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得无不叹息,何况香菱。

她一入屋中，抬眼便瞧见那老妇人，只一眼,便觉亲近非常,再也移不开眼来。后面再见她眼中泪光，面上悲戚,并那一声呼唤，不觉浑身发颤，惴惴着不敢上前，也不能言语。

唯有两人四只眼睛,便似连在一处，再也不能移动分毫。

宝钗看在眼里，微有感叹,伸手扶住香菱,且带她往那边去,一面轻声劝道：“母女天伦,得以团聚,原是大喜的事，却也须压住些儿。”

香菱浑身微颤,哪里听得见这些话,一概无知无闻,只瞧着那老妇人越发看得清楚了，眉眼形容,俨然与心中某个既模糊又鲜明的影子合在一处。

她胸脯起伏,呼吸粗重，两泪簌簌而下，却只圆睁了杏眼,定定舍不得眨一下。还是那老妇人伸手拉住她，触手粗粝而温软，才让她呼吸为之一顿，猛然回过神来，低低地呐呐地唤了一声：“娘！”

这一声，在满屋叹息哽咽声中，低得犹如寒风中的蛛丝，连着宝钗也差点听不见，但那甄夫人听来，却犹如雷霆轰下，心神俱震。

她猛得用力，两只手颤抖着，却又坚定得将她从宝钗手上拉过来，重重拢在怀中，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哽咽道：“我的儿！我的英莲儿啊！”

一声儿一声名儿的，她翻覆呼唤着，又一下一下拍抚着香菱的背。

香菱再也耐不住，在熟悉而陌生的怀抱中，忍不住也哭着喊出声来，却没有一句旁话，不过一个娘字而已！

在堂众人瞧着，由彼及此，不免想到自己父母儿女等至亲，或有生离死别的，越发触感心肠，连着贾母这老于世道的，也拿了帕子擦拭泪珠。

好半日，旁边薛姨娘才在宝钗搀扶下，上前来劝说。又有贾母命人将两人挪到一处坐下，且叙旧事前情。

那甄夫人一面拉着女儿，一面也不免将旧日种种说来，里面倏忽悲喜，旦夕离散，乃至种种苦情之处，越发引得众人喟叹。

说到最后，薛姨妈便将一个匣子命小丫头递送过去，且宽慰道：“如今你们母女团聚，上天有厚德，我们家自然也有成全的心意。何况这丫头原是极好的，温柔周全，最是可人疼的。

这身契不必说，自然要送还的。另外还有一份银钱，权当我们相助你们母女安置之用。往后或在京中，但有什么事，也只管打发人来说一声，能相帮的，我们自然要帮衬的。”

这一通话，说得甄夫人泪光闪动，忙起身谢过，又着实推辞银钱之事。

薛姨妈见她行止大方，言语有度，虽是寒素，却不显半点寒酸穷困之态，反是落落大方，等闲的大家夫人，也不过如此。

也难怪能生养出香菱这么个容貌性情的女孩儿。

可惜的，这样的人家，若是没有前头那些事体，只将香菱、不，是甄英莲做了儿媳妇，强如夏家十倍。

一念至此，薛姨妈越加慈和，非但十分嘱咐相待，且有些相留的意思来。

还是贾母心知事已至此，这香菱留下来，反倒两处尴尬，不如早早交接了。一则，贾雨村那处也有个说法。二来，过些时日众人都知情了，两厢又分割明白，且收拾了这一通悲喜，说话往来也自在。

是以，她反倒劝说几句。边上又有贾雨村打发相陪的体面婆子，也从旁婉转陈词，说及贾雨村必要留下恩□□女，好生安置云云。

终究香菱且回去将早已略作收拾的箱笼取来，又郑重辞了薛姨妈、薛宝钗并夏金桂等，且随甄夫人，一并入了贾雨村府上，且先安置了。

这一来一去，竟是迅捷非常。

倒引得宝玉、黛玉等都有些叹惋，又有湘云后头听说这事，急急打发人来相问。宝玉无法，只得将里面种种皆尽写于信中，打发人送去。

而那薛姨妈自此之后，许是眼前没了香菱这人，越发想到从前种种。何况眼前又有一个夏金桂，言语跋扈，性情暴虐，常有喝骂作践等事。

一日看夏金桂，薛姨妈便念及去了的香菱，日子一久，非但将近日的医方药物命人打点了送去，后头思来想去，竟又将香菱旧日的丫鬟，名为小螺者也打发送去。

宝钗原是心思细密能体贴的，前头虽也相劝几句，争奈薛姨妈所做原是好事儿，且以她细细想来，这事也未必没有可为的地方，便渐渐歇了话头。

母女两人一个做，一个不言语，不过偶尔略拦一拦便作罢。

落入旁人眼里，也不过感慨薛姨妈心善慈和，香菱也是福来运转了。独有夏金桂一个，本就心胸狭窄好嫉妒的，见着婆母小姑子两人待自己恍若无人，倒将旧年卖身做了婢女的贱人当做掌中宝，常有夸赞，不免将心中原有的一二分不畅快，化作七八分愤然。

兼着旁边又有一个宝蟾，原就分润了薛蟠，见此情景，虽不敢辱骂，也多有旁敲侧击，借语暗讽一二声。虽没有当面说，但时日一长，夏金桂听入耳中，更腾腾生出三分羞辱来。

偏香菱一去，她又没个发作的，一团盛气闷在心里，春日里又冷暖不定，一时竟着了凉。

薛姨妈并宝钗虽不理她，也没得不请医延药的理，又使人打发了宝蟾，不许她聒噪，命夏金桂安生将养，便自去了。

若唤作旁人，说不得有些感念。偏夏金桂素来尊自己入菩萨，反觉薛姨妈母女冷淡，思及旧年自己略有一点病症，母亲便百般疼爱，乃至亲身照料在侧等事，竟自委屈起来。

她又是病中的，想着自来薛家种种，竟不觉自己辖制夫家，闹得家宅不宁的种种，自己越发委屈，竟就唤来婢女，自取了笔墨，写了一份书信，打发人送与娘家。

薛姨妈等浑然不知，那边夏夫人得了女儿书信，瞧见里面所说种种，却是心肠俱裂，忙使人请来族亲，将书信递了过去，一面哭道：

“大伯，我只此一女，原说将她嫁与旧人家，世有往来的，女婿瞧着也是憨厚人，打发人去问，无有不说亲家母慈和的，怎么只嫁去数月，就有这样的书信送来？岂不痛杀我！”

这族亲原是夏家的族长，兼着前头夏夫人发嫁女儿后，便说定要从他的孙子辈里取一个过继。有此一说，两家越发亲厚，现有了这事，这夏大老爷也有些发怒，只将书信往桌案上一拍，发须微颤，喝道：

“屿哥媳妇，你放心，咱们夏家虽不比那些大户人家，到底也是有些脸面的，也认得官面上的人，自不怕他薛家。如今金桂既打发人送这书信来，咱们必要打发人去瞧一瞧的。

你原是有了年纪的人，家中事多，自然不好去，等我回去点两个哥儿来，跟着一并过去瞧瞧，果然有一点错待了，咱们也不能轻易罢休！”

听了这话，夏母才稍稍宽慰，又着实说了些孤儿寡母的艰难，奉承了夏大老爷一番，才将他送出院子外。

这一事后，她想了想，才将送信来的人叫到跟前来，一一细问夏金桂种种。

这人原是做陪房的，然知道夏金桂的种种事体。但因夏母素来宠溺无度，兼着夏金桂的为人性情，自然不敢说她的不是，只将薛家提出来，十分痛诉了一番。至如夏金桂言谈行动，或有不妥的，他也婉转相陈，必要寻出借口为她挽回。

如此一来，夏母听了，自然肝火大盛，越发将女儿所说信得真切，本就爱女如命，哪里还想着或有藏掖的地方，只含泪怒道：

“我原说那小贼子生得憨厚，谁知他家竟是这样的虎狼窝，倒将我的金桂儿给坑坏了！不行，我必要随着一并过去，如今她已是气得病了，再三不五时闹一场，哪里能将养身子？竟要将她带回去，才是道理！”

说着，夏母也没管这陪房，竟自起身，竟又要往那族亲处去，将这事说定。

陪房见着，也恐事情闹将出来，他反倒担了责，忙拦住夏母，连声相劝：“太太固然说得不错，但姑娘才出嫁几个月，或要上门闹将起来，反倒要说咱们府里的不是。竟要打探明白，再将事情摊开说明，那薛家还是不改，才有旁的道理。”

夏母听了，半日没有言语，洒了好些泪珠儿，才叹道：“是我糊涂了。她没有个父亲兄弟做依仗，原就比旁人吃亏些。如今新婚没多久，再要闹起来，旁人不说咱们受了多少委屈，反倒要嫌弃起来——自古来女人便是吃亏的主！”

想到旧年，夏母终究忍了下来，又再三嘱咐这陪房，不过是好生照料，不许惹夏金桂生气，一应饮食起居都要留心，药材方子等事更要经心，但有不妥，立时就要回报云云。

那夏家大老爷去叫儿孙，又嘱咐，又打发他们过来，这来来去去耗费了多久，这夏母就嘱咐了多久，凡有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偶尔想到另外的一丝儿，也是顺着一路细说，说得口干舌燥犹自不舍。

及等夏金桂的堂叔并其堂兄父子两人登门，夏母又命倒茶，自己才吃了茶润了润嗓子，又格外郑重十分嘱托。

这两人虽知道夏金桂为人性情，也念着人家寡母孤女，又到底嫁到京城里，隔着娘家数十里远，只说许是真收了欺压也是未定，便都一一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