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送到赵清远手里时,那是一个阴霾的深夜。
天上的星子都被云翳遮住,青州城的万家灯火已歇,唯有知州府的廊檐下,灯笼正在轻轻地随风飘摇。
此时秦丰业刚开始为赵清远罗列罪名,一条接一条的罪状问下来。
不过为了威逼赵清远,想要把赵清远逼到崩溃,从而走上绝路,这些事情尚未摆在台面上,也尚未引起较大的轰动。
毕竟是白惟墉手把手带出来的人,赵清远早已看穿秦丰业正在蓄意针对他,并且不把他逼上死路绝不罢休。
从恩师离开朝堂的那一日起,他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所以他做了不少准备,此时禀灯夜战,也正是为了想办法应付秦丰业。
可当他拆开这封信时,一瞬间心如死灰。
然而尽管知晓自己的处境,他在片刻的颓唐后,便恢复了正常。
他捧着一封被攥过的信,望着皱巴巴的纸张上,那一个个娟秀的字体,双眼氤氲:
“没想到老师他的眼睛已经严重到这个程度,如此重要的书信都需要代写。”
靖心道姑望着眼前三十出头的男人,年轻有为,身姿笔直,穿着一身简朴而干净的衣裳。
恍然间像是看到了伏案为国操劳的老丞相,她心绪万千,但也没有多说什么,甚至并未告诉赵清远秦丰业出手的原因。
最后只是行了个礼,用极为诚恳的语气叮嘱他说:“赵大人,尽快携一家老小离开吧!情势刻不容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赵清远不急不缓,把那一纸信笺凑近烛火。
待书信化为灰烬,他开口相询:“这位师父,您是否有事隐瞒,还请告知?”
靖心摇摇头:“赵大人,贫道只是个送信的,其余的事情,贫道一概不知。”
赵清远露出一抹尘埃落定的笑意:“小师父,您不必瞒着本官,秦丰业那奸佞做事向来不会没有缘由,此时突然对本官下这么重的手,必定是想借本官这事,达到更为阴险的目的。”
“赵大人,贫道只是受白相所托,前来送这封信,其余的事情,贫道一概不知。”靖心再度行了个礼,依旧选择死守秘密。
她不能说,一个字也不能说。
一旦她把前因后果说了,只怕赵大人不会离开青州,如此一来,就违背了老丞相想要赵大人逃出生天的愿望。
所以哪怕赵大人多次乞求,她依旧死死地守着真相。
见她如此,赵清远不再为难,只是反反复复默念着几个字:“青州,秦丰业……”
片刻过后,他倏然睁大眼睛:“原来如此!”
赵清远看了一眼面前简朴的案桌,以及堆积如山的公文,还有身上这身由夫人亲自缝制的衣裳,最后露出一抹凄凉而决绝的笑意。
他起身从案桌后走出来,背对着靖心道姑负手而立,仰头看向那书写着“正大光明”的牌匾。
文人的他,身子没有武将那般威武雄壮。
但他的脊背却挺得尤为笔直,清瘦的背影,脊梁骨仿佛被什么撑起来,竟有着顶天立地的感觉。
靖心道姑是东极真人的爱徒,也是东极真人的心腹。
她在承天观什么人没见过,便是朝中那些领着武职的将领,她也都熟悉。
然而他却并不觉得,那些人的脊梁有多笔挺。
可这年轻的赵大人,温文尔雅的男人,却让她体会到什么叫做堂堂正正的男儿,什么叫做男子气概。
就在靖心怔神的时候。
赵清远忽然转身,撩起衣摆跪到靖心道姑面前,把姿态放得极低:
“小师父,我儿赵玉衡只有六岁多,他还只是个孩子,还不到承担责任的时候,能否请小师父带他离开?”
靖心道姑怔住了,反应过来连忙伸手去扶:“赵大人,您这是?”
赵清远没有起身,而是情真意切地向靖心道姑陈情:“清远自幼丧父丧母,能十年苦读,考取功名,全仰仗恩师照顾。”
“在清远的心底,恩师如同再造父母,他对清远的教诲与恩情,清远永生永世铭记于心。”
“清远感念恩师在这危急时刻,冒着巨大的风险,也要给清远预警,但是清远只怕要做一回坏学生,这次不能听他老人家的话了。”
靖心道姑很是吃惊:“赵大人,您都知道了……。”
她在陈述,而不是提出疑问。
是的,赵清远全都知道了。
三十刚出头的年纪,能做上一州知州,靠的可不止是老丞相的提携,他本就是一个胸怀抱负的有志之士,满腹才学。
要说之前他还想不通秦丰业在此时突然发难的原因,那么一封预警的书信,足以让他明白所有。
秦丰业,青州。
怕是安宁郡主一行人要途径青州而过,秦丰业真正要对付的人,正是安宁郡主一行人吧?
而他只不过是用来燃烧安宁郡主的那把火!
正因为想通透前因后果,他才更加感念老师的恩情。
这个时候,但凡只要老师开口,他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哪怕豁出一家老小的性命,他也要为安宁郡主平安回京尽绵薄之力。
可老师并未如此,一声请托都没有,反而送来一封字里行间都对他透着关怀的书信。
离开,尽快离开。
这是老师的叮咛,也是老师的心愿。
然而,他注定要辜负老师了。
最后,赵清远冲靖心点点头:“这事,本就不难猜。本官是男儿,自当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一旦离开,必定坐实所有的罪名,永生活在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之中,不得解脱。所以本官不会走,哪怕明知前方无路,本官也不会走。”
“本官不怕死,只是心疼我那六岁的孩儿,他还是个孩子,还有大好的人生,本官仅有的一点私心,就是不舍他与本官一同命丧奸佞之手,还请小师父垂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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