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晓梅出嫁了三十年，对待乔振钢却还是像小时候照顾弟弟一样帮他安排得仅仅有条，如今就连他的女儿都帮忙照顾，而乔振钢笨嘴拙舌地说了两句感谢，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吃完饭，乔晓梅又是收拾桌子又是洗碗筷，他们家还是很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的模式，乔伊伊则一个人再理了理自己报道要用的东西，人人都很有自己的事情做，乔振钢莫名局促起来，但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总之，这就算是把乔伊伊安顿好了。

姑侄俩都理好了自己的那一摊，爷俩留在家里看电视，乔振钢也等着和她们一起出门，两个要去学校，一个要赶紧回镇上，父女俩在楼下告别。

与其说是告别，倒不如说是分道扬镳，乔振钢随口说了一句“走了”，乔伊伊看他一眼，默不作声，扭头就走在了乔晓梅的前面。直到这个时候乔振钢心里头才终于隐隐地有了点失去女儿的遗憾感，望着乔晓梅朝自己回头的眼神，直呆呆地愣了半天。

他情感迟钝，表现得好像一直以来特别爱女儿，其实从来没有说过一句爱她，心里面，也像是爱自己更多一点。人的爱一共可以分为三种形式，嘴上、行动、心里，中国人大多数都舍去了第一种，剩下两种基本能占一样就算是好的了，他对于乔伊伊大概就是只占了行动这一种。在她更小的时候，会常常带她去游乐园，会抱着她，背着她，逗着她，落在别人眼里当然是觉得他都爱女儿爱得不行了。可是他自己最清楚，他不过是一个只爱自己的人，至今都还没有学会当一个好父亲。

他想自己大概是真的上年纪了吧，居然突然回忆起从前来，记得有一年冬天晚上，他非要去跟朋友打麻将，乔伊伊打电话哭着叫他回来，小孩子么，总是莫名其妙地需要陪伴，影响大人的娱乐，有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于是他挂了电话，继续昏天黑地地打麻将，不知多久以后，周敏华竟然就抱着乔伊伊一路走过来找他了，愤怒的妻子，噙着眼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儿，对当时的他而言，就两个字，扫兴。以及在朋友面前的丢脸。

后来虽然也跟着他们走了，但心里却是有一些恨自己的女儿的，任由她们母女俩走在前面，他都与她们隔开十米的距离。那时候乔伊伊的背影对他而言，是个累赘，影响他潇洒的累赘。到现在，乔伊伊却主动给了他一个背影，倒像是报复，他想追，但心里知道再也追不上了。

小孩子到底会记仇吗？那么小的小孩子……

大概是会的吧，反正也是自己活该，曾经抛弃了她的，总有一天，她也会狠心抛弃自己。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

乔振钢已经下定决心要做点事情出来，本来只是要证明自己，后来更是想要为女儿做点事情，再后来精神力量又升华了，他想要真真正正地当个一家之主，撑起这个家。

做什么事情都需要一点精神支柱，乔振钢这么想也没错，送完乔伊伊回家以后，整个人兴致勃勃，就想要赶紧开创他的一番养殖场事业。活了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主动去跟周敏华说起他对于未来的事业安排，周敏华刚下班回家，她的工作倒还算轻松，相比之下跟乔振钢的交流就显得比工作还让她头痛。

乔振钢一通长篇大论，连养殖场扩建，请多少个工人都想好了，再下去只怕是离上市不远，周敏华赶紧打住他，拧着眉就说了一句：

“先别说那么远，我问你，前期不得承包土地建笼舍？买鸡苗都是小钱，之前阿姐家可是拿出了结婚的全部礼钱去办的，那辰光还是十几年前头，你现在要做起来，少说也要准备这个数。”她伸出三根手指，然后停顿两秒钟。

“你拿得出来吗？”

理想主义的乔振钢登时就默不作声了，一面是觉得周敏华又在打击自己，一面是觉得自己怎么就这么没用，居然还真的没有考虑过钱的事情。

自参加工作以来就是稳定度日，吃饱喝足还能娱乐，人在这种环境之下又哪里会去未雨绸缪？要不是周敏华，他现在都还住在单位发的房子里，自己的性格又本来就是不会操心的那种，迟疑一会儿，抱着一丝希望问道：

“你那没有？”

有时候觉得周敏华管钱管得太牢，但这时候他是真希望她那里还能够拿出钱来，就好像当年她不动声色地存钱，突然有一天就告诉自己要买商品房了那样。

周敏华眉拧得更紧，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

“我这怎么会有？你自己不长点脑子，还以为我是提款机吗？”

乔振钢只能垂下头，又低了低声音，一个男人做到他这份上真是挺没用的。之前日子过得舒服，都还没察觉，现在跳出来一看，原来自己真是在这个家里没有一点地位。

可也没办法，谁叫他现在失了业，家庭地位这东西就是靠经济收入判定的，谁赚的钱多谁喉咙就响，照他现在这样，也只有声如蚊蚋。

“之前我不是每个月工资都大头给你？你都能存下买房子的钱，这两年难道就没再存个三五万？”

他们家的规矩就是周敏华管钱，乔振钢每月工资留下一点零花之后上交，否则要照他的人品，工资再高也没用，又哪里还能存下买房子的钱？

“三五万？”周敏华的声音又提起来一点，“你在开玩笑？你以为你每个月交给我的是多少钱？再说了，我还要存钱在市里买房子的，不行吗？”

“你这……”

乔振钢知道她是在开玩笑，不过这种时候也不敢跟她嬉皮笑脸，叹了口气，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周敏华也是叹气，这大概就是贫贱夫妻百事哀，想想看也实在是叫人觉得悲哀，昨天之前都还好好的一个家，怎么就好像一下子一蹶不振了呢？这年头的工薪家庭，倒是都已经比不上村里的乡下人。

她本来也是乡下人，当了两年镇上的媳妇儿，坐着办公室，似乎也忘记了小时候三姐妹一起种地插秧的日子，连她也有惰性，其实也没什么资格去说乔振钢的不是。况且说实话，她心里也是有不甘的，本来一开始她可是姐妹里面嫁得最好的，慢慢地就被比了下去，要她就这个样子认命，还真是难以做到。万一要是乔振钢办养殖场真能成，肯定好过继续找一份说下岗就下岗的工作，她也没必要死咬着不让他去做。

思来想去，终于松了口：

“你真要拿，一万块！没有了。”

乔振钢立马来了精神，垂头丧气的样子又意气风发了，这么多年下来，已经很久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周敏华也为之一晃神，本来要接下去讲的话也一下子忘了。

一万块也好！

到这一步他也早就不要那臭面子了，剩下的再去跟连襟借一点，他们肯定是愿意借的，利息也不会跟自己算，这养殖场，能成！

乔振钢到底还是乐观心态，刚才还愁云惨淡，这一会儿又信心百倍，有时候百折不挠的精神确实也是可以起到决定性作用的。

不料周敏华总能一针见血：

“除了钱，还有办场的一大顿手续，要跑不少地方，那些你都知道该怎么去办吗？”

乔振钢这下就又恢复到了愁云惨淡，几乎已经看不出二十多年前的英俊的眉宇之间，此刻充满的是解不开的迷惘和愁楚。

他怎么还是一点脑子都没有？这回别说别人了，自己都有点瞧不起自己，难不成他还真的什么事都做不好？这一步一步的都需要别人来帮他想好做好，否则就是个只会想只会说的废物么？

不管了！就算别人笑话，就算要别人帮忙，都是自己人，其实有什么好觉得丢脸的？没有什么能比扯后腿更让人笑话，他这些年就是太要脸，不敢跳出这个舒适圈，现在老都老了，还要什么破面子？

几乎是人生头一回，乔振钢低头问起了自己妻子，不是之前的敷衍，而是真的咨询。

“我还真没想过，之后我们一起去办吧。”

乔振钢这态度确实是周敏华都从来没有见过的，骤然一愣，本来早就想好了趁此机会再说他一顿的，不料他回得这么诚恳，倒是也不好意思开口了，张开嘴说出来的话也比她平时的态度柔和了许多：

“行，那我明天上了班就去查，然后也去问一下阿姐，他们办过，肯定最清楚的。”

“好。”

乔振钢答应一个字，接下去像是还要说些什么，可是周敏华坐着等了他半天也不见说，急脾气的性子憋不住，刚要问，他才终于接下去了。

“敏华，这些年跟着我，辛苦你了。”

这下周敏华是整个人都傻了，呼吸都有些不会，张着嘴傻了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再开口的时候都快哽咽了。

“好端端的，怎么说这些……”

说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到最后还是站了起来，喉咙里憋了一会儿，老夫老妻到了今天，真要说这些话还真怪肉麻的，赶紧撇撇嘴，留下一句就赶紧离开。

“呸！一天到晚的就知道着三不着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