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循也不禁敬佩于谦的胆量。

但他看到，除了自己的女儿和于谦的女儿，以及那位郕王的侧妃，其他人面色依旧平和。

妈的，这里难道成了梁山忠义堂？那可是豪杰汇聚的地方啊！

“孤还没到跟孩子计较的地步，只是想问你们，待到后世，你们认为后人会如何评价你们？”

朱祁钰突然提起身后的名声，让陈循一时不知所措。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于谦和陈循不同，他光明磊落，一切为了大明。

啪啪啪，朱祁钰拍手道：“不愧是于尚书啊。”

“世人传言三杨入阁，一时功绩辉煌，却不知三杨已违背了我太祖的法规。

上上下下安逸苟活，最终导致了正统年间之乱。

于尚书，你怎么看？”

朱祁钰语气坚定，但话语如同利刃刺入二人内心。

这正是文臣们最为惧怕的——死后清名。

三杨在这里仍备受赞誉，号称“仁宣之治”。

但如今，朱祁钰揭开了一切真相，文人们不会直接批评皇帝，而是将愤怒倾泻在当时的重臣身上。

“殿下，大明土地辽阔，放弃交趾也是一种解脱。”

于谦低垂着头，无力争辩。

“将领出征前会进行沙盘推演，今日我也为你推演一番。”

朱祁钰起身，越过众人，来到于谦面前，冷眼注视着他，缓缓说道：“放弃交趾，绝不仅仅是一个小国那么简单，它是大明的根基。如果一个小国稍有抗争，我们便退缩，其他国家会怎么看待我们？难道是示弱？如今的瓦剌又会怎样看我们？”

他提高了声音，让于谦不寒而栗。

“这只是其中一点，第二点是，交趾是富饶之地。大明朝地广物博，但百姓生活全靠天吃饭。如果有一天天灾降临，百姓没有粮食可收，该如何应对？”

陈循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与现今南方的情形相似。

“还能说是地广物博吗？若是真地大物博，于尚书，现在立即运送粮食去平息南方之乱！否则，不要再说什么地大物博，贵族豪强酒肉饱暖，路有冻死之民，这一点于尚书不明白吗？”

朱祁钰背着手，越过陈循和于谦，继续道：“第三点，放弃交趾，也就放弃了南海诸岛。你们不知道，你们放弃的究竟是什么。”

所有人都能听出朱祁钰语气中的深深遗憾与惋惜。

于谦此刻已经失去了那份「虽粉身碎骨亦无惧」的气概，因为眼前的情景正是前任种下的恶果。

那句「上层安稳，苟且偷安，终致正统之乱」，可谓直击要害，将仁宣之治的光环撕去，暴露出内部的疮痍。

“所以，朕问你们，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朱祁钰望向门外的天空，接着说：“难道凭你们败坏了家业？难道凭你们主张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的思想？难道凭你们把持儒家道义，自居高临下，蔑视天下百姓？”

“朕告诉你，于谦，皇位是你们求着朕坐的，不是你们推上来的。好好想想你那些空洞的高尚理想，将来某日，朕也会在你的坟前鞠一躬，称赞你对大明的所谓‘贡献’！”

朱祁钰回过头，凝视着于谦，“贡献”二字说得极为沉重。

于谦心神大震，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怀疑，他看着朱祁钰那陌生的目光，那是从未见过的眼神。

一个踉跄，于谦捂住胸口，喉结滚动，强行咽下即将涌出的苦涩。

“你为什么这么说我爹爹！”

见父亲如此异常，于璚英立刻冲了过来，愤怒地质问朱祁钰。

面对于璚英的质问，朱祁钰微微耸肩，轻描淡写地说道：“你父亲的理想过于宏远，我只是稍微纠正一下罢了。”

“殿下，若臣心中所想的大明并非殿下心中的大明，那么……”

于谦开口，牙齿间还带着血丝。

这是废话，朱祁钰见识过的世界远远超出于谦的想象。

虽然智慧可能不敌于谦，但眼界上，于谦远不及朱祁钰。

社会基本矛盾是社会进步的根本动力。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进而决定整个社会的基本面貌，决定历史的发展进程。

朱祁钰并不会盲目追求所谓的进步，他又不是路易十六，怎么可能将自己送上断头台！

但即便如此，迈出一步也是朱祁钰的心愿。

光靠朱祁钰一个人，显然是不够的。

于谦能在大明危难之际挺身而出，这不是正表明了他的爱国情怀吗？

“什么叫国家？国，就是一个围起来的疆域，我们共同的文字、种姓、语言，汇聚成了国家。”

朱祁钰直视着于谦那双有神的眼睛，平静地说：“疆土、百姓、朝廷，缺一不可。没有疆土，人如游民；没有百姓，地如荒原；没有朝廷，世如蛮夷。”

陈循和于谦随着朱祁钰的话陷入思考，国家的概念在他们心中原本是模糊的。

国，自古以来就是指疆域，因此于谦秉持着社稷为重、君主为轻的思想，因眼界所限，他只能短期内保护大明。

其实，即便没有于谦，也会有其他类似的人出现，如何谦、张谦等。

“孤的想法很简单：为百姓创造富足生活，为大明奠定坚实基业。我要大明军队踏遍多瑙河畔，要南洋的橡胶、倭国的铁矿与煤炭、西域的香料，而不是一个仅仅‘地大物博’的虚名国家！”

这些都是机会，是大明当前面临的机会！

于谦和陈循惊讶地看着似乎带着一丝狂热的朱祁钰。

他的话传达了几个重要的信息。

郕王打算开辟海洋航线，打通西域通道。

长期以来，西域一直被北方的蛮夷垄断，而所谓的“地大物博”使中原的权贵们忽视了这些边远之地，南方的交趾也是如此。

两人逐渐明白了为何郕王对皇位有所抵触。

其中涉及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不少朝中大臣也都卷入其中。

比如说重新下西洋，意味着必须收复辽东，那里有旧日的西洋贸易港口。

再者，现今的卫所制度已改革，军制改革迫在眉睫。

因此，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将，如果这位郕王要实现他心中的大明，几乎可以称得上与天下为敌。

陈循忽然想到，内侍省由兴安把持，而锦衣卫则由卢忠坐镇，看来郕王不仅仅是为了限制内廷而已。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那是一场将无数人牺牲在所不惜的战争，而金色铸就的王座上，坐着的是那位即将统治天下的郕王。

另一边，于谦显得有些心神不定，之前郕王殿下从未与自己提起过这些。

他以为郕王只是不愿重蹈覆辙，现在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