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曼生气:“你这个人!过年过节是老年人高发病期,为什么?就是因为借口过年,一年一次,放纵自己,大鱼大肉暴饮暴食,维持一年,毁于一餐!很容易出大问题的!这么简单道理你要我讲多少遍呀?!固执!不讲理!”俩儿媳看热闹,直乐。耿直下不来台,虎起脸瞪大眼睛,大声道:“大过年你这是干什么!煞风景!没劲!”说着转身就走,吼,“不过年了!不吃饭了!不吃饭不就没胆固醇了吗?!饿死算啦!”
舒曼也生气:“爱吃不吃!你要真能一顿不吃饭我还真服你是个英雄!”耿直这叫气,跺着脚:“吃饭不吃饭跟英雄有什么关系?啊?听听你这腔调!啊!
我就知道你一辈子看不起当兵的!是不是?”舒曼大吼:“让你注意身体你往哪儿扯啊!没文化没教养糟老头!”两个孙子看着爷爷奶奶吵架看得出神,小声道:“爷爷还敢骂奶奶呀?”儿女们
一哄而上,季静、唐小美赶紧上前拽走舒曼:“妈,我们买菜了,您就说做什么吧?您
说,我们做。”两个儿子围着耿直,耿虎笑道:“爸,我长这么大还头一回看您冲我妈嚷嚷!”耿远道:“爸您可有点没风度啊。您都让我妈一辈子了,老了老倒跟我妈较上劲了?”耿直梗着脖子悻悻道:“什么叫较劲?你们说这老太太是不是不懂事儿?大过年跟
我吵,老娘们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俩儿子但笑不语。门铃响,耿虎开门,乐了:“狗蛋来啦,就等你们两口子哪!狗蛋你可是当过大厨的,今年咱这顿年夜饭可全指望你啦。”
舒曼一边跟两个儿媳做饭,一边发牢骚:“就没见过这么
老头!你说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人事儿不懂!”季静和唐小美笑,唐小美笑道:“唉呀,妈呀,我老听耿远说我爸是大英雄,我寻思我爸成天溜须我妈,哪有英雄气质啊?今天才算看着点儿英雄本色吧。”季静笑着推一把唐小美:“别火上浇油啦,妈,您跟我爸越老越像小孩,打打吵吵的真逗,我回家跟我妈说,我妈嫉妒死啦。”舒曼尴尬:“去!没大没小!都走都走!”季静和唐小美笑着离开厨房,她们前脚走,狗蛋后脚拎着东西进了厨房。厨房里就剩舒曼和狗蛋,狗蛋忙着收拾锅,舒曼拿起菜盆,开始洗菜切菜。
狗蛋:“妈,我炒菜啦?”
狗蛋这声妈让舒曼别扭一下,她哦了一声,依旧慢条斯理做自己的事儿,也不看狗蛋,但狗蛋却能感觉到舒曼目光压迫着自己。狗蛋刷锅放锅,手脚十分利落,他意识到舒曼身边看着,手多少有点僵,回身看一眼,正看见舒曼那双审视的眼睛,脸上露出笑容:“妈,您有指示?”
舒曼淡然道:“我妨碍你吗?”
狗蛋赶紧点头:“那当然,不妨碍,您——”他有些语无伦次,只得回头,手舞足蹈,抡刀切菜。舒曼眼睛盯着狗蛋手,狗蛋仿佛脑后有眼,低声道:“我用洗涤灵洗过手了,洗十遍,还用纸巾擦手了,耿耿说,毛巾擦手不卫生。”
舒曼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于是狗蛋继续切菜,一刀下去,几乎切着手指头,
狗蛋倒临危不惧,舒曼倒吓一跳:“唉。”狗蛋赶紧回头:“吓着您了?您——”他有些那句您出去吧,不敢说出口。舒曼又是淡然一笑:“想说什么就说嘛,一家人干嘛这么客气?”狗蛋苦笑:“我不客气,我紧张。”舒曼千年不变的表情:“紧张什么呀,家里人彼此之间要放松,要开诚布公,你这
么紧张,搞得彼此关系很不正常的。”狗蛋憨笑,头皮痒,搔下头,舒曼紧盯着那个手,狗蛋赶紧用水冲,一边道:“我我头也刚洗过,不脏。”舒曼不说话,递过一张纸巾,狗蛋接过纸巾,擦手,不敢看舒曼,实诚道:“耿耿
说您快六十了。”舒曼淡然:“六十八。”狗蛋瞪大眼睛回头看舒曼。舒曼正看着他,吓得赶紧掉过头,嗫诺道:“耿耿说您
五十九,我都觉得她说大了,您看着跟我大姐差不多大,我叫您妈我都别扭,您还这么有气质,这么尊贵,我看着就像观音菩萨,我敬畏得很。”这番话说得舒曼心里实在受用,她没有说话,拎起油瓶子,用小勺倒出一点油,放到锅里,两人看着锅里油一点点变热,都没有说话。
耿耿进来,搂住母亲:“您没吓着我们小陈吧。”舒曼淡然:“我们沟通蛮好的,你以后别什么家务事都让狗蛋做,男人终归是要面子的。”耿耿:“我们狗蛋就是与众不同,他没有丝毫的虚荣心,唉,这什么精神呀?”狗
蛋憨笑,往锅里放菜,锅里炒菜的声音盖住人的说话声。舒曼嘀咕:“人怎么可能没有虚荣心呢?”春晚已经开始,听到开场歌舞声。一家人都坐下,两个孙子嚷嚷着:“我饿啦,快
吃饭吧!”耿直坐下,舒曼从厨房出来,耿直本能欠身推一下身旁椅子,没想到舒曼一屁股坐
对面,耿耿赶紧:“妈你坐狗蛋座位啦,您座儿在我爸边儿上呀。”舒曼不紧不慢道:“我不挨他坐,我就坐这儿。”耿直刚瞪起眼睛,狗蛋端上一盆热气腾腾东西,笑道:“我知道妈是杭州人,南方
人过年要吃汤圆,咱自己不会包,可咱知道妈爱吃,就买了汤圆,什么馅儿都有,这是黑芝麻馅的,这是红豆馅的。”舒曼高兴,拿起小勺正要盛起一个汤圆,就见耿直梗着脖子嚷:“我不吃汤圆,我们北京人过年吃元宵!我要吃元宵!”舒曼脸沉下来,啪地放下勺子,没等她发作,耿耿赶紧抓起勺子盛起一个汤圆递到父亲嘴边:“爸您就尝一个呗,不尝一口汤圆,就不知道汤圆滋味儿!”
耿直一张嘴,汤圆进嘴,耿直只得咬几口,不由点头:“还不错!”耿直说着又捞起一个汤圆,舒曼瞟一眼耿直,脸色平静了。大家终于高兴起来。狗蛋张罗着递给两个孩子红包:“来,给咱俩大侄子压岁钱。”
乐乐、庆庆接过红包高兴地说:“谢谢姑父。”
舒曼铺床准备休息,耿直在门外探头探脑,咳嗽一声,舒曼不理,再咳嗽一声,舒曼慢条斯理道:“晚上药吃了吗?咳嗽个没完,明天去医院检查!”
耿直嘿嘿笑着进来:“吃了吃了,你圣旨哪敢不执行?”说着赶紧脱下裤子,坐床上,舒曼拍耿直腿,耿直错身巴结道:“狗蛋刚才跟我说,要送咱一栋别墅,让咱俩养老,瞧咱这女婿多孝顺!。”
舒曼慢慢收拾床,慢条斯理道:“我现在晓得耿耿为什么喜欢狗蛋啦。”耿直:“我早知道,狗蛋这孩子有城里人没有的朴实真诚,难得还聪明能赚大钱。”舒曼摇头:“我说得不是这个,是他那个脸,他看着你呀,那眼神那表情,啊呀,
你见过对面老程他们家沙皮狗嘛,丑得哩,可看惯了,丑得也不那么讨厌,你说它笨吧,那眼神透着狡猾。这狗蛋真像个小狗。”耿直乐:“要不怎么叫狗蛋呢?”
告别战友
耿直参加了老战友组成的合唱团,每次去排练,都要穿着军装去。舒曼看到耿直穿得太单薄,赶紧追上去,揪住耿直:“没听气象台说最高气温才13c啊,还有四级偏北风,你穿上厚毛衣!”
耿直不乐意:“我这个军装就是单穿的,套个厚毛衣像什么话?没点军容军姿!”
舒曼苦笑,哄老头:“耿直同志,你呀学了一辈子马列主义哲学,怎么就不懂辩证法呢?什么叫军容军姿啊?你以为穿个漂亮衣服就是了?还得看内在嘛,人上了年纪抵抗力下降,出门穿衣特别要注意天气变化,你穿得再体面再精神,就算穿个元帅服,你病得东倒西歪站也站不直,还什么军容军姿啊,整个一虾兵蟹将!”
耿直瞪舒曼,舒曼一脸平静,耿直:“那、那,我穿大衣,大衣行吧?”舒曼:“不行,现在房间没有暖气,你进屋子脱大衣还是容易受凉。”耿直吼:“你!”舒曼笑嘻嘻看着耿直。
耿直穿得鼓鼓囊囊,心情不爽,舒曼跟在身后,手里还拎个拐棍。耿直走几步就左
右看看,有意压低声音道:“你回家!你跟着我算怎么回事儿!”舒曼不紧不慢:“你一人走路我不放心。”耿直气得长出气:“唉哟,我老了老了倒没了人身自由,我上厕所你都盯着,我还
不如坐监狱算了!”耿直说着加快脚步,一个小坎没看见,猛地就是一个踉跄,舒曼虽是早有准备,仍然吓得手里拐棍落地,倒把自己绊一下。耿直眼疾手快,赶紧拽住舒曼,嘲笑着:“你还好意思说我,管好你自己腿脚得啦,别以为还小姑娘,小老太太啦。”舒曼也不气,弯腰拣起拐棍,顺手挽住耿直,淡淡道:“我是老太太,你是老老头。”
耿直回头,一脸惊诧:“新鲜啊,你居然承认你老太太啦?”舒曼一脸淡然:“我用了大半辈子时间让自己变老,你呢?到现在还是个老小孩儿,一点儿没长进!”耿直瞪一眼舒曼,意识到舒曼挽着自己,不乐意,使劲抽手:“你手放开!我又不
是庆庆,怎么一天到晚粘粘糊糊!”舒曼:“庆庆可比你乖多了,你呀,比对门小狗都淘气!”耿直扯嗓子嚷:“啊,你拿我跟什么比?啊!”有人叫:“老耿,嚷嚷啥呢!”耿直回转身,看着楚建一身军装走来,立刻心生嫉
妒,走到楚建跟前,左转右转,抻抻衣角:“这衣服穿你身上是不是有点大啊,晃晃当当地,没个军人样子!”楚建得意笑:“你小子比我早脱几天军装你是一辈子愤愤不平啊,你也不看看,你现在走哪儿身边都带个保健医生,你是*委员待遇嘛!多少人嫉妒死你!”
耿直瞪眼:“去。”回身就悄悄冲舒曼摆手,低声,“回去回去!”舒曼不理会,冲楚建笑道:“你们这个老战士合唱团成员必须当过兵呀?范围是不是有一点狭窄呀?要团结大多数嘛。”
楚建乐:“什么意思?你也想参加?欢迎得很嘛,我们就缺女同志,特别是漂亮的女同志。”
耿直一脸不屑,凑到楚建眼前,说是小声,但耳背,声音照样大:“她不行,资产阶级老太太,闻不得爷们儿味,一天到晚就让我洗呀刷呀,她参加咱们,还不得那什么……啊哟!”
舒曼狠拧一把耿直,松开手,真生气了,转身要走。耿直赶紧躲到楚建身边,碰楚建:“真生气了,你做做思想工作。”楚建一乐:“小舒啊,我还真想起来,认识你快一辈子啦,就没听过你唱歌,你说你长得这么漂亮,声音也好听呗?”耿直愣一下,凑到老婆跟前:“说得也是,我也没怎么听你唱歌,我就知道你爱看
跳芭蕾,可这辈子都是我给你跳,也没见你给我跳一回。”楚建一旁大乐,舒曼憋不住乐:“你跳什么芭蕾?跟个蛤蟆蹦差不多。”耿直:“蛤蟆就要吃天鹅肉嘛,所以叫天鹅湖。”舒曼气得说不出话,耿直却扯开嗓子开始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说
是唱,其实是嚎,舒曼直撇嘴:“唱得很难听。”
楚建乐:“你这也叫唱歌?踩鸡脖子啦。”三人走到门口,耿直打招呼:“老刘,老李来了吗?”老刘有点弯腰驼背,转过身,声音很轻:“老李不来了。”耿直还没当回事儿:“怎么?病了?”老刘直瞪瞪看着耿直:“你没看黑板通告?”耿直转过脸去,僵直站着,面对卜
告,眼神茫然。楚建心里也不是滋味,就来看耿直,推开耿直家门,舒曼一见他便愁眉苦脸:“我还以为他在给你打电话。”
耿直声音从卧室里传出,声音疲惫:“老李属马的,和我同年,小我一个月,说起来,跟咱们一个军的,他搞情报的,吃过很多苦。他跟别人不爱说话,跟我爱说,我真没看出他身体不好,他人瘦小,可嗓子亮啊,我告你,我现在闭眼就听见他唱歌,唉呀,他唱长征组歌真好听。”
舒曼呆呆地说:“电话打一个多小时了。”楚建走到茶几旁拿起话筒,话筒里全是忙音。楚建放下电话,看着舒曼:“他在自言自语。”
舒曼一脸伤感:“他是受刺激了,他和这个老李认识刚一个月,相见恨晚,他跟我说,你们那个老战士合唱团,他除了跟你就跟这个老李最谈得来,老李走得这么突然,他是想不通、可他不跟我说话,就是打电话。”楚建黯然点头。
耿直还拿着话筒看窗外满枝黄叶,腰挺得笔直:“我没什么想不通的,你甭给我上课,我这辈子什么没见过啊。”楚建把手伸过来,将耿直手中话筒拿过去,放到座健上。耿直抬头看楚建,一脸平静:“我一直在给你打电话。”楚建拽把椅子坐耿直对面,说话直来直去:“老李遗体告别,你去不去?”耿直怔
着,慢慢摇头。楚建:“为什么?战友告别,送他最后一程,寄托哀思,是对老战友尊重。”耿直慢慢举起手,指着心脏:“我这个东西不知道什么做得,沉得很,不服从我意
志,压得我透不过气,去不得。”楚建直盯盯看着耿直,语气平静:“你真老了吗?”耿直想像以往那样大叫,但他打不起精神:“我告你,我这里装了个机器玩意儿,
它不是人的心脏。”
楚建直截了当:“装个机器就跟老娘们一样吗?垂头丧气的,生老病死人生规律嘛,老李长年有病,他走在前头,你应该有心理准备。咱可是从战场上走过来的,在咱身边牺牲战友就不下一个营。”
耿直看着楚建,忽然一笑:“你以为我怕死吗?”楚建:“你不怕死,你怕孤独。”耿直吡牙:“老伙计,还是你理解我,这些话我不能跟我老婆说,老娘们就是老娘
们,她就接受不了自然规律。”楚建:“我看你老婆比你明大义,她一个当医生的,什么规律不懂啊。别自以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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