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蝴蝶》
文/小涵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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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七点多,夜幕随着滚滚乌云一同低垂,很快,一场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因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港岛出现了罕见的大塞车。
载着秦佳苒的出租车被堵在高架桥上,耳边的雨声宛如惊雷,她害怕地抓紧裙摆,犹豫了好久,这才壮着胆子问:“叔叔,能不能开快一点...”
司机狂按了几下喇叭,不耐烦:“我都想快一点啦,妹妹仔,你睇,路都塞死,我又唔系开火箭嘅。”
她今年刚满九岁,小小的人,平日在大人跟前都不敢高声说话,哪里敢回嘴,只得扁了扁唇瓣,愁眉苦脸地盯着窗外。
这么大的雨,也不知哥哥能不能照顾好妈妈。
猩红的车尾灯连成串,一眼望不到尽头,堵了接近一个小时,司机终于把车停在目的地——
这是一处破旧的城中村。
司机再次向她确认目的地。
来这鬼地方?这细路妹上车的地方可是港岛最有名的富人区。
“叔叔,给。”
秦佳苒顾不上解释,从湿透的红色利是封里抽出几张港币,塞到前座,然后迫不及待掰开车门。
风太大,车门被顶了回来。
她用劲,一道闪电在这时劈了下来,照亮她惨白的脸。下一秒,她跳下车去,毫不犹豫地扎进这个骇人的夜晚。
勇敢得让人诧异。
司机不过短暂愣住,人早已跑远。
“喂!仲未找钱畀你!”
......
城中村的排水系统一直以来都是老大难问题,当局嫌改造工程花费庞大,拖了好几年,如今在暴雨侵蚀下,整片区域成了湍急的汪洋。
秦佳苒灵活地穿梭在脏乱的缝隙里,拐进一条小巷,远远看见救护车和警车的闪灯划破晦瞑的夜,她心脏一搐,跌跌撞撞冲进人群,扑到一个中年女人身上。
“阿姨!刚刚救护车是送的谁?”
那女人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呀!这不是秋梓家的妹子?”
女人是宋秋梓的同事,一年前,秦佳苒还没有被带去秦公馆时,她见过秦佳苒几面。
“妹子你赶紧去天成医院,你妈在那呢!这鬼天气,自杀做什么哦!真是怪恐怖的....”
“自杀?不可能....”
秦佳苒陷入恍惚,嘴里喃着,不小心踩到空砖,整个人踉跄了一下,泥水飞溅至她的脸上,把她惊醒。
“妹子!小心!”
秦佳苒猛地推开那女人,拔腿就往大路上跑。她要找车,去天成医院。
暴雨天,的士是稀罕物。好不容易有车肯停下来,那大叔看了她一眼,没等她说话就一脚油门滑走。
她看着车尾灯,不争气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往前跑,皮鞋积满了雨水,四肢百骸也仿佛积满了雨水,又酸又重。
四周是模糊的,一个颠倒混乱的世界。并不醒目的红色行人灯像一滴蚊子血,映在视网膜上。
秦佳苒也不知跑到了哪儿,直到几声焦急的喇叭刺进她耳朵,她猛地偏过头,眼睛被两簇闪烁的远光灯刺中。
那台立着飞天女神标的黑车陡然刹住,轮胎在雨中急促打转。
“嗞啦——”
秦佳苒猝不及防扑倒在地上,双手撑地,惊惶地看着这台不知从哪来的车,仿佛穿过雨夜,突然而至。
暴雨不见小,瓢泼而下,车内的世界却是另一番景象——紧密整洁,秩序井然。
因突如其来的一遭,后座上闭目小憩的少年睁开眼。
清沉的声音在车内响起:“怎么了,瑞叔。”
副驾驶,被唤作瑞叔的男人回:“少爷,有个小女孩冲了出来。司机下去处理了。”
“伤到她没?”
“没有。估计是她自己摔伤了。”
劳斯莱斯的隔音好,以至于车外发生的一切都只是默片,耳边流淌着悠扬的巴赫。少年抬手,拿起储物格里的细边眼镜,慢条斯理地架在鼻梁上,这才往窗外望去。
风雨晦暝,霓虹混乱,女孩蜷缩在雨里,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猫。
少年平静的目光一寸寸扫过,直到看见什么后,他眼神微动。
女孩的腿划破一道口,血珠子往外冒,又迅速被雨水冲淡。
“瑞叔,伞。”少年开口。
瑞叔不知道主人要做什么,看着窗外的大雨愣了下,却不多问,只是执行命令。
这边,司机苦口婆心给这个突然窜出来的小姑娘上安全课:“小妹妹,走路要看行人灯,红灯是不可以乱穿马路的。”
“.....对不起.....”
秦佳苒哭着道歉,想爬起来,却无能为力。
“小妹妹,你别哭啊。我又没凶你......”司机挠着头。
秦佳苒抹了一把脸,眼睛被冷雨浇得睁不开,流出来的眼泪越热,接近滚烫的温度。
她忽然想到什么,眼中迸射出亮光,“叔叔,您...能不能送我去医院?”
“你说什么?”
“我说,叔叔您能——”
秦佳苒咽下满口雨水,正准备继续说,头顶被一把伞不动声色地罩住。
她发颤的唇瓣嚅了嚅,茫然地抬头去看。
雨滴敲打伞面,砰砰砰砰,一声又一声。
眼前不知何时立了一道修长的身影。纤尘不染的手工皮鞋因为这几步路而沾上雨水,可还是干净,黑色裤管熨烫笔直,一丝皱褶也没有,西装,领带,金丝边眼镜,以及为他撑伞的佣人。
一切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的。
“你受伤了。”
少年开口,清沉的音色混在雨中,宛如海上传来的遥远琴声。
他从西装内袋掏出一方手帕,递过去。
修长的手指拿着帕子,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
秦佳苒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膝盖被碎石划了口,流了好多血,但不疼。她望着眼前的少年,本能地伸出手,就在触上那方干净的手帕时,她突然掠过,径直拽住少年雪白的袖口。
“哥哥,你能不能送我去医院?”她整个上身直起来,膝盖跪坐,泡在肮脏的雨水里,任由伤口糜烂。
少年看了眼袖口上脏污的水痕,“哪家医院?”
“天成医院.....”
秦佳苒怕他不答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可爱一点,她挤出一抹乖巧的笑,“哥哥...求求你...求求....”
真是卑微又讨好的哀求。
对于讨好,秦佳苒并不陌生,即使她这么小。这是她人生的必修课,她靠这个在秦公馆揾食。
可此时此刻,她的笑比哭还难看,哪有半点可爱,只有稚嫩,违和,与滑稽。
瑞叔看了一眼手表,附在少年耳边,小声说:“少爷,今天是您十八岁成人礼,不必为这些事分心。不如我留下送她去医院。”
“无妨。让她上车,先送她去。”少年口吻温沉却不容置喙。
瑞叔叹气,只得扶女孩起来。
听到他答应,秦佳苒看到了希望,眼泪更是一颗颗滚出来,却是维持笑容,软软出声:“谢谢哥哥.....”
少年看她一眼,眉头蹙深,“不用这样笑。”
让人不舒服。
秦佳苒被那镜片下深邃冷淡的黑眸吓住,忙收了笑。这个哥哥不喜欢她笑,那她就不能笑,若是不乖就不能做车去医院,就不能看见妈妈。
她才九岁,却有着一套看人脸色的好本事。
少年见她越发小心翼翼,干脆牵起她的脏兮兮的手,把手帕放在她手心,语气很淡:“你不用讨好我,我也会送你去医院。能听懂吗?”
洁净的方帕躺在秦佳苒的手掌心,一缕幽香在雨中悄然生发。
那布料很软,在夜色下看不出颜色,唯有角落处有细碎的星光。是拿银线绣上去的汉字。
秦佳苒不懂。
这个字,还是他的话,都不懂。
她摇头,又怯生点头,攥紧了帕子,偷瞄一眼这个像月光般高贵的少年。
他真是像皎月一样清冽而遥远,属于一切干净的明亮的高贵的地方,唯独不该属于暴雨夜。
不该属于这个暴雨夜。
不该属于妈妈死去的暴雨夜。
不该属于她人生堕入深渊的暴雨夜。
“哐当”
一声闷响把秦佳苒惊醒,梦中遥远的暴雨渐渐散去,她缓慢睁眼,视线中闯入昏寐的光线。
她又梦到了十二年前。
半分钟后,她起床,走到窗边,撩起一道帘缝。
凌晨时分,不知何时下起细碎小雨,天空深蓝,沉静得如一面湖。
那闷响是从后院传来的。
是一个佣人不小心脚滑,砸倒了泡沫箱,司机一大早运来的几百支昂贵芍药,此刻全部摔了出来,场面一片狼藉。
秦佳苒放下窗帘,心想哪来这么多芍药,她掩嘴打个哈欠,走去浴室洗漱。
到中午一点,她才从来送饭的张妈口中得知,明晚秦公馆要办一场接风宴,为了这个,什么花啊果蔬啊鲜货啊奶制品啊都得是最新鲜的,公馆上下整一个鸦飞雀乱。
秦佳苒笑着吃了口虾饺,问谁要来啊。
张妈嘀咕:“嗐,我们下人可不敢打听。小姐,您先慢慢吃,我那边还忙,等会儿再来收拾。”
秦佳苒点头,不经意看一眼窗外细雨,想起那些雨中芍药,矜贵又颓艳。
也不知谁要来,这么兴师动众。
雨还在下,走廊上佣人不停来回,闹了一整天,秦佳苒戴着耳机,倒也没被影响,自然,也听不到敲门声。
门外的人在敲了第三下后,终于不耐烦了,直接打开门走进来。
“三小姐!”
秦佳苒吓了一跳,连忙摘下耳机,半转过身,对上黄妈那张阴沉的脸。
黄妈是秦太太从娘家带过来的佣人,在秦公馆的佣人中说一不二,很有威望。
“黄妈,有事找我?”
黄妈没好气地觑她一眼:“怎么敲门都不应。太太让我给您送明晚穿的礼服。”
“明晚我也要去?为什么?”秦佳苒惊讶。
“这我怎么清楚,您不如去问太太。”黄妈敷衍着回。
秦佳苒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知道问也是白问,点了头,“好的。那麻烦你把东西放床头柜。”
秦公馆哪个小佣人见了黄妈不热络地喊一句您?偏秦佳苒是主子是小姐,她拧不过。
小姐?呸。一个乞食的私生女,耍什么主人派头?黄妈翻起白眼,随意将盒子搁在床上,转身就走。
听到砰门声,秦佳苒松口气。
她不大喜欢和太太身边的人打交道,能避就避。
把耳机放进充电盒,她睇了眼那只印着丰富花鸟图案的礼盒。打开后是一条晚礼裙,颜色艳俗,款式保守,属于设计师和顾客有仇系列,挺难看的。秦佳苒在心里想。
可俗归俗,这可是来自Boure的春夏系列,即使不是高定,一件下来也得大几万了。
秦佳苒眼眸闪动,看不懂。
太太最近对她好过头了,带她去酒会,选礼服,送珠宝,还允诺毕业后送她出国留学.....
正寻思着其中有无猫腻,卧室门又被推开。
秦佳苒正欲开口,嗅到空气里多出一股玫瑰花香,侵占了原有温和的空气。
条件反射之下,身体紧绷戒备。
那香味逼至身后,热辣辣的一巴掌,啪地打在她头上。
秦佳彤今晚心情不大好。
她参加朋友的生日party,玩得正嗨时,发现有富婆偷偷给Miles塞银行卡。
Miles是秦佳彤私下的玩伴,一个中法混血模特,很会讨女人欢心。秦佳彤时不时带他出席一些私密party,明面上只说是大学认识的朋友。
秦佳彤生气并非是多喜欢Miles,纯粹讨厌被人触犯领域。她对事对物有种过分病态的占有欲,不论是私人用品还是一段人际关系,她都厌恶第三方插足。
可生气无用,她只能假装云淡风轻。
谁不知秦大小姐洁身自好,不交男友不惹绯闻,在这花花世界里堪称异类了。
别人也许不懂,但秦家懂。当年,谢家老太太可是说了,她想要秦家的孙女做她孙媳妇。
谢家是什么人家,京城数一数二的豪门,嫁进去就是一朝飞升。
“果然是贱种呢,见了男人就耐不住,塞银行卡?你比我有钱吗?”秦佳彤扯住秦佳苒的头发,漂亮的眼里满载笑意。
很少有人见过秦佳彤这一面。但秦佳苒见过,很早,早在她在八岁那年,第一次来到秦公馆,就知道了她这没谋面的姐姐是怎样的存在。
秦佳苒头皮生疼,还是讨好地喊一声姐。
秦佳彤瞧不上这贱骨头,余光瞥见一抹粉色,她笑:“好俗的粉,不过和你很配。”
说着就把裙子捞起来,往秦佳苒身上比划,冷不丁发现面前的女孩居然被这一段艳粉波光衬得越发娇媚,她当即将裙子甩开,冷脸坐下。
“知不知道明晚让你去做什么?”
秦佳苒看着绿色印花地毯上的裙子,摇头。
秦佳彤闲来无聊,玩着新做的指甲,娇娇的颜色,衬得十根手指头如春天的花,“天瑞的黄董很钟意你咯,他亲口跟妈咪说,想邀你明晚做他女伴。不然你去做什么?给客人们表演什么是丢人现眼的野种吗。”
黄董?
秦佳苒在脑中搜寻,很快就想到一个姓黄的中年男人,穿西装革履,戴百达翡丽.....
她恍然大悟。
难怪最近太太对她这么好。
霎那间,窒息感铺天盖地涌来。太太给了她标好价格的礼物,让她迷失在富贵中,好心甘情愿把自己卖掉。
她心脏间歇性绞痛,一时没收敛,眼眸阴冷而冰凉,“姐姐,他有小孩。”
向来是温顺,乖巧的眼睛,此刻像一柄淋水的匕首,折射着雪亮的寒光。
秦佳彤被她盯到头皮发麻。
她想起五年前,曾无意中看见秦言风趁着秦佳苒熟睡时剥她校服,那一刻,她也是头皮发麻。
妈妈说的没错,秦佳苒是野种,连堂哥都敢引诱。就是一条毒蛇。
“你吹啊!连堂哥都勾引,还怕男人有小孩啊?”
“我从来没有勾引过秦言风!”秦佳苒双眼发红,死死地凝着她。
空气静止。
秦佳彤眼中蔓上戾气,暴躁地在房中踱了几步,抓起一把放在床头柜的剪刀。
秦佳苒呼吸凝滞,飞快地护住头发。
秦佳彤大笑:“做乜?你以为我是那些剪你头发的太妹吗。我呢,只是帮你把裙子剪短一点。”
窗外雨声淅沥,破碎得令人厌躁。秦佳苒不喜欢雨天,尤其是暴雨。
“露大腿不好吗,你长得骚,又会讨好人,黄董可不被你迷死?”
秦佳苒不吭声,看着那匹波光粼粼的粉绸缎在眼前撕裂成两半。
诚然,她讨厌这条裙子,可看见秦佳彤毁掉它,心脏还是有转瞬即逝的难过,以及缓慢地,流出一些她无法控制的毒汁。
秦佳彤把剪刀扔掉,揉了揉手,高贵地迈步到门边,回头看着落败的秦佳苒。
“期待妹妹明晚的闪亮登场。”
卧室重新归于平寂。
秦佳苒缓慢地挪到床边,捡起剪刀,沉默地沿着床沿滑下去,跌坐在地毯上。
一张天真纯美的脸只剩下阴霾。
剪刀尖割着皮肉,她更狠地握住,手心的疼一直烧到心口。
她抽出屉子,把剪刀摔进去。
粗暴的力道把藏在抽屉深处的一只利是封震了出来,封口胶条早已失效,敞开来,露出里面的一角方巾帕。
那是深紫色的方巾,被人珍惜地叠整齐,存放在利是封里。
秦佳苒一时怔住,瞥见那巾帕角落上,银线绣的一个复杂小字——
“曜。”
她九岁不懂这么复杂的字。
现在懂了。
是明亮,光辉,照耀的意思。
那不是属于她的东西。
她不过是一只在深渊里仰望月亮的蝴蝶,不是有了翅膀就能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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