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过去了。这几天来,叶萧把周旋那十二封信全都拿出来,再重新读上几遍。每读一遍都会有新的感觉,就好像在读一部精彩的惊悚。他想到了一个人———高凡。
这个人在周旋的信里是一个失意的画家,一直在寻找埋在幽灵客栈地下的金子,最后却掉到了悬崖底下。但根据叶萧的老同学,也就是西冷镇派出所长的叙述,这个画家早在三年前就变成了精神病,直到现在还关在上海的精神病院里。
现在,高凡是叶萧唯一能找到的人。他找到了那家私立精神病院。那家医院距离市区远了一些。
叶萧找到了院长,向他出示警官证并说明了来意。满头白发的院长非常配合,几分钟后,叶萧见到了高凡的主治医生。那是一个神色冷峻的中年男人,在听完叶萧的话以后,他用沉闷的声音回答:“我姓文。高凡是个很特殊的病人,自从三年前送到这里来以后,情况非常糟,他存在严重的幻听、幻视,还有妄想。”“妄想?”
“对,高凡有典型的环境妄想与被害妄想,他把我们这间精神病院,想象成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有某个幽灵要杀死他。在深更半夜的时候,他会突然大叫起来,把周围的病人全都吵醒,他说自己看见了一个穿着戏服的女人,还听到了子夜歌———这又是典型的幻视和幻听。”
“总之,在来到这里的第一年,他完全生活在自己妄想的世界中。他的病情在第二年得到了好转,在大部分时候神智也是清醒的。最近一年来,高凡的情况已经好多了,他已经重新拿起了画笔,医院甚至还给高凡开了一次个人画展。”
叶萧明白他的意思了:“那高凡的记忆还正常吗?”
“当然正常,精神病和失忆现象没有必然联系,只要在神智正常的时候,高凡可以准确地回忆起所有的往事。”
“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他?”
“当然可以。”文医生带叶萧走出了办公楼。
在一间双人病房里,叶萧见到了高凡。
房间里只有高凡一个人,正静静坐在窗前作画。叶萧能看出那幅画的大致轮廓,那是一栋孤独的老房子,远处是一片黑色的大海,背景则是阴沉的天空。
突然,画家把头转了过来,冷冷地注视着叶萧的眼睛。
文医生说话了:“高凡,这是一位警官,想要和你谈一谈。”
高凡收起了画笔,微微笑了笑说:“请坐吧。我是个精神病人,而你是个警察,你能相信我的话吗?”
“我不知道,但也许对我有帮助。我叫叶萧。”“你就是叶萧?”
“当然,你不相信吗?”
高凡问道:“你是为周旋而来的吧?”
叶萧立刻就呆住了,只觉得自己的后背心直发麻,难道眼前这个精神病人能看透别人的内心?他立刻紧张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周旋?”
“因为他就住在这间病房里。”
“周旋真的住在这里?”文医生说:“叶警官,你先听我说——我所认识的周旋是一个27岁的年轻有为的作家,出版过好几本悬念推理类的长篇,他的几本书我都看过,感觉还不错。”
叶萧立刻打开了自己的包,翻出了自己和周旋的一张合影照片。然后,他把照片交到了文医生手里,“你看旁边是不是他?”
“对,就是周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旋是一年前被送来的,当时他患有轻度的精神分裂症,我就是他的主治医生。周旋的病因很奇怪,他写了一部四十万字长篇,据说是什么后现代的风格。周旋刚进来的时候,每天都对我说:这部是超越任何时代的杰作。但是,当他把作品送到出版社以后,编辑却说无论如何也看不懂。但是,出版社还是召集了一大群全国著名的作家、编辑、学者、教授,一起来足足研究了一个月,最后的评价就是八个字——不知所云,莫名其妙,换句话说就是精神病患者的胡言乱语。但周旋认为那些人都得了精神分裂症,只有他自己才是正常的。他还觉得自己的作品写得实在太好了,所以才遭到了别人的嫉妒。他觉得他的这部足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决定’用诺贝尔文学奖金办一个文学研究所,并以周旋的名字设立推理和恐怖的奖学金,资助全球第三世界国家的文学新人。”
“真难以置信。”
文医生沉默了一会儿说:“当我提出要看他的那部‘杰作’时,他却说因为电脑死机,而把原稿弄丢了。就这样,周旋演变成了典型的被害妄想狂,一方面沉浸在自己的构思之中,另一方面觉得文学圈子都在嫉妒他,要把他置之死地而后快。不过,两个月前他的病情似乎又有所好转了,基本上已经不再提那部‘杰作’的事了,也停止了那些可怕的妄想。周旋告诉我他的病已经好了,他说他正在构思一部全新的惊悚,非常渴望出去看一看,收集一些创作的灵感和素材。”
“你把他给放出去了?”
“不,绝大多数的精神病人都说自己没有病,但实际上是很难根除的。我一度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没有同意放他出去,我决定再观察他半年左右再说。但是,我没想到周旋已经等不及了,在40天前的一个夜晚,他偷偷地逃出了精神病院,此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高凡笑了起来:“其实,周旋是个不错的人,他总是在不停地构思,他那脑袋里不断地冒出各种奇思异想,他把那些构思和灵感告诉我,让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天才。”
“高凡,你还记得幽灵客栈吗?”高凡又恢复了平静和自信:“3年前,我的爷爷在临死前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在幽灵客栈的地下埋着一笔金子。当时我查了一些资料,确信了我爷爷的遗言,于是我找到了西冷镇,住到了幽灵客栈里面。”
“当时客栈里住了多少人?”
“客栈的老板丁雨天,他的弟弟丁雨山,还有老板娘秋云,还有一个难看的哑巴叫阿昌。客栈里还住着三个度暑假的女大学生:水月、琴然、苏美。另外就是一对母子,母亲叫清芬,儿子叫小龙。我住进去以后,在白天装模作样地画画,到了半夜就在客栈里寻找金子。然而,我刚到幽灵客栈没几天,就被那个叫清芬的少妇吸引住了,虽然她已经三十多岁了,而且还带着一个儿子,但她身上却散发着一股成熟的魅力,让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她一开始当然是拒绝了我。她的丈夫早就死了,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实在是很不容易。其实,她的内心是非常渴望男人的,在故作矜持的表面下,隐藏着的是一颗不安分的心。我为了得到她的心,每天画一幅水彩画送给她。经过一个月的努力,我终于得到了清芬,经常在深夜与她幽会。”
叶萧说:“你认识田园吗?”
“我当然不会忘记她。在我来到幽灵客栈一个月后,田园也来到了客栈,她是一个年轻的戏曲演员,身上也有着一股特别的魅力。她也似乎在客栈里寻找着什么,我曾经问过她,但她始终守口如瓶。不过,有一次我偶然地发现,她与客栈老板丁雨天之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关系。同时,我也看出了秋云对她的嫉妒。”
叶萧继续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有一天晚上,田园找到了我,她要我陪她去一次海边墓地。她答应给我1000块钱,而且我的心肠又很软,禁不起漂亮女人的诱惑,就跟着她去了墓地。她还让我带上铁铲。田园把我领到了一棵枯树底下,那里有一座没有墓碑的孤坟,她要我把坟墓挖开来。我把那座墓挖开来了,但墓里并没有任何的尸体,只有一个木头盒子。我发现当时田园的面色苍白,她显然对木匣的发现没有心理准备。她捧着木匣离开了坟场,回到客栈后给了我1000块钱。第二天,清芬说她做了一个恶梦,她感到客栈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小龙偷偷地告诉她妈妈,说客栈里有鬼。这时候,我发现水月独自一人住到了另一间客房,而且琴然和苏美也不再和她说话了,就像见到瘟疫似地躲着她。我偷偷地问琴然为什么,她却说真正的水月已经死掉了,那个长得和水月一模一样的人,其实是一个早已经死去了的幽灵——”
文医生打断了高凡的话:“这又是典型的被害妄想。或许,琴然和苏美当时已经患上精神分裂症了,她们产生了妄想和幻觉,认为自己的身边存在一个幽灵,这个幽灵已经占据了水月的躯壳,要把她们都给杀死。”
“此后接连几天,我都在做同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了埋在客栈地下的金子。终于在一天半夜,我按照梦中的指示,找到了客栈底楼一个废弃的小房间。我在那里掘地三尺,但挖出的并不是黄金,而是一具死人的骷髅。那天,田园悄悄地离开了客栈,我想她一定把木匣也带走了吧。更糟糕的是,小龙已经发现我和清芬之间的关系了,他对我产生了强烈的仇恨,终于在一个夜晚出走了。清芬非常痛苦,这个沉重的打击让她完全疯了,在一个台风肆虐的深夜,她跑出了客栈,从此以后我再也找不到她。”
高凡痛苦地回忆道:“清芬和小龙失踪以后,我的精神差不多也崩溃了。那时候我才发现丁雨天已经死了,秋云承认自己杀死了丈夫,而丁雨山居然对兄长的死毫无反应,我猜他早就和秋云窜通好了,他们合谋要把幽灵客栈弄到手。他们胁迫着我把丁雨天的尸体埋到了墓地中,并且还弄了一块墓碑。当我们回到客栈以后,却发现琴然和苏美都倒在了血泊中,而水月则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水月逃出了客栈。我、丁雨山,还有秋云,我们3个人在后面紧追不舍。她慌不择路地跑到了海边的悬崖上,正好被我们追到了。当时我和秋云、丁雨山都疯了,我们把水月想象成了幽灵,对柔弱的她拳打脚踢,眼看她就要支撑不住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丁雨山突然被推下了悬崖,我惊慌失措地回过头来,看到了一张丑陋无比的脸。就是那个哑巴。我没想到阿昌会把丁雨山推下悬崖,更没想到他接下来抓住了我。我被他活生生地扔下了悬崖!”
“天哪,原来那个人就是他!”叶萧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他想起了周旋的最后一封信,原来那个黑影指的就是阿昌。
高凡心有余悸地说:“那种急速坠落实在是太恐怖了。在落水的一刹那,我仿佛进入了地狱,那确实是一种死亡体验——无论你的意志有多坚强,在那种情况下肯定会精神分裂的。接下来,我的意识就渐渐地模糊了,就好像沉入了海底一样。”
文医生又插话了:“这是精神分裂后的大脑深度昏迷。”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后来我才知道,我是被渔民们从海里救上来的,至于秋云和丁雨山,他们的尸体都在海里被发现了。但水月却不知所踪了。已经3年过去了,你可以看得出,我现在好了许多,这完全是文医生的功劳,我很感激他。”
叶萧听高凡讲述3年前他在幽灵客栈的经历,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一幕幕场景。
高凡重新说话:“除了你们以外,这些事情我只告诉过一个人,他就是周旋。”“全都告诉他了?”
“对,我在幽灵客栈所有的经历,我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周旋。在知道了幽灵客栈的故事后,周旋显得非常兴奋,他决定写一部中国最好的惊悚,书名就叫做《幽灵客栈》。”
文医生摇了摇头说:“看来周旋仍然处于妄想之中。”
“不,那不是妄想,他已经把《幽灵客栈》写出来了。”
此时此刻,叶萧已经明白了,周旋从幽灵客栈寄给他的十二封信,其实就是一部长篇惊悚。
高凡继续说道:“周旋对我谈过他的构思,他说他有一个好朋友叫叶萧,是一名警官。他说他要找到叶萧,让叶萧也成为中的一个人物。更准确地说,就是让叶萧成为故事的目击者和叙述者,从一个警官的视角出发,使这部自然地衍生开来。他说这就是的生命力,一部杰出的,必须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叶萧终于明白了,他无奈地说:“是的,周旋已经做到了,他让我成了中的一部分,也让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周旋还对我说:既然要写《幽灵客栈》这部,就必须要到幽灵客栈去看一看,甚至就住在幽灵客栈里。不过,他说他首先要找到的人是田园,只有得到那只木匣,才能够揭开幽灵客栈的秘密。当他得到木匣以后,接下来要找的人就是你叶警官了,他会编造一个与田园奇遇的神秘故事,充分吸引你的注意力。尽管他知道幽灵客栈在哪里,但他会请你帮忙,为了把你给卷到这件事里去。”
忽然,文医生点了点头说:“所以,周旋向我提出了出院的请求。”
“对,可我没想到周旋居然会逃跑。”
高凡沉默了下来,他呆呆地凝视着天花板许久,神色变得怪异了起来:“我猜——现在他正和兰若在一起。”“你怎么知道兰若的?”
叶萧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文医生也警觉地说:“高凡,你已经累了,先休息一下吧。”
“不……不……我已经感觉到了——”“感觉到什么?”
突然,高凡伸出了两只有力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叶萧的衣领,露出一双骇人的目光。他用可怕的气声对着叶萧的耳边说:“兰若已经复活了!”“你疯了!”叶萧叫起来。
文医生立刻冲了上来,经过他们两个人的努力,叶萧终于从高凡手中挣脱了出来。他们立刻跑出了病房,然后锁好了房门,只听到房间里传来高凡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十天以后。
天气已渐渐地凉了,窗外飘起了绵绵的秋雨。
几分钟前,叶萧接到出版社的电话,告诉他《幽灵客栈》已经在书店上架了。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书的“尾声”终究还是没有写出来。他忽然有些后悔,如果能抢在三审之前,也许时间还来得及。
虽然书已经出版了,但叶萧还是感到稍许的遗憾,心里有一种失落感,看着窗外阴郁的秋雨,不断地问自己:尘埃落定了吗?
突然,门铃响了。
他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然后自嘲地摇了摇头,最近他总是这样一惊一乍的。叶萧缓缓地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女子。
叶萧怔了一下,满脸疑惑地问道:“你找谁?”
她非常礼貌地微笑了一下:“请问这里是叶萧警官的家吗?”
“我就是。”
“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我来给你送一样东西。”
叶萧停顿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把她让了进来。她看起来非常年轻,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就像安妮宝贝里写的那样,她穿着一身白色的棉布裙子。不过,最吸引人的是她的眼睛,在眉眼之间隐含着一种特别的韵味,就如一潭清澈的泉水般柔和,给叶萧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房间里异常地寂静,只听到雨点稀疏地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叶萧注意到了女孩手中的旅行包,于是有些尴尬地说:“快请坐吧。”
“谢谢。”她轻柔地坐了下来,先环视了房间一圈,然后略显疲惫地说:“我刚从云南飞过来。”
最近我在丽江认识了一个朋友,他托我把一样东西带给你。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她抿了抿嘴唇,缓缓地说出了一个名字:“周旋。”
“真的是他——”其实,刚才叶萧已经有些预感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地问:“你是怎么遇见他的?”
“几个星期前,在丽江城里的一个小旅馆,我很偶然地认识了周旋。”她忽然低下了头,微微笑了笑说:“当时他盯着我的眼睛看,让我很不好意思,就这样我们认识了。他说他是一个作家,在全国各地旅行写作。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都跟着我,陪我一起去了玉龙雪山、迪庆高原,还有传说中的香格里拉。”
“我想他是喜欢上你了。”
她似乎有些腼腆,侧过脸说:“我不知道,但我至少可以和他做普通朋友。”
“周旋现在还好吗?”
“他很好,他还说他最新的一部长篇,很快就要出版上市了。”
叶萧苦笑了一下:“没错。”“对了,我差点把正事忘了,这次我正好到上海来办事,顺便把东西捎给你。”
她把旅行包放到了桌子上,幽幽地说:“你自己打开吧。”
叶萧盯着她的眼睛犹豫了一会儿。他转过头看了看窗外,绵绵的秋雨似乎永无止尽。终于,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包——木匣!
没错,叶萧永远都不会忘记它。三个月前的那个雨天,周旋也是带着这个木匣,找到了久违的叶萧,而且放在同一张桌子上。
尽管在陌生女孩的面前,叶萧竭力要表现出警官应有的镇定,但现在终于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他缓缓地伸出手,抚摸着木匣的表面。然而,这一次他并没有那种触电般的感觉,他的手指触摸着木匣表面时,只感到一种时间的沧桑。
木匣里面装着什么?
是一套戏服?还是周旋的第十三封信?或是其他什么东西……
叶萧实在无法想象下去了。
窗外连绵的雨声,让他的心跳又快了起来。叶萧的手在木匣盖子上碰了几下——现在就把木匣打开,还是让它永远锁着?
颤抖了几秒钟后,他还是打开了幽灵客栈的木匣。木匣里是一张信纸。信纸上写着一行字——“这就是尾声”。
叶萧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周旋的笔迹。
忽然,他微笑着抬起头来,盯着那女孩的眼睛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用磁石般的声音吐出了两个字——“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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