人眼皮下,不远处的茶馆,一个雅间里。
“常嬷嬷,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说,非得叫到这儿来?”
“是啊,嬷嬷,昨晚那二房的白大爷说,后日便发丧,院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事多着呢。”
“….”
几个衣着不似寻常奴仆的人围着常嬷嬷,七嘴八舌。
他们是白家的几个管事,本来常嬷嬷一个早出府的奶妈子来唤,他们不必搭理,怎奈常嬷嬷一再强调,有关他们契书,几人只好来问个究竟。
这时,雅间的门被推开,几人回头看去,一身着白袍的少年进来,几人再一看那张脸。
“廷哥儿?”
“少爷?”
“少爷怎么在此处?”
疑惑一个接一个。
白廷不急不慢,走到八仙桌旁,掀起袍子坐下,冲几人淡淡一笑,“怎么?此时我应该在家中才对,是吗?”
他口中的家,不是他在淮阴县的家,而是指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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