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心芳华

《剑心芳华》

第 100 章 万事终,英雄嫁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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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老人坐在坑洞里,望向那圆形的天空。

也许吧,也许他们三个在江湖之中是赫赫有名的武林前辈,但在这个深不见底的坑洞之中他们不过是三个追忆往昔的少年,带着一身的伤在那边像傻子一样笑着:

“所以啊,我们三个几斤几两她在这里就知道了,几十年前我们又怎么可能击败她呢?”

王守邦解释完之后,李若麟仰着头笑着叹了口气:

“那个时候我鬼神剑法都没有大成,如今能刺中她一剑已是竭尽所能,少时又怎么可能做到蚍蜉撼树的壮举。”

韩清看着自己一身的狼狈,反倒是有些好奇李若麟是怎么击中那不可战胜的“概念”:

“鬼神剑法相传是先周所传的玄妙剑法,但真能用此击中全然境界的武道者吗?”

李若麟看着老搭档的疑惑,自然是不会吝啬为他做一次解密:

“因为那一剑是名为祭尤存的招式,非杀之招。”

听着李若麟装神弄鬼的解释,韩清依旧不解:

“若不是杀招,又是怎么让那南宫舞知难而退?”

李若麟指了指自己脸,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

“她若是觉得自己应该败,这一剑才会起作用。”

儒门龙首看向王守邦,希望得到他的认同:

“想必她比我们还要厌倦这事情吧。”

却见那圆形的苍穹边缘,胡说朝着三人挥手呼喊,而他的身边一小道童只是冷漠地看着这空洞,摆出了手。

“不快点跑,无白子前辈就要把我们三个埋在这里做肥料了。”

王守邦对着两人说完后,三人红着脸嬉笑着运起轻功逃离了这个下一刻被无上力量掩埋的巨坑。

离开巨洞,韩清与李若麟就告别了王守邦。

虽说依旧没有弥补少时的遗憾,但至少也清楚了当年为什么自己没有越过那道天堑。纵使三人之中只有王守邦与这所谓武道有所关系,两人还是拍了拍老人的肩同他说道有困难来找兄弟二人。

真要说对于王守邦是困难的事情,也只有他不知该用怎么样的态度去面对长久以来的人生。

胡说鼻青脸肿的,显然被拦截他的韩清教训得不轻,但看着两位武林前辈离开依旧挥手告别。无白子的高徒有着如此胸襟,又或没有任何成见,多少让王守邦对无白子的看法有了一些改变:

“前辈不是不愿离开太华山吗?这次又是谁把你请动了。”

小道童看着刚刚被自己填充的坑洞,过了许久才回首看向王守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求道不过螳臂挡车、逆水行舟。今日得见真相,怕是你武道之途也止步于此了。”

王守邦见无白子冷言冷语,挠了挠后脑勺说道:

“我现在只是在想,要怎么哄亲亲老婆开心,毕竟刚刚差点一刀把她劈了。”

道童觉得这个时候以一个高高在上的模样可能不能与面前的蝼蚁说清楚道理,于是咳嗽了一声用着胡说的语调朝着王守邦说了一句:

“你他妈就是有病。”

虽然用着胡说的声音,但没有任何的语调变化,王守邦听后不得哈哈大笑,看着胡说望向自己的师父,一脸的不解与埋怨...

马车载着干草,载着两人朝着远离衍山的方向缓步走着。

车夫不急不慢地牵着马绳,听着后座的少女亲切地招呼:

“小叔你打算睡到什么时候,太阳都要落山咯。”

子不违猛然睁开眼,看向衍山朝着自己渐行渐远,扭头看向坐在一旁托着腮看着自己的蒋明婵,在扭头看向那衍山:

“游全得呢?”

“死了咯。”

蒋明婵很无所谓地指了指两人身下坐着的干草:

“现在在里面呢。”

子不违听完,一时感觉有些气血翻涌,低着头好久才再次问向蒋明婵:

“所以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我不是让你呆在绮丽轩不要出来吗?”

“那小叔你,又为什么一定要替如心姐报仇呢?”蒋明婵依旧托着腮,一脸无辜地看着子不违那苦涩的面容:“她从来就没有希望任何的人为她报仇,没有希望任何的人为她送命。”

蒋明婵有些大不敬地站了起来,用脚跺了跺身下的干草:

“他真的是死于命运吗?还是说我的出现其实救了他一命,只是他没有领情而已?”

子不违刚刚想劝,却被车夫阻拦了下来:

“小姑娘说的没错,死的不过是一个江湖人而已,没什么好挂念的。”

儒生看向游彻舍,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曾经在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一箭穿魂”,却没有想到此刻的他不过是带着斗笠的赶车人,没有杀气甚至没有情绪:

“今日种种,也都是我的一念之差所至,子不违只能给游大侠道声歉。”

“多大点事,”背对着他们的车夫摆了摆手:“我已不是那追寻虚妄的人,孩子他妈也没有在乎他的未来如何。就带着他葬在斌二小姐身边,了了两个人的心愿吧。”

子不违一时语塞,可最终只是将眼神投向蒋明婵。少女站在干草堆上,眼神却不自觉地看向一切梦幻终结之地,嘴里念叨着另一位少女同自己说出的话语:

“我们不过随手填入的楔子,却要改变他人诗...”

子不违看着嬉嬉笑笑的蒋明婵哭了,咧着嘴边笑边哭:

“这不公平,多少有些随意了。”

“难得。”

“确实。”

那一片血红花海之中,一老一鬼面前的茶水两人却是一滴都没有沾。

“还记得上次见面,是你来同我请罪,说自己的晚辈没管好我家的小辈,闯进万蝶谷偷了东西。”

南宫源玄看向斌三,提起茶壶斟满他的茶杯:

“今天师弟来,是又想同我这孤魂野鬼负荆请罪了?”

老人看着茶水,倒是有些不屑地笑了一声:

“二师兄,你知道师父最大的希望是什么吗?”

南宫源玄斟茶的手没有颤抖,只是眼睛平视看向老人:

“做个快乐的小老头吧,反正剑道巅峰都领略过了。”

“那为什么,我们还把他的剑、他的杀戮,传承给我们后续的子孙?”斌三看着茶水回答自己:“力量也好,虚荣也罢,我们子孙所追求的终究是虚无缥缈之物。”

“但南宫鸣反抗了,选择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

“所以我在诧异,那鸣小子的八荒烘炉究竟属于师父的哪种说法?”

“至情,自是绝情剑。”

斌三笑了:

“同他妹妹一样。只可惜我的不肖子孙就做不到这点。”

南宫源玄回答:

“所以三师弟的意思,斌家自此不需要铸剑师,而是评剑师吗?”

“要一个看透别人的弟子,去承担剑的恶,去称赞剑的好。这不会是使命,而是一种诅咒。”

南宫源玄明白斌三的意思:

“那就不要说出你心里的答案。因为无论是谁,他的一生都只会在痛苦中度过。”

萍剑诗明白南宫恋,他看得出这个不善言语的孩子所要表达的一切。

这一切甚至不需要自己动用那与生俱来的天赋,只要看一眼那孩子的双眸就清楚了。

孩子蜷缩在自己身下,拉着自己的衣袖,没有说明任何的事情,就足以让萍剑诗挪动脚步。

她推开了长辈的房门,却只看到一柄穿心的刀被死去的人紧紧握着。

当门打开的那瞬,孩子却扑倒了尸体的怀中,用尽弱小身躯的全部力量尝试拔出那柄穿过自己外祖父的长刀。

萍剑诗听到了,听到了忏悔与痛苦的声音,那思绪宛若利刃粗暴地捅进自己的脑子里,让她抱住脑袋痛苦地跪倒在地上。

当她再次抬起头,孩子拿着那柄自弑的魔刃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姨母,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但是义父说,这个江湖没有好人。”

孩子用刀锋挑起萍剑诗的下颚,强迫她俯视着自己:

“义父说得一点也没错。”

“你不能走...”

苍白的回答,轻轻地点头,她甚至没有勇气回头看向孩子离开的背影。只有跪倒在死者面前,死死地抓住自己的双臂无力地颤抖。

直到有人冒失地闯了进来,失声说道:

“老爷,姑爷他...老爷!”

她无力地机械地转过头,双目圆睁一个字都说不出。

“剑诗,真要这么做吗?”

斌三和萍剑诗站在那具甲胄之前,做着最后的挽留:

“你若是离开,斌家可能也就此没落。”

萍剑诗却没有多言,径直地走向了那具闪耀这金色光芒的甲胄。

她听到了太多的声音,唯有这属于他人的归宿可以带给自己一丝安宁。

甲胄融化,以供她走入温暖的子宫。当那金色光芒逐渐涨大,如同太阳般炙热的温度掀起了热风,吹乱了斌三枯槁苍白的头发。

一切声响消失了,无论是兵器的碰撞还是人的哀嚎。

在这碳色的牢笼中,她终于听不到人不该听到的声音,她的手足是这黑色巨人的四肢,她行走它迈步,踏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斌三的视线。

斌三明白,世界上再无萍剑诗这样一人了。

可她会不会遵循自己的本能走下去,这斌三就不得而知了。

斌家终究没落了,没落在为了妻儿子女报仇,没落于这再寻常不过的江湖事。

成为江湖人,不过是提起了保护自己的屠刀。

而持刀者,又怎么会不死?

南宫亦看到永吹剑和清舒下了山,没有敢问一字一句。

直到永吹剑朝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才好似意识到了什么,飞奔而去。

看着那慌张离去的背影,清舒难免会问:

“到头来,我们和金百川有什么区别?”

永吹剑没有看向清舒,看向的是纯净的天空:

“若非想把你从江湖中择干净,我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想来本王也是自私,不愿让你再受到那曾经的苦痛。”

“说的什么话?”清舒一拳轻轻地打在永吹剑的脑袋上:“那终究是发生在不存在过去的事情,与此刻的你我毫无关系。”

“对啊,这出戏被那丫头唱跑调了。”永吹剑惨笑一声,却好像释怀一般放声大笑:“我们终于不用在戏台上配她闹腾了。”

清舒明白永吹剑的个性,只是将他拥入怀中,听着他对于力量的控诉与抱怨,听着他讲述两人的未来。

南宫箬背着柳和歌,一步步向着逃离的方向走去。

南宫亦的脚步声没有阻止她的前进,直到兄长声嘶力竭地喊道:

“箬儿!”

少女与他一样停下了脚步,却因为背负着重量而没有回头:

“哥哥...”

“我们一起回去,带着和歌一起回去。”

“你在说谎...”

南宫箬微微撇过头,看向南宫亦手中出鞘的长情剑:

“你要杀了我吗?”

南宫亦没有回答,因为他的心中没有答案。

他只能看着南宫箬步履蹒跚,带着柳和歌离开这里。

他败了,他什么都没有得到。

省京城外涌泉镇,连通这吴国旧都的门户。

师未颖站在自己家门口桌子前,用力揉搓着眼前面团。作为镇上素芳斋的糕点师傅,难得闲着在家自然要尝试先前想到的新点子。

搓揉力道适中,整坨面团被揉捏地劲道无比。她也不用擀面杖,也只是将面团轻轻一抛,随手一掌打上去面团好似被巨兽踩过直接延展开来。师未颖顺势抽出腰间小刀,电光火石间就将面皮切成备用的片状。

隔壁路过的蔡婆看到,都驻足鼓掌:

“师女侠真的好掌力,擀面速度如此迅速。你做的点心好吃到老太婆我牙齿都要掉下来了。”

中年妇女不免卖笑一声:

“蔡婆婆过奖了,我都住在这里那么多年了,不用再女侠女侠得喊了。”

“那不行,隔壁猎户陈的儿子那时掉山沟里,不就是用轻功带人上来的吗?你那么好的条件,那么厉害的功夫,真不需要我蔡婆替你做媒,找个好男人吗?”

七嘴八舌也不过如此,师未颖只能苦笑应付:

“我不过和夫君想法不同才自己一人搬出住,蔡婆婆就不要笑话我了。”

“我也没见你家男人来看过你,多半讨了个小老婆快活去了。”

“我家女儿这个岁数估计都可以嫁人了,蔡婆婆你这玩笑可真不好笑。”

师未颖收拾了桌子上的材料,返屋拿一小纸包送给了在围栏外驻足的蔡婆:

“早上刚做的黄豆糕,蔡婆婆带回去和蔡爷爷尝尝咸淡吧。”

吃人嘴短,蔡婆拿过纸包道了谢便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师未颖看着麻烦人离开,站在门口思考那些面皮做成什么样的糕点,却见一少女背着男人向自己的家门缓步走来。

期初女人没看清,于是眯了眯眼看向那两人,直到看清南宫箬的脸。

她一把翻过围栏,两三步跑到南宫箬身边,扶住她即将倾倒的身体,听着她虚弱地说了一句:

“舅妈...”

把柳和歌安顿下来后,两个女人站在厨房中一言不发。

师未颖切了个萝卜,直接下锅加了点盐,等烧开就是一锅平平无奇的萝卜汤。

她抓了把面条,撇头看了眼南宫箬。南宫箬摇头,她就把那面条放到了一旁:

“闯祸了?”

闯祸,南宫箬一时尴尬地想笑,可她的脸只是僵在那,失去了做出表情的能力:

“嗯。”

这一声轻声的回应,让师未颖长叹了一口气,把青菜洗干净切好,随时准备丢进这锅清水萝卜汤里:

“少芙没和你一起...”

“表姐死了。”

那把手中的青菜在空中呆了很久,最后还是撒进了锅里:

“他不会养孩子,当初还和我争什么。”

南宫箬没听过舅舅与舅妈之间的故事,更何况现在有些头昏,于是寻着凳子便低着头坐下,听着师未颖没有流泪的教训:

“我以前呢,是师家的大小姐,没听过很正常,那在好远好远的地方。”

“什么师女侠,也是你舅舅和你妈带我离开后,才有的称呼。”

“我那个时候好喜欢你舅舅,仪表堂堂武功又好。听说他要当武林盟的长老,那时我高兴地都没和他说,说我怀上了少芙。”

“我在江湖中是人人敬仰的师女侠,可我骨子里其实就是一个想过安稳日子的寻常女人。对啊,离开了师家成为了自由的江湖人,却不允许江湖人重新成为正常人吗?”

“闽北大侠的夫人,我不在乎也没听过这个名号,我和你舅舅都不是所谓的明媒正娶,也就你妈闹腾地见证了一下就算是结发夫妻。”

“生下少芙后,他就变了。变得更爱他的江湖,他的事业。他承诺我会好好照顾少芙,于是我就离开了阙家,离开了你那个意气用事的母亲,离开了你那个背信弃义的舅舅。”

她笑了一声,也不惧铁锅灼热,拉着锅柄将那锅清汤寡水倒入大碗中,紧接着给南宫箬倒了一小碗推到她的面前:

“我没后悔,哪怕知道少芙是因为你而死。因为我清楚,我的女儿同我一样,不会因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

说到这里,她还是没忍住,在晚辈面前强装镇定,用袖口擦了擦眼泪:

“我又没炒菜,哪来的油烟。”

装作没事的样子,师未颖打开了门窗,等回头时看到南宫箬一口也没动:

“你后悔吗?”

南宫箬没有看向那碗汤,而是看着自己的双手,然在师未颖的面前头一歪,吐了起来。

等吐完了之后,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我要他娶我。”

师未颖摆了摆手,看着自己这个外甥女,耐不住性质讥讽了一句:

“你舅妈可穷得叮当响。”

而南宫箬从怀里掏出了一物,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上。

是一块伤痕累累的金锭。

师未颖看到这金锭,心里也清楚这事情应该找谁处理。

她走到南宫箬面前收走了金锭,同时也将南宫箬拥入怀里:

“傻孩子。”

“打开锁的人,永远都只是我们自己而已。”

清晨的涌泉镇,被孩童的嬉笑声打破了宁静。

孩童围在柳和歌身边,阻止了他前进的步伐。

也没什么,只是围在他身边一个劲“新郎官”“新郎官”地叫着。

蔡婆走过,凶神恶煞地把孩子赶走,随后笑脸相迎:

“白先生,进城赶早呢?”

她看到柳和歌身后背着一个油布包,以为这个气若浮丝的年轻人在城里还有生意要做的样子。

“没什么,去酒楼见一个朋友。”

柳和歌也知道这个妇人难缠,笑脸回答后便打算离开。可不料蔡婆本就是备着问题来的,没那么轻易会放柳和歌离开:

“那裁缝做的婚衣白先生穿过了吗?要是不满意我还能让人改改。另外你们家的院子也起好了,等会不去看看吗?”

这些问题让他一时有些头大。

没办法,毕竟自己也是只是被南宫箬问了一句就点了头,发生这种事情他也没有什么处理的办法。

“谢过蔡婆婆了,晚辈赴约要来不及了,有什么想法晚辈会告知蔡婆婆的。”

说完,红着脸就逃开了那妇人的“热心”,让蔡婆感觉又好气又好笑:

“到底你是娶媳妇还是我娶啊,一点都不紧张。”

“想不到白先生挺出名啊。”

钟无怒为柳和歌添上了酒,但被柳和歌谢绝了:

“镇子上所有人都认识我,走出来怪不自在的。”

他瞥了眼钟无怒放在背后的剑匣,递出了背在背后的布包:

“应该会有人找你来取,你就把剑交给对方就是了。”

钟无怒看着面前的柳大哥,纵使有着万千疑惑却也只能挑个重要的问道:

“你联系上我取剑,就是为了完成那已经没有意义的事情?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

他看向柳和歌,却觉得此刻的柳和歌和当时与自己对决的寿衣先生已然是两个人。他的眉头不再紧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淡然。

他问的问题柳和歌没有回答,只是客套地问了钟无怒一句:

“留下来吃顿酒,就当是为我送行。”

“神经,”钟无怒拿起布包,最后白了眼柳和歌:“要请也是喜事,别让我触你的霉头。”

可脚还没离开,却又感觉自己很多话没有说完,有些恋恋不舍地再次看向那一袭白衣的男人:

“新郎官,笑一下吧。”

柳和歌咧了咧嘴,拿起了放在地上的剑匣先一步离开了。

钟无怒看着他离开,便又把那布包放在了桌上,因为这布包的新主人此刻坐在桌旁,对着背对着自己的钟无怒侃侃而谈:

“你知道,柳和歌向我买了什么吗?”

“别告诉我是别人的命,这样有些太没有心意了。”

他没有背过身,但他也清楚那个男人此刻摇着手指,嘲讽钟无怒说出了错误的答案:

“为了那个小姑娘,他向我买了自己的命。”

真要说自己没掏钱,也都是骗自己的。

嫁衣、酒席、为小两口新起的院子小屋,那一锭金子用起还有些捉襟见肘。

当然啦,自己可能不是为了凑合而去准备,自然是挑了好的东西才会这样。

师未颖这样做,也只是希望南宫箬能笑一笑。

同为女人她明白,在这准备的一个月内南宫箬的肚子日益圆润。纵使现在看不出来,过了下个月那白皮小子也清楚南宫箬让他答应的原因。

南宫箬没说孩子的父亲是谁,师未颖也觉得这孩子应该不是那个在床上躺了半个月的软骨头。

她没有多问,她不干涉孩子们的选择。

等反应过来,司仪的一拜天地已经喊完。在乡亲父老的见证下,两位新人面向自己,叩拜了自己这虚假的高堂。

“夫妻对拜。”

师未颖总觉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场景,似曾相识的画面也许来自一场婚宴,一个没有履行的承诺。

是她与丈夫的,又或是南宫鸣与他那结发妻子的,师未颖就记不得了。

人老了,记住这些没用的东西又有什么用呢。

她看着那对新人,他们的脸上没有笑容与喜悦,只有僵硬与混沌。

红烛烧至半截,柳和歌才打破了沉默:

“我要走了。”

他甚至没有掀起南宫箬的盖头,两个人仅仅是坐在洞房中沉默不语。

南宫箬想要挽留,却只是无力地抓着柳和歌的手腕:

“我们好不容易...你为什么还要义无反顾地离开?”

柳和歌感受到南宫箬想要抽泣,但不知道为什么不仅仅是眼泪,连痛苦的声响都没有发出。

可他只是拿出事先藏好的剑匣,走出了洞房。

南宫箬只是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徒手一点点挖开院子,挖出那柄失去光华的清晖玉钩。

柳和歌看着手中的这柄废剑,又看向了南宫箬。

女人用手倚在门边,无力地说道:

“答应我...”

这是一种妥协,一种无法违背与抵抗命运的妥协。南宫箬此刻终于流下了眼泪,但却无法发声大哭。

柳和歌看向南宫箬,看向自己的新婚妻子,看向这个曾经无法触碰自己的人。

他放下剑走到她的身边,用手指接住了她还未下落的眼泪。

说了此生此世最后的一句谎言:

“箬儿,我会回来的。”

省京城吴王府,一处不起眼的楼顶。

永吹剑与南宫亦两人对月当歌,享受着人生中难得的快活。

两个带着剑的江湖人,此时坐在王朝分臣的宅邸上,说着这辈子都说不完的胡话:

“我说了吧,寿衣先生死了,你看黄大人找你麻烦吗?没有,因为你南宫亦连个屁都不是。”

“你还说我,你还不是给黄大人当狗,你武功厉害还让金百川给柳和歌杀了,你武功厉害还连我妹妹都拦不住。永吹剑,你才是狗屁。”

两人兴许是喝醉了,互相开着玩笑,当玩笑说完了两人便趴在冰凉的砖瓦上,看着皓月当空。永吹剑其实不会喝醉,他不过是陪着南宫亦大醉一场罢了:

“黄大人说了,过段日子下道圣旨,除了五大派别的大小门派都归你南宫家管,反正你也是武林盟盟主了,就当给你添个彩头。”

“王爷,你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你有那个本事。我们也相信你不是金百川那样意气用事的人。”

此刻永吹剑看到挂在南宫亦脖颈上的红绳,没好气地说道:

“人都死了,摘星楼告示都贴皇门口了,留着它干嘛?”

“要你管...”

可当他说完这话,一种奇妙的感觉引导他看向远处,只留给永吹剑一句:

“我去了结一些事情。”

永吹剑还没反应过来,南宫亦已不见踪影。

来了。

这是他多少次聆听长情出鞘的声音。

他屹立在房顶之上,看着南宫亦持剑落下。

清冷的月光洒满大地,细微的夜风吹动着他红色的嫁衣。

他好似不习惯这样的场景,微微地挽起了耳边的碎发:

“还给你。”

剑匣在空中划过弧度,展开之后任由两柄残剑插入地面。

忠怒与十方俱灭。

他听得到此刻南宫亦厚重的喘息,如同□□前野兽的嘶鸣。

可此刻不是什么苟且之时,而是给予生命一个交代。

清晖玉钩不再闪耀,却依旧履行着作为剑的职责。

任凭南宫亦再怎么怒目圆睁,柳和歌始终与他没有任何眼神上的交流,他只是看向长情剑,看向此行的目的地:

“这个江湖都清楚我死了,我现在出现在你面前只是履行我和师父的承诺。”

“狗屁承诺!”南宫亦咆哮,甚至把长情剑丢在了顶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我什么都没有守住,我没有守住从流,我没有守住箬儿,到头来我连你都没有守住!”

“凭什么!凭什么这一切都是你在承担,你凭什么不信任我,不相信我能做到爹所期待的样子...”

他看到了笑声,看到柳和歌扶着自己手臂颤抖的笑声:

“因为从头到尾,我都是为了你的痛苦而存在的。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

“杀死师父,杀死斌从流,甚至是杀死你就是我存在的一样。”

他的笑声逐渐癫狂,在肢体扭动的癫狂至极之后又归为平静,宛若一尊塑像在月光照亮他的侧脸时说出属于自己悼词:

“因为,绝剑就是我啊。”

愁云掩淡月,清辉玉勾斩。

两柄废剑此刻发出璀璨银光,被柳和歌脱手投出。南宫亦尚未躲闪,长情仿佛有灵直接格挡双剑,却不料两剑自带巧劲将长情勾出,顺带掀起一旁忠怒与十方俱灭。

长情剑落在两人中央,而其余三剑环绕空中,仿佛在等待什么的到来。

“亦,不要骗自己了。”

柳和歌身上红衣无风自动,在这屋顶掀起一阵风暴。

可在远处永吹剑只见远处房梁传来一阵阵可视的波澜,正觉不对准备前去查看,却听到身后有人正试图爬上自己所在的房顶。

南宫亦难敌风暴肆虐,只能用双手挡在面前,可没一会风暴却又毫无声息地停止,让他得以看见这最终一景。

儒道释易日月总计十二剑,此刻环绕上空发出诡异光芒。

那光,宛若斑驳色彩不断旋转螺旋,直至化为无色让夜空归于平静。

当他低下头看向柳和歌,却见对方剑指相对,双目发出了同样空无的色彩。

可那圣洁的光芒,却一点点沾染起血液的猩红。

南宫亦此刻才明白,柳和歌的武功早已失去,此刻不过是强运八荒烘炉。

十二剑所有的力量此刻全数尽在他的体内,不超一刻他将爆体而亡。

可就是明白了这一切,南宫亦反而冷静了下来。

将粗壮的喘息,变成冷静的吞吐。

将肺中的浊气吐干净,再细嗅着充斥着刀剑的气味。

不是释剑的毁灭,不是日剑的凋亡,是柳和歌身上的气味。

不是胭脂水粉,不是污秽血腥。

是淡淡的,薄荷的味道。

是什么呢?

这无比熟悉的气味,总是在他每次厮杀后由自己亲手抹上。

此刻,灵台通透:

“和歌,突然想起来,我们这辈子都没有认认真真打过一场。”

同样的剑指,却是截然不同的心情:

“谢谢你给我这次机会,我们这次决高下...”

“决生死...”

“决情义!”

属于南宫亦的八荒烘炉,轰然运转!

无明之火,焚尽衣衫,显露出历经世事捶打的身躯。

头冠解去,却是一头红焰绽放于夜空之中:

“独上阙楼,冷霜香裘。”

长情共鸣握入神人之手,青铜之色一扫而空,却而带着是宛若玄铁般黝黑流光:

“生死赠君,名剑风流!”

剑要如何有爱,剑要如何风流?

唯有金铁交击,性命相交,生死一线。

才化为了剑的爱恨情仇...

化为人的缘起缘灭...

化为你我的曲终人散!

永吹剑的表情,黄大人看得很清楚。

那种痛苦,近乎是把五官揪在了一起:

“堂堂九五之尊,没有必要一个人爬上来吧?”

黄大人不在乎,无论是作为九五之尊还是真龙天子,为了今天这最后一出戏自己付出点努力又怎么了。

他随手把那因为爬墙而撕扯开来的衣摆撕掉,让人绫罗绸缎宛若破布一样落在地上:

“开始了吗?”

永吹剑回头看向远处,那两人身上所发生的异象无人能看见,但永吹剑清楚这一阵阵透明的涟漪代表着他们厮杀的空间已经在影响现实。

那并非武道,但却与武道如出一辙,改变了现实,改变了未来。

黄大人负手而立,那波澜再次掠过,也只是吹动永吹剑手中蝶恋花上的剑铃而已。

在那清脆铃声之后,大永天子发话了:

“吹剑,朕突然觉得,朕做错了。”

永吹剑只觉得对决已到终局,听这个凡夫俗子胡言乱语也没有意思:

“你巩固了朝廷搅乱了江湖,难道这些对你而言还不够吗?”

天子的目光已不在对决之上,只因为□□凡胎的他也看不到什么所以然:

“知道当初为什么我会让金百川帮助南宫家的小子吗?”

永吹剑指向那远方:

“为的不就是这个你一辈子也看不明白的对决,为的不就是控制南宫家让它成为你在江湖中的喉舌。现在目的达到了,但你也只是短短几十年的凡人,没有所谓的千秋万代永垂不朽。”

永王对着天子,轻描淡写地说道:

“从头到尾,你就没有在乎那八荒烘炉,你想要的只是南宫亦这柄剑而已。”

天子鼓掌:

“不亏是朕的好永王,不亏是内心只有一件事的执着人,大永有你这心思单纯之人,真的是天降洪福。”

掌声完毕,天子转头离去,从那高楼上跳了下去。

永吹剑赶忙看向楼顶,却见韩清已将万金之躯稳稳接住,那天子还俏皮地向自己挥了挥手。

见人没事,永吹剑喘了口气,再次看向那决战之所。

手中的蝶恋花震颤不止,好似暗示着对决已到尾声。

柳和歌看向南宫亦,看向那个宛若神明的南宫亦。

火焰的光亮逐渐化为空白,将自己的影子照地黑白笔直。

纵使自己再如何反抗,不过是濒死之人的回光返照而已。

但,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在这毁灭的中心,还未诞生希望。

南宫亦的眼神是空洞的,因为他的八荒烘炉正在以他的感情为柴薪。

他手中的长情是不朽的,是来自数百年前战国末世剑圣手中无人不斩的无情剑。

柳和歌要斩断长情,要为南宫亦斩断这一切。

要将那句誓言,那句谎言贯彻到底。

于是他仰头,仰头看向那名为南宫亦的审判,使出了属于自己最后的绝技:

“苍衣剑法...”

剑指侧挥,那属于凡俗的武学又要如何跨越无法触碰的境界:

“说尽温柔!”

这一指划开了这八荒烘炉的世界,让守护在这环境外的六剑得以进入。

这一指像是划开了母亲的子宫,那让代表着毁灭的白光如同水银泄地流淌而出。

街道中,高楼上,天空里,全是这纯白的色彩。

而那十二剑,在柳和歌随后的一抓中,全数刺向南宫亦...

南宫亦睁开眼,眼前的世界充斥着灰色。

他仿佛走在一条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只是与他擦肩而过的人都是灰色的幻象。

他向前走着,终于看到一个个有色彩的人。

是钟无书,他微笑着与自己擦肩而过。

继续向前,是无患子,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走向未知。

却戮低吟佛号,在念珠转动间消失无影。

阙少芙仿佛牵着谁的手,带着一脸的幸福步入黑暗。

斌如心走到了自己的面前停了下来,向着自己的胸口重重一拳。

好似南宫箬的少女不敢正视自己,在走过身边的那一瞬轻声说道:

“对不起,哥哥。”

这条长街的尽头,是一条河,一条阻拦着自己的前进的河。

这条河一步就可以跨过,这条河仿佛千丈之远。

他看到河对岸,有一个女人背对着自己,手中还是捧着什么东西。

河水流淌,他等待着女人的转身。

女人不过微微侧身,让他看到她怀中的襁褓:

“我们一起走吧。”

南宫亦挠了挠头,摆出了他标志性的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

“我还要守护他留给我的所有东西,不能陪你走啦。”

“你决定好了?”

“嗯。”

“你不是一个经常做决定的人。”

“但这次不一样了,”一盏河灯漂至两人中间:“我想活下去,带着他与你的爱活下去。”

女人嘴角微微上扬:

“欠给你们的爱,此刻通通还给你们。”

剑锋始终无法刺入南宫亦周遭三尺。

纵使柳和歌如何鼓动力量,换来的也只有别嫁衣还要鲜艳的猩红。

仿佛南宫亦在某人的怀抱之中,感受着无尽的爱。

此刻怀抱张开,十二剑仿佛被那无形之手牵引排列在南宫亦的身侧。

它们相互融化缠绵,塑形交融,只为回归至原始的样貌。

如同他们白发的神明睁开了眼睛,无数的漆黑从发根蔓延,新生一般。

他缓缓落到了顶上,指向了那个此时露出微笑的死者。

狂怒,狂喜,狂乐,狂哀,诉尽所有的情感:

“柳和歌!”

忠诚与愤恨:

“这算哪门子的好?”

贯体而出。

“柳和歌!”

顿悟与新生:

“我会自己爬起来,不需要亦的担心。”

贯体而出。

“柳和歌!”

坐化与圆寂:

“这里那么冷,早知道就不上来了。”

贯体而出。

“柳和歌!”

过去与未来:

“给我杀。”

贯体而出。

“柳和歌!”

晨曦与黄昏:

“现在,不会冷了。”

贯体而出。

“柳和歌!”

真实与虚妄:

“是一个充满希望和未来的地方。”

贯体而出。

永吹剑尽管能够死死压制着蝶恋花,但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这方圆千里之内的兵器化为碎末汇聚在省京城上空,汇聚在那柄长情剑上。

宛若流星坠地,点点闪光自天缓缓而落。

碎片凝结撮合,只是让那柄古剑焕发出崭新的光芒。

漫天全是银色的闪光,映照着那熄灭的白色火焰,带给这凡世漫天星空。

黑发的人高举神剑,在这地上星河咆哮发出自己最后的爱恋:

“柳和歌啊!”

以情感驱动的八荒烘炉,终将崩毁。

而从中新生的剑,将会斩断一切的宿命轮回,将人置身涛涛长河滚滚而去。

万化从流!

在那照亮世界的光亮消失之后,柳和歌睁开了眼。

除去刺入身体的六把剑,那柄银白色的长情穿心破体。

南宫亦不知道该作何表情,情愿低着头。

柳和歌有些困意,迷迷糊糊地看到一双手捧住了自己的脸,在自己的额头轻轻一吻。

他轻笑一声:

“从流姐,我做到了...”

南宫亦猛然抬头,看向眼神迷离的柳和歌,看着他吃力地动着嘴唇和拥抱自己,在自己耳侧说完最后一句话:

“太好了...”

“亦哥哥。”

还来不及道别,柳和歌便倒在了地上,与一个脚步声同时响起。

一袭嫁衣,在这逐渐消散闪光中无比夺目。

止不住身体的反应,呕出的秽物也无比的清晰。

可南宫箬只是在吐完之后,用着自己瘦弱的身体,抱起柳和歌。

兄妹两人的眼神交汇,迎接的便是一场离别。

何日再会?

何日再会。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南宫世家剿匪有功...”

南宫亦剑履上殿,接过圣旨,却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高声说道:

“即日起,南宫家封山不出,不问江湖!”

天子笑了,永吹剑笑了,连不苟言笑的韩清也笑了。

这小子算是想明白了。

南宫亦说完了故事,看着外甥女趴在满桌酒坛呼呼大睡说着梦话:

“不喝了,不喝了...”

身为大伯的自己也只好苦笑一声,将自己的裘衣解下为她披上。

对啊,这个父亲对她而言也许不重要。

就如同自己失去恋儿一样,这个世界不需要自己存在过的证明。

行侠仗义,摆在台面之下尽力而为,是自己如今可以做的唯一一件事情。

想到这里,他看向腰间的银白长情。

这柄长情剑也已经不同当年,不再弑杀嗜血。

就如同那柄清晖玉钩一样,承载了他人思念。

他解下长情,放到了南宫璺的怀中,轻轻地拍了下睡梦中的外甥女:

“送给你了。”

随后转身离开。

风再怎么喧嚣,背风中听在耳边却只像是对人的细语。

一男一女,一站一跪。在这清冷墓园之中,只有墓碑上那一点点的火光照射出的暖红。

南宫箬烧完纸钱站起身,没打算同南宫亦多加寒暄。

也就在离开的那一刻,南宫亦叫住了自己的小妹:

“这墓,是不是没有埋着他?”

南宫箬点了点头,却没有告诉南宫亦他想要的答案。

盛涯村的海边,她吃力地将一首小舟推向海中。

那一页扁舟载着一袭白衣,随着拍打在岸回转入海的浪驶入海中。

那是一个晴朗的夜空,天上星河闪烁着明灭的星辰。

南宫箬站在岸边,慢慢地握紧了拳头,让海滩上的沙从指缝流走。

小舟驶离岸边,在广阔海面闪烁起橘黄色的火焰。

“你最喜欢的,不就是这般景象吗?”

她呢喃着,流下泪水,流下自己本不该拥有的悲伤。

鱼群受光吸引跃起落下,让那小舟四周闪烁起无数银光,宛若道道流星乘风破浪。

南宫箬看着这般场景,只希望那只手能够握紧自己,能够与自己共同欣赏这无比平凡的人间绝景。

属于他的星河烂漫,

属于他的璀璨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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