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朵朵再次见到老冯，他已经被注射了吗啡。这是一种镇痛药品，却也是毒品，冯朵朵曾经在新闻报道中听说过关于它的报道。

注射之后，老冯的痛苦确实减少了，意识却变得慢慢涣散，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分不清昼夜，也认不清亲人。

有时候，他面露慈祥，嘴里喃喃地念着朵朵的名字；又有时，他的脸上写满恐惧，手在空中用力地抓住，嘴里语无伦次地喊着：“不，滚开！我不去！不去！”

冯朵朵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老冯，心里说不出的痛。她觉得空气中也夹杂着一种奇怪的味道，有一点来苏水味，一点腥臭味，还有另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味道，冯朵朵觉得那或许就是死神的味道。

冯朵朵和朵朵妈没日没夜地轮班守护在病床前，实在抗不下去了，他们还请了一位护工。刘凯也自愿请缨，加入到看护的队伍里。

老冯意识清醒时，倔强地坚持要去洗手间大小便，不肯在床上方便，即使他上下床都很困难，需要别人搀扶。他还不许冯朵朵扶他，因此之前朵朵妈很是辛苦，直到有了护工和刘凯的帮忙，她才好过很多，但满脸的疲惫之态依旧无法掩饰。

盛夏的午后，老冯醒来，看到趴在病床上睡着了的冯朵朵。他的手臂轻轻动了下，冯朵朵立刻醒来。

冯朵朵揉了揉眼睛问：“老爸，想要什么？我帮你。”

老冯满眼慈爱地看着女儿，声音轻如蚊呐，思维却很清晰：“想要好好看看我的女儿。”

冯朵朵鼻子一酸，握住他干枯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柔声道：“我很好啊，这段日子又胖了呢。”

其实冯朵朵并没有胖，体重虽增加了一斤，那想必也是源于腹中胎儿的长大。

“朵朵。”老冯用气声轻唤女儿，“你不要总在这里陪我，要多休息。”

冯朵朵用父亲的手在自己脸上摩挲：“爸，我休息得很好，刚刚还睡了一觉。您今天感觉怎么样？想不想吃点什么？”

“爸爸没事……不想……”老冯话说到一半，看到女儿脸上失望的神情，继而改口道，“好，那我想吃紫光园的菜。”

“好，那我这就去紫光园买给您，买您喜欢的葱爆羊肉和它似蜜。”冯朵朵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老爸终于想吃东西，她按捺不住心里的兴奋，一路小跑着出了住院楼，幻想着父亲很快就会好转。

医院门口，冯朵朵恰好遇到前来探望的刘凯。

刘凯拦住冯朵朵嗔怪道：“你跑什么？也不知道保护自己。叔叔今天怎么样？”

“我爸今天想吃东西了。”冯朵朵的眼睛都在发光。

“那是好事啊，我陪你去买。”刘凯听后也很是开心。

两个人走在路上，冯朵朵又给刘凯讲起上学时的往事：“你坦白说，上初中时，你是不是特怕我爸？”

刘凯挠了挠后脑勺，讪讪地笑着道：“明人不说暗话，我还真是怕他。你还记得吗？他那会儿往那里一站，袖子一撸，二头肌一露，谁见了不怕？况且，我还在打他闺女的主意。”

刘凯的最后一话说得很轻，冯朵朵却听到了。

“那你时候就是个毛头小子。”冯朵朵轻叹口气，好像陷入回忆，“可那时候，我觉得我爸就是一座山，他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解决。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座山会垮掉……”

刘凯轻轻拍了拍冯朵朵的肩膀，安慰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叔叔已经想吃东西了，这就是好的开始。”

冯朵朵用手背抹了抹眼睛，破涕为笑道：“是啊，谢谢你，刘凯。”

刘凯不自然地用食指扣了扣裤线，拘谨地说：“不用谢，谁让咱们是好朋友的？”

紫光园是b城有名的清真老字号餐饮品牌，也是老冯最喜欢的餐厅之一。他们点了它似蜜、葱爆羊肉、糖卷果、松肉、麻豆腐……盛了满满两袋子。

刘凯帮冯朵朵提着袋子，边走边说：“原来你们是回族啊，我以前都不知道。”

“我爸这辈子最不愿意给人添麻烦。他觉得和人家说他是回回后，人家为了尊重他，就会有各种顾虑。他本来就很少和朋友们一起吃饭，偶尔吃几次也是约在清真餐厅，所以很多朋友都不知道他是回族。”

“那你呢？你也怕给人添麻烦，所以不告诉别人你是回族吗？”

冯朵朵耸耸肩道：“我啊，我本来也没有那么忌口。”

“原来是个假回回啊。”刘凯笑道。

“我妈妈是汉族。我上幼儿园和小学时，学校里都没有清真食堂。我爸怕我吃不好影响长个，就和老师们说，别人的孩子吃什么，我们家闺女就要吃什么，一口肉也不许比别人少。所以，我也就没忌口了。”

刘凯叹了口气：“叔叔真是疼你啊。”

“是啊。”冯朵朵不禁感慨道，“从出生到上幼儿园，我爸喂饭就喂了我三年。我也想多陪陪他，哪怕是换做我喂他饭也好。”

“……”刘凯不再言语，两个人脚步沉重地回到医院病房。

医院的小桌上摆满了老冯喜欢的清真菜肴。

冯朵朵用筷子夹了一块它似蜜，像哄小孩子一样道：“老爸张嘴，啊……”

老冯无奈地笑了笑，张开嘴，吃了下去。

冯朵朵又夹了一块葱爆羊肉，继续喂他。他也吃了，但这一口咀嚼的时间更长，吞咽显得困难了很多。

冯朵朵再去夹别的菜。

老冯摇摇头，脸上露出惭愧之情：“爸爸吃不下了。”

“好，吃不下就不吃了，咱们喝点水。”冯朵朵很是体谅父亲。

怕他呛到水，冯朵朵在老冯的杯子里插了一根红色的吸管，老冯就着女儿的手，颤颤巍巍地探着身子，吸了两口水。

似乎刚刚的一系列动作，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老冯瘫软在病床上，用力地呼吸，身体随着呼吸节奏，上下有规律地起伏着。

刘凯和冯朵朵站在病床边，对视了一眼，冯朵朵的眼中满是希望，那一刻她甚至幻想吃过这两口饭，老爸的体力就会慢慢恢复，病也会渐渐地好起来。

然而，所有的喜出望外都是和影视剧本里才会有的情节。

现实是残酷的，命运的轨迹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我们谁也无力去改变老天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