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听说这阳春县有位医术高明的坐堂医?”
路边蹲着抽旱烟的老大爷闻声看去,打量一番,眼前这姑娘看打扮并不是本地人。
“阳春县只有一家医馆,姑娘你是说广先生吗?”老大爷似乎来了兴致:“是来看病吗?那你可找对人了,打听打听去,阳春县谁不知道广先生啊,岁数不大,医术却不得了啊……”
“应该就是他了。”姑娘见老大爷有要滔滔不绝之势,赶忙插话打断。
“顺着路走到最里面右拐便是。”
“多谢。”姑娘拱了下手,转眼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
顺着指引,一个院子出现在眼前,广生堂三个黑色大字苍劲有力的刻在院门上挂着的木匾中央,院门侧,却突兀的挂着一个木箩筐。
走入院内,正中央是一颗粗壮的垂柳,三个方向各一间屋子。循着人气儿,来到正中央的屋子里,一个俊俏男子正在木桌前给病人把脉,来人静静的站在一旁等候,那坐堂医的注意力也未离开眼前的病人,想必这长相俊俏的坐堂医便是广先生了。
“上火而已,不必担心,待我去抓些去火的草药。”广先生脸色缓和下来,起身前往院子右侧的屋中,不一会便拎着一个纸扎包裹,交给了病人。
“熬水服用即可,近日少食辛辣。”那病人感谢了两句,留下药钱走了。
广先生将桌上的铜板收进盒中,桌上却留下一个,木盒收好后,广先生摸起桌上剩下的那枚铜板,放入了挂在院门口墙上的箩筐中。
“先生这是何意?”一直站在屋内静静等待的人心生疑惑,为何要将钱财放置在屋外,这岂不是谁都能拿到了嘛?
“姑娘有所不知,近年来战火蔓延,阳春县多出不少难民,身无分文属实不易,我不过是尽一份绵薄之力罢了,这些钱财若能让他们吃上一顿热饭,便是积德。”广先生脚下生风,看得出心情很好。
“难民这么多,你救不过来的。”
“医者仁心,一个都不救才是最不应该的。”
来人轻笑一声,拱了拱手:“看来,我这行算是来对地方了。”
“身体有何不适吗?”广先生习惯性的坐到桌前,准备为这人把脉。
“广先生这医馆还招工吗?”
楞了一下,广先生才反应过来,细细打量起面前的人。
“姑娘你可能来错地方了,我这里是救人的医馆,你眼神里戾气太重,沾过这么多血的人不适合这行。”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是什么嗜血的疯子,不会突然暴起杀掉医闹的家属的。”
“……”男人一时不知该怎么反驳,拿曾经的东西说现在的事,确实不太合适,毕竟病能被治好,人也会改变。
“那姑娘为何忽然想到来这里了?”
“厌倦了,剥夺过那么多生命,却从未给予过,见证了太多死亡,想知道救死扶伤的感觉是怎样的,顺便学些医术,今后还能混口饭吃。”
“还真是……朴实无华的理由啊……”广先生嘴角抽了抽,“鄙人广百,接下来的日子,多多指教了。”
“单字一个璃,幸会。”平野璃没有将前两个字带上,因为每次都要和别人解释一遍自己姓平野,不姓平实在是太麻烦了。
“那,以后便叫你璃姑娘了。”
…………………………
广百带着平野璃熟悉了一下广生堂,正对院门的屋子是看病行医的地方,右边的侧房是药房,左边的侧房则是广百居住的地方。
“你以后睡这个屋子。”广百推开自己卧房旁的另一间房间:“这是我父母生前居住的房间。”
屋子打扫的很干净,丝毫看不出多年未有人居住的样子,看来这间屋子对广百意义非凡。
“你懂得多少医术?”
“不会看病,但接骨、缝合、处理伤口这类我没问题。”常年舞刀弄枪的平野璃自信这些她还算擅长。
广百点点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平野璃还在屋子里好奇的四处打量时,广百摇摇晃晃的走进来,怀里捧着一摞高高的书,若不是用下巴压着,早就掉了。
“这……这是……”平野璃心生一种不祥预感,忽然有些后悔学医了。
“都是介绍各类药材、疾病特征、穴位……的书,我挑了几本最基础的,你尽快看完记住,哪里不明白随时来问我,我一般不会离开广生堂。广百拍了拍堆在桌上和肩膀高度齐平的众多医书说道。
…………………………
“雪莲的作用是什么?告诉我。”黑夜中,广百拿着一本书双手背在身后,在平野璃的房间中来回走动着,过了一阵,广百听平野璃毫无动静,扭头看去。
某人正小鸡啄米般点着头,嘴角一抹湿乎乎的液体滑落,脑袋几乎要挨在燃烧的蜡烛上了,几根秀发被烫的卷起来。
“醒醒!”平野璃在一声怒喝中后脑勺一痛,猛地坐直了身子,赶忙拉起袖子擦掉嘴角的口水。
“养阴润燥,益气补中,化痰止咳。主治久病虚损,肺痨咳嗽,痰喘……”话未说完,后脑勺又是牢牢挨了一下。
“那是燕窝!我现在问的是雪莲!”广百气的又举起已经皱皱巴巴,有些掉页的书,书之所以皱这样,并不是因为平野璃翻阅次数太多所致,完全是被广百打出来的。
一个侧头躲开广百挥来的书,坏笑一下,赶忙把雪莲的作用背了出来。
“再考你一个。”广百满意的点点头:“灵芝的作用。”
“广先生,这些药材都是非常少见的,为什么还要背这么仔细呢?”
“因为你永远不可能知道下一个病人是什么病,只有知道所有药材的功效,你才能在某一种药材短缺时迅速找到替代品,咱们有时间去采摘收购那些短缺的药,但病人的病情等不起。”
平野璃点点头,明白了广百的意思。
“补气安神,止咳平喘……”
……………………
这一待便是两年,寒来暑往。
房间中,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传出,广生堂外几个好奇的小孩被吓了一跳,惊慌的逃跑了。
平野璃正一只手紧紧锁住身下人的手,另一只手则按在那人的肩膀处,男人无论怎样惨叫,平野璃都未有松手的打算,神情冷漠,男人痛苦的留下眼泪,脸憋得通红。
手掌发力,向下一按,男人的骨头发出嘎巴一声脆响。
“谢谢璃姑娘!”男人起身活动了一下胳膊,发现没什么大碍了。
“无妨,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抡锄头能把胳膊抡脱臼的,最近这条胳膊不要搬重物了,不然还得再来。”平野璃一脸无奈,放下撸起的衣袖。
脱臼男人一番道谢后,留下一些铜板在桌上,扛着锄头离开了。平野璃抓了几个铜板放到院门口的箩筐里,这才回屋将剩下的收入木盒放好。
“璃姑娘,喝些花茶吗?”院子中的垂柳下,两把躺椅,一个小木桌,广百正悠哉的坐在树荫下为自己倒上一杯茶。
“你可真会享受啊。”眼下没有病人,平野璃便从屋中走出来,瘫倒在躺椅上对广百嘲讽起来:“自我掌握点医术后,你就开始当甩手掌柜了。”
“这不是给你提供锻炼的机会吗。”广百抿了口茶,脸不红心不跳的继续说道:“再说了,正骨这事,璃姑娘比我擅长。”
“就当你是夸我了。”
“尝尝我从朋友那买来的花茶怎么样。”广百为平野璃倒上一杯,热气夹着花香上升,广百不由陶醉的闻了闻。
平野璃托起杯子放在鼻子前闻了闻,这味道有些熟悉,却一下子又想不起来是什么。抿了一口细尝,噗的一下喷了出来。
“你这是什么花茶?”
“紫藤花茶啊,怎么了?不合胃口吗?我喝起来感觉不错啊。”
“没……没有……烫嘴了而已……”
广百只是笑话平野璃不懂品茶,当做喝水一般大口喝茶,平野璃却在心里吐槽广百身为人类不懂食人鬼的伤痛。
……………………………………
战火的蔓延没有停下,反而愈发激烈,前线节节败退,如今的阳春县已经成了边境。
平野璃正拿着扫把在院子里扫地,广生堂外一阵叫骂声越来越近。
院门被愤怒的居民们推开,两个血肉模糊的人被扛进来。
“怎么回事?”广百听到这动静,放下清点药材的工作跑出来。
在人群嘈杂的叫骂声中,平野璃和广百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地上这两个血肉模糊的人,一个是敌国派来的斥候,一个是无意中发现斥候而被刺伤的阳春县居民。
简单检查了一下,斥候的伤都是拳打脚踢或者石头之类的东西所致,居民的伤则是肚子上用剑捅出来的窟窿,随着他痛苦的呻吟,一股股鲜血顺着冒出来。
“帮忙抬进去。”广百双手插着躺在地上的居民腋下,拖出一路血迹。
平野璃刚弯下腰准备将那个斥候一同抬走,其余看热闹的居民们的叫骂声又开始了,纷纷质疑平野璃为何救这个敌国士兵。平野璃抬头瞪了一眼,众人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刚才一瞬间仿佛被一条毒蛇盯上。没人敢再说什么,平野璃关住了广生堂的院门。
一天后,一众士兵冲入广生堂。
“听说,你这小小医馆私藏敌军?”带头的士兵一脸煞气,手有意无意间搭在腰间的剑柄上,目光如剑,四处打量着院子,身上磨损的盔甲仿佛宣告了这些人都是刚从前线下来的。
“何来藏人一说,兄弟说笑了。”广百面色平静。
那士兵可不信广百的话,和身后跟随的士兵们试了个眼色:“搜!”
十余名士兵几乎将广生堂掀了个底朝天,就差挖地三尺了。
“你到底藏哪里了?说!”带头的士兵拔出剑架在广百脖子上,明晃晃的剑刃紧贴广百的脖颈。
“昨日医治完,今早就不见了,想必是半夜逃跑了吧。”
“他是敌国斥候,你为何救他!”
“我这里是医馆,不是衙门,审问敌人的事与我无关,无论他是谁我都会救他。”
士兵眼神迸发杀意,却忍住了,他的任务是捉拿敌军,既然人已经不在,就算是杀一万个广百泄愤也没用了。
士兵们很快离开,平野璃则扛着绑的严严实实的斥候从屋顶跳下。
“刚才被刀架住的时候为何不给我打手势呢?我能解决掉这些人的。”
“你若在这救死扶伤的地方杀了人,这广生堂的木匾不要也罢。”
经过几日的修养,斥候在夜间被放走,那受伤的居民也稳定下来,已经能正常走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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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收成不好,朝廷又征收军饷,阳春县的日子相当难过,往年里,逃荒至此的难民们还能接受到救济勉强吃顿饭,今年却一粒米都抢不到,听说前几天阳春县还出现了难民入室抢食的消息,那户人家更惨,被饥饿至极的难民做了煲汤。
这一闹,人心惶惶,家家户户不敢生火做饭,生怕饭香味儿被路过的难民惦记上到半夜摸进来,路边的茶馆和饭馆也都关了门。
除了一家叫广生堂的医馆。
这些天广生堂院里很热闹,院子里支着大锅,一个个难民整齐排队领取食物。
不是难民们懂得礼仪了,而是平野璃的存在让他们不敢造次,每天都有饿红眼的疯子被打出去老老实实排队。
“这么多难民,救得过来吗?咱们剩下的吃的也不多了。”平野璃曾这样问过。
“救,我知道他们或许这顿吃饱了,没准都活不到吃下一顿,但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我不想看到他们饿死在我面前,更何况,难民们在这吃饱了,才不会去找阳春县其他百姓的事,不是么?”
“说的也对。”
……………………………………
大量的难民涌入,带来的不仅是饥荒问题,还有疾病。
一个发着高烧的难民被抬进广生堂。广百检查了数遍,脸色变得苍白。平野璃跟了广百这些年间,从未见过他这般难堪的表情。
“广百?怎么了?”
“是……瘟疫……”回过神的广百赶忙摸出一块麻布系住口鼻,将其余人撵走。
平野璃写了一张告示迅速张贴在广生堂的院门上,号召阳春县的所有人只要发现身边有发烧的人,立刻送到广生堂。
返回屋中,广百正呆愣的站在原地,瞳孔紧缩,喘着粗气。
“广百,你怎么回事?”平野璃看出了广百的异常。
“我……父母就是早年间在隔壁县城处理当地的瘟疫而染病离世的……”
难怪广百这么年轻便继承了广生堂,但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平野璃走上前去结结实实地就是啪的一巴掌。
“清醒过来没?知道现在应该先做什么吗?”
广百晃了晃脑袋,顾不得揉红肿的脸庞,点点头,眼神恢复清明,赶忙跑到药房开始抓药生火熬药。
广生堂的告示一出,阳春县再度陷入恐慌之中。
陆陆续续有发烧的人被送进来,绝大部分都是难民。
广生堂的药材很快见了底。
这一天,阳春县的杨地主被一众人七手八脚的抬进来。广百知道这个人,在前不久饥荒最严重的时候没少分发粮食。
“广先生!璃姑娘!求求你们救救我家老爷!”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扑通一声跪在二人面前:“老爷前些日子亲自带仆人们去街上分发食物,回去不久就开始发烧了……只要您二位能救活我家老爷!多少钱都给您!”
广百一个箭步冲上去扶起管家:“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就算一分不给,我们也会竭尽全力的,您放心!”
送走众人,广百来到平野璃身边,凑近耳朵:“我得出去一趟。”
“这么多病人等着处理,你要去哪?”
“上山采药。”
“没有能替代的药了吗?”
“能用的药材都见底了,不去不行。”
“好,我尽量给他们续命吧。”
“等我三日!”
广百在怀里揣了两块馍便背着箩筐快步离开了。
三日很快即逝,广百没有回来,广生堂最后的一点库存也用的干干净净,平野璃现在能做的只有两件事:抬进新的病人,抬出还温热的尸体。
七日已过,也许是杨老爷常行善事,积了德,同一屋檐下的病友们换了一茬又一茬,他却仍坚挺的活着,不过从气息感觉,若再没有药缓解情况,也快被抬出去了。
广百离开阳春县的消息人们都是知道的,但七日已过,人们都开始怀疑广百是不是扔下璃姑娘独自逃跑了,毕竟是瘟疫。
第八日,广生堂的院门被粗暴的撞开。
阳春县的居民们基本都堵过来了,嘴里咒骂着广百贪生怕死。
“广狗贪生怕死!弃万千阳春百姓不顾!抛下同伴独自逃离!愧对为医!乡亲们!给我砸!”人群中一个老大爷红着脖子,定睛一看,有些眼熟,似乎是几年前为平野璃指路的那个大爷。
人群散开,犹如蝗虫过境般冲入三个屋子中,打砸声不绝于耳,其中不乏有趁火打劫的人,将二人卧房内看上去值钱的东西揣进怀里便往出跑。
不知是谁找到了存钱的木盒,争抢之中木盒被拨开,铜板散落一地,人群发出惊呼声,瞬间扑了上去。
站在院中的平野璃一时有些恍惚,那些个弯腰抢钱的居民和这段日子抢饭的难民们似乎没什么两样。
平野璃身后的房子没一个人去,或许是清楚里面都躺着什么人,或许是因为平野璃拦在了门口。
院门口挂着的木匾被摘了下来,愤怒的人们轮着斧头将广生堂三个字劈的粉碎,似乎还是觉得不解气,那院中不知见证了阳春县几代人成长的垂柳遭了殃,几百年的生长,短短十分钟便被人们轮番砍伐,树干嘎吱作响的倒下,将药房压塌。
人群发出病态的欢呼,直到没有任何能在破坏的东西后,才在唾骂中纷纷离开,留下一地狼藉。
傍晚,一个身影一瘸一拐的走进了残破的院门。
“回来了?”
“恩。”
“人没事就好。”
“……”
没人在乎广百是怎么弄的这一身伤,也没人在乎广百是怎么在骨折了一条腿的情况下还能从山上回来的,阳春县的居民们只知道,广百带回了药。
“广先生!真是太感谢了!如果没有你们二位,我儿子就回不来了!”那个曾经为平野璃指路的老大爷激动的握着广百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着。
“应该的,应该的。”广百点点头,不动声色的抽回手。
阳春县瘟疫的情况缓过来不少,有了大量药材的支撑,死亡的人数也得到了控制。
经过一个寒冷的冬天,瘟疫彻底消失了,春暖花开,阳春县又恢复生机。
只是那广生堂如今只剩一间破屋。
“广先生,这些年承蒙照顾了。”
“接下来你想去哪里呢?”
平野璃淡淡一笑:“北方,想去看看雪了,希望下一个冬来时天能赶过去。”
“好,保重。”
………………………………
平野璃离开第十日。
广百坐在屋中,看着面前空荡的卧房,这房间的两波主人都离他而去了。
“璃姑娘……”广百喃喃道:“你说……情病……有得治吗?”
没人回应,广百独自坐在烛光中良久未言。
这天夜晚,没人注意到广百锁上了广生堂的大门,背着行囊向阳春县的北方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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