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月的结论无疑是理性而正确的，黑影抛出来的真相，无论真伪，一旦公之于众，必将引起轩然大波，而那个后果是任何人都无法承担的。

然而这种理性而正确的结论，在这个时点却显得如此不合时宜，以至于元翼的呼吸不由就变得急促起来。

“那么，我们就这么灰溜溜地撤走，只当自己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吗？”

元翼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但在场的人却全都听得出他内心的焦躁。

蓝澜轻笑道：“这就急了？没了天下第一人撑腰，你这皇子就没了城府吗？”

元翼深吸了口气：“见笑了，但这种事临到眼前，装作自己很有城府才可笑。各位如果有什么好的办法，还请不吝赐教，我现在心思已乱，已经拿不定主意。”

蓝澜本想嘲笑他两句，但看到对方目光深处的彷徨忧愁，反而温言安慰道：“也不用慌，那黑影虽然装作一切尽在掌握，可他终归是被逼迫现身的，不要太把一个败军之将的话放在心上。”

元翼拱了拱手：“多谢提点，这其实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那黑影明明处于被动，最后却摆出了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这其实很不合理。他如果真的游刃有余，又怎么会被你逼着现身呢？”

白骁晃了晃手中骨矛，说道：“越是被逼到绝路的猎物，越容易摆出悍然反击的姿势，那黑影就是一头绝境中的困兽，他抛出的东西固然耸人听闻，但其中一定也藏着致命的弱点。”

元翼说道：“的确也只是耸人听闻罢了，从根子上就只是一派胡言。”

白骁摇摇头：“我并不觉得那是一派胡言，相反，人类文明起源天外的理论能解释很多现有的谜团，比如长生树的存在意义，比如周赦为什么会陷入窘境，比如我曾经看到狗的亿万魔眼……”

“等等，白骁你这是真信了他的鬼话？！”

元翼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诚然那个黑影抛出的观点非常能夺人眼球，甚至的确可以解释现有的很多问题。但归根结底，那只是一个毫无证据，纯粹空谈的理论，而且……

如果那个理论是真的，人类文明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与天外的邪魔相比，人类文明数千年的繁衍，也只是构筑了一层微不足道的浮土，随时可能因为一次简单的动荡而灰飞烟灭。

这样的理论……就算是真的又如何？根本没有任何取信的价值！哪怕是自欺欺人，也该抵制到底！

“一个理论的真伪，不会因为人们是否愿意承认而有所区别，”白骁说道，“更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一厢情愿上，有些事无论你是否愿意相信，它都是真实存在的。”

元翼说道：“我当然知道这种大道理！但是……”

“周赦同样知道。”

白骁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顿时让元翼的满腹牢骚都为之凝结。

“作为长生树的管理者，他在抬头仰望星空的时候，不可能不知道后果，但他还是选择了直面现实，我以为作为他的学生，你应该早有觉悟了才对。”

“我……抱歉，我之前一点都不知道，老师也从没和我提起过。”元翼自嘲道，“或许在他看来，我从来也不是足够合格的接班人。”

白骁没有理会元翼的自怨自艾，继续说道：“他如今面临的困境，恐怕也和你的态度息息相关。”

元翼有些不解：“和我有关？”

“虽然你刚刚将圣元的皇权转交给了我，但无论如何，你才是这个国家的正统继承者，也是必然会影响人类文明进程的大人物。你的态度，很多时候就是人类文明的态度。”

元翼说道：“人类文明？这我可承担不起。”

“是吗？”

“好吧，按照原先的历史轨迹，的确会变成你说的那样，圣元皇帝，哪怕是最为平庸的一代，也终归是圣元的皇帝，对人类文明的影响举足轻重。所以你的意思是，老师也在等待我的选择？”

白骁说道：“我不是周赦，不清楚周赦究竟怎么想，但是按照常理来说，在这种关乎人类文明的大事上，你的态度非常重要。而你刚刚的表现，我倒是隐约能理解周赦为什么会瞒着你。”

元翼面色微微一沉：“所以，你认为老师是对我失望，所以才不说？”

白骁说道：“未必是失望，或许只是单纯地觉得，应该由更能代表人类的人来决定一切。周赦他站在长生树巅，已经脱离人世太久了，他认为正确的事情，未必对所有人都适用。如果天下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拒绝接受现实，那么活在梦里也未尝不是好的选择。”

元翼闻言不由沉默下来。

活在梦里……白骁的措辞固然不客气，但又何尝不是一语道破真相？人类文明的发展依赖秩序，而秩序很多时候恰恰要建立在谎言之上，要让形成文明的绝大多数个体都活在一个虚无缥缈的梦里。

要让人们相信人类生而便有贵贱高下之分；要让人们相信那些高贵的人会大发慈悲带领全体人类共同进步；要让人们相信只要足够努力，先天的卑微完全可以扭转！

正是这无数的谎言，让芸芸众生能甘为芸芸众生，继而令文明变得稳定有序。

那么在文明起源和天外邪魔的问题上，又何尝不是如此？

黑影所描述的理论，哪怕是对元翼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那么对普通人的震撼效果有多强更是不言而喻。清月说这是黑影的阳谋，因为就算黑影说的真的是真相，他们几人也只能选择隐瞒！

人类文明是如此弱小，在大千世界中宛如浮土，那么区区浮土，又何必关心世界之大？

低下头，过好转瞬即逝的时光，不是更好吗？

元翼的思绪不断下沉，一时间只感到自己仿佛置身无限幽寂的深海，每一个念头的运转，都被万钧水压限制得窒碍不畅，甚至让他隐约有种放下一切，随它去的冲动。

只是，在即将窒息的时候，他忽然抬起头，问白骁道：“你呢？你会怎么做？假如那个黑影说的都是真的，假如人类文明真的微不足道，你也会欣然接受现实吗？”

白骁说道：“当然会，现实就摆在那里，逃避又有什么用呢？”

“……你可真坚强啊。”

蓝澜哼道：“是你们太脆弱罢了，对于生在雪山部落的人来说，当雪崩来临的时候，闭上眼只会死得更快，现实再怎么惨淡，闭上眼也不会让它消失，我们能做的只有睁大眼睛，豁出自己的全力来争取一线生机。雪山部落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所以不必参考我们的选择。”

元翼问道：“但是，倘若外部环境的压力，已经大到根本不可能承受得起，也就是末日近在眼前呢？你们还是会挣扎到最后一刻吗？”

蓝澜顿了下骨杖，令地面发出轻微的震荡：“我不喜欢挣扎这个词，仿佛从一开始就认定了结局必败。”

清月点点头：“哪怕真的只有亿万分之一的胜算，我们也不会下意识去默认结局。”

最终，白骁说道：“或许人类文明真的很弱小，我们拥有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但在我看来，这恰恰说明我们的进步空间还无限广阔。我还可以变得比现在更强亿万倍。所以，有什么理由不去接受现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