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里一片紊乱迷茫,二十年生活的重心突然间消失,宣布他已经在遥远的非洲,他的味道还在这里,他怎么可能已经在非洲?
两个星期以后的一天。
孝榆闷闷地坐在吧台前面,她已经有两天这么郁闷了——织桥没有回来——他已经两天没有回来了。她原本以为他和他的赵飞燕、杨雨环在一起,但是织桥没有带手机,手机里的信号显示赵飞燕和杨雨环仍然在问候他,而他不见了没有回复。
织桥是不是丢了?失踪了?她总摇摇头对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那变态只有他欺负人的份,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欺负他?莫非是有绑匪知道他家太有钱,绑架了他索要赎金?她闷闷地站在吧台前想着各种各样荒谬的可能性,神不守舍但总直觉他自己会回来的,像从前某一次他要整她,故息躲避了她十天一直躲到她哭为止。
“小姐!”吧台的有人不耐烦了,“两杯珍珠奶茶。”
“啊?”孝榆惊醒,刚刚要扬声“两杯珍珠奶茶”,后面的尤雅已经把奶茶递了过来,她顺手交出去摆出一张“职业”的笑脸,让人看得毛骨悚然。
尤雅凝视了她一眼,低沉地开口:“你不舒服?”
孝榆吓了一跳:“哪里哪里,我一向是健康宝宝虎背熊腰体壮如牛,你如果要找体弱多病的林黛玉,碧柔她上课上了。”她今天翘课,不想上。
“砰”的一声,尤雅给了她一杯迷迭香,没再说什么。
这茶是安神的吧?孝榆怔了一怔,第一次觉得尤雅其实也很温柔,只是他不说而已。拿起来喝了一口,她无聊地看着茶里的花瓣:“尤雅,你说织桥会不会失踪了?”她神秘兮兮地说,“被外星人绑架了还是半路遇到车祸失去记忆什么的。”
“如果是你会怎么样?”尤雅难得反问,难得比冷静更严肃。
孝榆“扑——”地呛了一口茶:“不会吧,你真信?我猜那个家伙又勾搭上哪一个美女不回来了。”她的眼神有点深,但很快开朗起来,“管他呢,反正他总会回来的。”
“织桥去坦桑尼亚了。”尤雅低沉磁性的声音,不容置疑的语调淡淡地说,“一两年之内不会回来的。”
“啊?”孝榆的反应是“你当我是白痴”地瞪了他一眼,“坦桑尼亚不是在非洲吗?”
“坦桑尼亚在卢旺达旁边。”尤雅简略地说。
“那变态最懒、最爱享受,怎么会跑到那么远、那么奇怪的地方去,我虽然不知道坦桑尼亚是什么地方,但是你不要骗我他去那里度假了。”孝榆翻门眼,“你干吗不说他去英国美国我还相信一点。”
“中国和坦桑尼亚有《关于中国派遣医疗队在坦桑尼亚工作的协议》,”尤雅没有被她的表情和语气干扰,“M市的医疗队今年会派驻坦桑尼亚,去十二十月。”
孝榆的脸色开始不对,她放下了那个茶杯:“那和变态有什么关系?他不过是实习生而已……那个地方……不是很穷、很多艾滋病吗?很多难民、很多饥民什么的,他去那里干什么?你不要骗我……”她才不信,有什么道理织桥突然间去了非洲?他又没有吃错药……他家里家财万贯根本不用他工作都能吃喝玩乐一辈子,他可以高兴怎么样玩就怎么样玩,他怎么可能去非洲?他根本还没行毕业啊!怎么可能……
尤雅不答,这个问题他不能答她,他不是织桥,不知道他为什么决定去坦桑尼亚。
孝榆歪着头定定地看着尤雅,过了三十秒,地问:“变态真的去了非洲?”
尤稚不答,他已经说过了。
又过了三十秒,她又问:“坦桑尼亚是什么地方?有很多美女吗?”
尤雅简略地说:“没有。”
再过二十秒,孝榆说:“他还没有毕业啊。”
“学校同意了。”尤雅说,“织桥下了决心。”
“他爷爷不会让他去的。”孝榆说,“他们家就他一个宝贝儿子,宠得像皇上一样。”
“他爷爷不同意。”尤雅说,“但是织桥他爸爸同意了。”
“他不会爱去的,那个地方不好。”孝榆说。
“他已经去了。”
“他的家在这里。”孝榆坚持,指着地下室的门,“那里。”
尤雅没再说什么,转身开始泡他的茶。
“喂,你……你们都知道他要去坦桑尼亚……是不是?”孝榆低声问,她把茶杯里的水倒在桌上然后握住里面的干花药草,紧紧握出一手的水。
尤雅还是没有回答,一个人从门外走进来,戴着小熊耳机,柔软的头发在额前微微地飘。
“喂,毕毕。”孝榆没有看他,低低地问,“你也知道织桥要去坦桑尼亚吗?”
毕毕似乎是呆呆怔了一下,然后弯眉微笑:“嗯。”
“那就是说——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她低低地问。
“嗯。”
她抬起了头,呆呆地看着毕毕:“他什么时候走了?”
“前天。”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终于呆呆的问出了这一句,“告诉我……很麻烦吗?我又不会……我又不会……怎么样……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的眼睛里一片紊乱迷茫,二十年生活的重心突然间消失,宣布他已经在遥远的非洲,他的味道还在这里,他怎么可能已经在非洲?他去非洲……干什么……她突然间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织桥,难道毕毕或者尤雅比自己更能了解他?“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声就走了?”她终于说得流畅了一点,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又不会怎么样。”
毕毕拿下了一边的耳机,门没有关,门口的凉风吹起他额前柔软的头发,他的眼神微微有些与寻常不同的颜色,“可能他觉得告诉你的话就走不了了。”他说,语气和声音像他一直以来那么温柔善良。
“我又不会不让他去……”她呆呆地说,心里有个疑问翻起来,她从来没有认真地反对过织桥做什么,不管是多么无聊的事,她都会边骂边帮他,但是如果织桥对她说他要去非洲,她会一如既往地大骂他一顿然后笑着陪他?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不要她陪,一个人去什么非洲?他吃错药了?
“你知道他去非洲干什么吗?”毕毕问得比平常更柔和,怕惊扰了她一样。
“不知道。”她摇头,仍是呆呆的,没有回过神来,“他去非洲……治病吗?他为什么要去非洲给人治病?”
毕毕望着孝榆的目光有一层温柔的怜悯:“因为你不知道,所以他不敢告诉你。”
眼前这个微笑得很透彻、说话说得很平静的人是毕毕吗?她怔怔地看着毕毕,很困惑似的,像一天之内她所有人都不认识了,“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毕毕弯眉一笑,戴上了另外一边的耳机。
为什么今天全世界都不对劲?他们看着她的眼神像她是未成年的孩子!孝榆愤怒了起来,“哐啷”砸了吧台上一个杯子,书吧里客人纷纷抬头,惊讶地看着吧台里的人。
“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看着我?他走了他不告诉我,你们也不告诉我?明明是你们不对,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孝榆吼了起来,“好像错的是我一样……明明过分的人是你们!是你们!”她甩头就走,噔噔噔上了楼梯,她摔门进房间里去。
毕毕闭目听他的音乐,尤雅当做没事一样继续泡茶,很快书吧里就安静下来,只是气氛有些压抑。
为什么不告诉你?
为什么用这样的眼光看你?
为什么好像错的是你一样?
因为织桥已经长大,他有他的理想、他的追求,他真心的想要成为一个好医生,为什么要到最危险恶劣的地方去?也许是因为太年轻所以想要修行……每个男人都会有的修行的冲动,通向梦想中自己的修行之路。而孝榆你不肯长大,你不肯相信人长大了会有复杂的心情,你不愿接触脱离了玩伴关系的世界,你想玩、想单纯,连恋爱都不要,最终当然是……他长大了而你没有,在突然之间,你发现你失去了他。
为什么去非洲?你不能理解,所以他不敢告诉你,怕为你留下。
也许在隐隐约约的某一个时候,他发现他爱你,他为了他的努力,而放弃了爱你。
不敢告诉你的时候也许他已经发现,他是爱你的。
毕毕和尤雅什么都没有说,听着书吧里放着的音乐:“……有一天你会知道,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
孝榆把自己关在房里,蒙着头盖在被子里面。
为什么他们都用那种眼神看她?她做错了什么?织桥走了,去了莫名其妙的地方不告诉她,他们每个人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好像她是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她做错了什么要被人这样对待?难道织桥走了不告诉她就是对的?难道她被蒙在鼓里呆呆地等他回来才是对的?为什么每个人都不告诉她?他们以为她会怎么样?她会发疯?她会上吊?为什么不告诉她……
织桥那变态!为什么突然要去非洲?他肯定疯了吃错药了!
为什么要去非洲……
她下巴抵在枕头上,呆呆地望着枕巾上可爱的小兔,为什么要去非洲……她真的不懂啊……
非洲……有什么好……
不是听说很穷很可怕吗?
她突然爬起来,穿好衣服下楼冲进织桥的房间,打开织桥的电脑,果然里面有关于坦桑尼亚的资料:
www.youxs.org,它由大陆部分和岛屿组成。斯瓦希里语为国语,官方语言为英语……
她搜索着关于坦桑尼亚的所有消息,电脑的光芒在她脸颊上闪闪烁烁,一行一行的字影在她脸上晃过:
坦桑尼亚信奉天主教和基督教的人占32%,信奉伊斯兰教的人占30%。信奉天主教和基督牧新教的人忌讳13和星期五;信奉伊斯兰教的人忌讳谈论有关猪的话题,忌食猪肉和使用猪制品……
她快速翻过坦桑尼亚的生活习俗,停在了最后一页坦桑尼亚的现状上:
坦桑尼亚是联合国宣布的最不发达国家之一,旁边的卢旺达连年内战,坦桑尼亚本身执政党与反对党也是刚刚签署停战协议。艾滋病流行,没有有效控制手段,本国工业只占国民生产总值的8%,私人农场纷纷倒闭,经济处在崩溃的边缘,近年虽有好转但仍然不客乐观等等。
倒抽了一口冷气,她坐倒在织桥常坐的椅子上,他明明知道……为什么要去非洲?
去救人吗?哪里不可以做医生呢,非要到这么可怕的地方
织桥……那个人完全认真的……要做一个好医生……首先……他去最可怕的地方救人……她呆呆地望着映着坦桑尼亚图片的电脑,那个变念会是这样的人吗?她突然一把推倒了他桌上所有的东西,“哗啦”-声,所有的文具书本都跌在地上,她撑着桌面站起来,一张东西吸引她的目光。
那是那天书吧没电闹鬼的时候大家拍的合照,照片里每个人的表情都有点滑稽,却是他们之间惟一的一张合照。他竟然连合照都没有带走,就带着自己一个人走了,去了,去了他理想的起点,去救那些莫名其妙的遥远的地方完全不认识的路人甲乙丙丁!她开始颤抖起来,一手捂着眼睛,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走?她软倒下来趴在织桥的床上抽泣,紧紧地抓住织桥的床单终于明白——如果你告诉我的话,我就不会让你走了……如果你告诉我的话……我绝对绝对不会让你走……
所以没有人告诉她。
所以大家都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
因为她会拖住织桥的脚步,她会变成织桥的累赘、她会不让他变成一个很伟大的医生——她只会让他留在她的世界里,每天开开心心,什么正经事也不做,每天都在玩都在玩,只要开心就好。
但是织桥不肯了……他留下他小时候的童活世界给她、他把房子留给了她,然后他去了非洲……
非洲……
那么遥远的地方……
远得我跟本就无法想象也不能追随……你的世界……
在她趴在织桥床上抽泣最终号啕大哭的时候,她终于明白,她是不能没有织桥的。
如果织桥不在了,她要怎么办?她要干什么?她为什么要经营学生会?她又为什么住在这里?
她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织桥,而他竟然不要她,走了。
为什么……要去……非洲……
她哭得织桥的枕巾全部都湿了,但没有人来管她……有谁会来管她……
碧柔轻轻地站在门口,幽幽地看着哭得肝肠寸断的孝榆,她自己眼眶里也有泪,她也是刚刚知道织桥去了非洲,轻轻关上房门,她扑进一个人怀里无声地流泪。孝榆还可以号啕大哭,她连号啕大哭的资格都没有,那个人走了……
让她扑进怀里的人是王室,他难得出奇的安静,让碧柔在自己胸口流泪。
毕毕靠着楼梯下面的墙壁听歌,微闭着眼睛。
尤雅拿着漂亮的毛巾擦着玻璃杯,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寂静书吧里的歌曲在唱: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底……真的要断了过去,让明天好好继续,你就不要再苦苦追问我的消息……
书吧的时钟滴答、滴答,那一时一刻特别寂静响亮似的
非洲。
坦桑尼亚。
织桥承认他低估了坦桑尼亚“热情”欢迎他的程度。这地方气候潮湿炎热,让他这个习惯于空调旁边,还有孝榆端茶递水的太上仙人扑面,就觉得空气呼吸不得,虽然很清新但充满了非洲特异的味道,尤其看着走来走去,身材既不美观也不大方的非洲“美女”,他就整个人懒洋洋。
坦桑尼亚几乎没有医院设施可言,见到他们来接任的中国医疗队员虽然不能说“喜形于色”,至少也是松了一口气,人人脸上都有能够归国的欣慰和欣喜。织桥见了以后就开始反省:为何他要来坦桑尼亚?为何坚持要来这种正常人就算不敢说、不爱来,至少也是在心里说不想来的地方?谁知道呢?当听到医院里收到这个指标的时候,他觉得很高兴,也许是终于可以去到一个没有人在他身后撑持,而能够独自面对天下的时候——能逃避一些什么,然后能做个“热血好男儿”,能挑战自我的极限,判断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够为这一行燃起不灭的激情。
有些人就是这样子的:舒服的日子过太久了,就会突然间想找个借口整整自己,有人去冒险去蹦极,有人决定去坦桑尼亚。
医院的宿舍在距离医院十分钟路程的地方,但听说上星期刚刚出了一场爆炸,子弹就打破了医生宿舍的玻璃窗。告诉他的医生神色自若,宛如在说他昨天买菜菜上有一条虫子,浑然有金刚不坏、处变不惊、不愠不火、意气祥和,快要修练成太上老君的气质,让织桥在心里佩服不已。
他以后就要在这种四壁霉点,“罗袜生尘”,窗外流弹乱飞的地方牛活了吗?而且要过整整一年?织桥严重缺乏现实感,就像身临梦境,一切都很虚幻,虚幻得轻飘飘的。
“以后每个星期可以和家里通一个三分钟的电话。”搬出宿舍的医生很慈祥地说。
“嗯……”他以鼻息吐出了一口长长的的气,“谢谢。”
“你……”那医生其实已经暗中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很久,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决定来这里?你还是学生吧?”眼前的男生还透着浓烈的富家子奢华的气质,看着就嗅到了繁华都市灯红酒绿的味道。
“Sa……”织桥靠在门框上轻轻地捋了捋头发,“谁知道呢……”眼前的医生约莫五十多岁,看着很温柔亲切的模样,他反问:“前辈,您为什么决定来这里?”
医生的眼色有些凄凉,还是微笑了:“我妻子要和我离婚,我想我暂时离开她,从这里回去以后也许事情会不一样吧。”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但是在这里一年,我觉得……活着真好。”
织桥笑了,勾起嘴角笑得有些妖气:“从这里回去以后会有什么不同吧,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是个很有理想的孩子。”医生笑了,拍了拍他的肩,“你会是个好医生。”
织桥点了点头,那医生提着行李与外面的车队汇合,准备回国了。
他凝视着渐渐离开的车队,一年以后,他离开这里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呢?也许,会真的松一口气吧?转过头来他说:“孝榆,我要一杯冰柠檬茉莉……”话音戛然而止,他望着四壁徒然只有霉点的房间,地上充满沙尘简陋到不知所谓的家具,第一次真实的感觉到:他到了一个对于他来说地狱般的地方。
孝榆……对他来说算什么……他自从唱K回去那天就承认他自己是蜗牛。
他不愿想、不想想。
想了会后悔,会不开心的。
所以不要想,连孝榆都不要见,他来了,坦桑尼亚。
织桥那么年轻气盛的离开之后。
一年……
两年……
三年……
四年……
四年之后。
“拜托,我来不及了,可不可以先上车后补票啊……”孝榆追着某空调大巴。
“人满了,又不是结婚,什么先上车后买票……”检票的大妈在窗口骂。
车开走了,孝榆停下喘气,完蛋了!她的采访!
她现在为M市日报评论版的记者,但如果这次采访再搞砸了,她的饭碗堪虑,之前她做成非常精彩的访谈与评论以其非常糟糕收场,得罪了一票人的访谈与评论的比例是1:1……所以也不知道她是日报的福星还是灾难了,倒是在日报上上下下孝榆的名字如雷贯耳、久仰久仰就是。
她今天本来要去隔壁城市做关于动物园建设的报道,但是路上公车遇到车祸、跑步撞到行人、半路还给一残疾老爷爷推轮椅上斜坡、最后冲到长途车站的时候,约定时间的那一班车已经走了。
而她这懒人以为完全来得及,所以根本没有提前订票?她死定了!下一班车是一个小时之后,那时候约定的时间早过,她的采访必然又完蛋——又要被人扣工资了。
她若是死也是因为被日报剥削过度饿死的,背着采访包垂头丧气地站在长途车站,一阵冷风吹来,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满地落叶旋飘的萧索凄凉,而接下去那句古文更加充分体现了她目前的处境,谁来借给她一双翅膀……
“嚓——砰——”那刚刚非常残忍弃她而去的长途汽车,竟然就在开出两百米之后轰然起火,一头撞上不远处的围墙,爆炸了起来。
“当啷”几片公车铁片玻璃落在她身后,她本能地拿起数码相机“咔咔咔”狂照,完全没有领会到那些碎片如果稍微偏一点的后果。照了十来张之后,她快步跑向出事的汽车,那车里血肉模糊焦昧一片,她倒抽一门凉气,拿出手机打120,“这里是北存长途汽车站,发生爆炸……”
十分钟之后,救护车来了,她忙着按快门,不管是什么都连续拍了。
车上跳下许多医生护士,开始抢救伤员,车上抬下许多担架,许多点滴管子和许多输液袋……她连忙招了出租车往医院去了。这件事她采访到底了,为了她的饭碗、为了她的名声、为了她的将来……车里的人大部分都是撞伤,烧伤的都是靠窗外的,大概火是从外面烧起来,不是从车内爆炸。
咿唔咿唔……救护车很快开到了市立医院。
很多医生从急诊室迎了出来,大概知道了出了重大事故。她的出租车跟着紧急刹车,她跳下车来,以摄像镜头浑然忘我地跟着人群潮流往医院里面走。
许多诊室的门一一开了,许多严阵以待的医生麻利地把伤员一个一个抬进诊室。
她以镜头追踪一个伤得特别严重的伤员,跟着跟着跟到手术室门口,突然目光一晃,她看见里面戴口罩准备立刻手术的医生……那只是一瞬,手术室的门立刻关了起来,她被关在外面。
好熟悉的眼睛啊……她手里还呆呆地拿着摄像机照着紧闭的手术室大门,怎么会有那么熟悉的眼睛……眼瞳很大、很黑,看起来像整个眼睛都是眼瞳,就是因为那么黑那么深的眼瞳,所以被他看了一眼总有一股妖气。
被他关注的病人也会震慑于他眼里那种专注的妖气吧,所以绝对不会有事的,他以他过去的全部辉煌作赌,他手下的病人一定不会有事的……那就是那眼里妖气的由来了,那么任性的光芒啊!
织……桥……吗……她呆呆地站在手术室门口,很快,伤员家属来了,把她推到一边,有人在哭,有人焦急地走来走去,她应该拍的但是忘了,她在想:织桥吗?
自从四年前他去了坦桑尼亚,她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听说他一年结束之后提出要在坦桑尼亚再待一年,惹怒了纵容他的爷爷,爷爷说你要在那鬼地方再待下去就不是我吕家的子孙,不要回来见我!结果像织桥那种不孝子当然坚持待在那边,和家里断了联系……此后爷爷也到处打听消息,只有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断,说他在坦桑尼亚待了两年,去了美国,之后就越发没有消息了。
她是不是疯了,每在这家医院里、这个手术室里看见医生都要怀疑是他?护土小姐忙碌地走来走去,有人有礼貌地请她从这里出去,距离手术室太近,她背着许多仪器不好。
呆呆地坐在挂号大厅的椅子上,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怔怔地看着从戒备森严的手术室大楼那边一个一个被清场清出来的人,望着那个门口。
如果是他的话,也总会从那个门口出来的吧?她突然想到,奔去外面买了两个面包一瓶水,准备在这里坐到他出来。其实她可以很直接地问护士小姐是否有叫吕织桥的医生?但她没想到,她聪明的脑子时灵时不灵,现在就严重堵塞了。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她吃着面包。
又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她又吃着面包。
医院的灯越发明亮,因为天色已晚,终于一直在注意她的护士忍不住问她:“需要帮助吗?”
“啊!”她昨了一跳,“没事没事,我在等人。”
“要不要我帮你找?”护土看了她有两个小时以上了,对她特别有耐心的。
“不用了,我想他也许在工作吧。”孝榆的眼神很温柔,她自己没发觉,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嗯?”护士意外,“你找的是医生?”
“是啊。”
“现在已经六点多了,大部分医生都已经下班了,你找的是值班的医生?”
孝榆怔了一怔,迷惑地看着候诊大厅对面那个门再过去的手术大楼的大门,“我没看见他出来啊。”
“手术大楼医生们通常走的都是后门,前门是给病人走的。”护士解释。
“哦——”孝榆的语气沉了下来,有点沮丧。
“你要找哪位医生?说不定我可以帮你。”那护士对她很是同情。
“啊!”孝榆这才恍然大悟如梦初醒:“是啊是啊,这里有没有叫做吕织桥的医生?”
那年轻娇美的护士小姐呆了一下,“你找吕医生?”
“是啊是啊,”孝榆点头,“吕织桥,织女的织,鹊桥的桥。”
“你是吕医生什么人?朋友吗?”护士小姐诧异地看着她,好像突然问孝榆变成了很奇怪的东西。
“嗯……同学。”孝榆顿了一下,笑颜灿烂地说。
“原来是这样,吕医生是刚刚从美国回来的神经外科主任,嗯……是我的……男朋友。”那护士小姐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已经回去了。”
男朋友?孝愉一瞬间觉得有些眼花,她觉得自己呆了可能有十秒那么久,那变态还是这样啊?“啊!抱歉,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摸了摸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他了。”
“呵呵,我们刚从美国回来。”护士小姐微笑起来很美,“刚回来不到一个星期。”
“你是跟着织桥回来的?”孝榆赞叹了一声,“你们肯定很好。”
“嗯,虽然织桥他蛮花心的,但是和我交往以后好多了。”护士小姐的害羞看起来很幸福,“他就像个孩子一样,很任性。”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这个护士小姐人品温柔性格姣好,善良贤淑,比织桥以前交往过的任何女孩子都好,孝榆就是克制不住心里一股敌意——她和织桥分开四年了,她什么都不知道,而这个女人却什么都知道……尤其是看见她一脸幸福地说“他就像个孩子一样”她更忍不住一句话冲口而出:“他从来都是那种样子!懒洋洋娇滴滴任性得要死,要人给他端茶倒水做牛做马,我从小学开始就最讨厌他那种怪样了!”一句话骂了出来,她才知道说错话,不由得满脸尴尬,“对不起,我习惯了。”
那护士小姐呆了一下,孝榆突然间骂了这么长一串她真的反应不过来,但是微笑:“小姐和织桥很熟吧?他从来不告诉我他以前是什么样的……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朗儿,小姐贵姓?”
“我姓方。”孝榆给了她一张名片,“你贵姓?”
朗儿有些扭捏,最终笑了笑:“我姓牛,不太好听,叫我朗儿就行。”
牛朗儿?孝榆先是愕然了一下,心里堆积的许多不愉快突然被这个名字炸飞,她叫了他二十年的牛郎,他竟然真找了一个叫做牛郎的女朋友……心里开始爆笑起来,她高兴了:“朗儿,”她很义气地拍着她的肩,“那变态……不,织桥谈恋爱我一向都是很支持他的,他虽然全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绝对绅士,你和他出去尽量敲他的钱好了。”
朗儿笑得尴尬:“我们还没有打算结婚,所以……不好吧……我不喜欢这样。”
“男人天生就是要给女人压榨的。”孝榆靠着她的肩眨眨眼,笑得很奸诈的样子,最后背起背包,“我要回去了,你看见织桥帮我给他说一声:说他爷爷找他找得很着急,快点回家去朝圣吧,否则损害了龙体他怎么赔得起?怎么样?家里吵架也不用吵到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老人都是为了他好不要那么不识相。”她说完挥了挥手,“就是这样了,没了,很高兴认识你,再见。”
她走了。
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子。
朗儿看着孝榆走掉,心里隐约地泛起一阵不安,她等了织桥一整天了,只吃了两个面包,难道仅仅只是……普通的同学?织桥的过去她从来不知道,那个人变幻莫测,她以为只拥有现在就好,但是……但是为什么会这么不安呢?这个女孩和织桥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吧,或者只是和他的家人很熟?但是为什么她就是觉得波涛汹涌,好像她在美国一年多以及至今的幸福,就要从此起变化了。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她打开一看,是织桥发来的:牛郎,值班快乐。
她不知不觉地笑了,回了一条:很快乐。
又过了五分钟,织桥没有回复,她的手指磨蹭着手机的按键,终于按了一行字:今天……有一个人找你……
孝榆走出医院,今天的采访又泡汤了,她的米饭来源岌岌可危,可以预见主编和某些在小河对岸说话的狮子相似的模样,叫人还要不要去上班呢?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看着一家家流光溢彩的店面,回家给妈说她又搞砸了一次采访,妈不知道会不会气死,还是晚点回家先编造搞砸的理由再说。
又是四月。
她一个人默默地从M市最繁华的那条街的街头逛到街尾,倒过来再逛一遍。那家伙是四年前四月走的,一句话也没和她说,就那么混账地走了。四年……交了稳定的女朋友,那个朗儿温柔贤淑的样子,绝对是个碧柔型贤妻良母的好女孩,他真是走运,走到哪里都有这样乖巧的女孩跟着。想起来四年了,碧柔考上了研究生,现在正在念博士……王室毕业竟然和毕毕合伙开了一个漫画社,出杂志和漫画。真是打死她也想不到。毕毕变成了很有名的漫画家,听说和王室两个人策划出版的一套《网球儿子》爆卖红火,目前有成千上万的少女迷恋于其中的月钱弄马、布尔咒猪、手肿裹光、巨玩婴儿等许多人物,毕毕也正忙于《网球儿子》的新一步计划。工作太忙而且风头太旺,她已经闪到一边,不想说认识那两个人,以免被无知少女的汹涌浪潮踩死。主编很谄媚地暗示她许多次采访毕毕,她都不是“假装”听不懂,她是“真的”听不懂,望着主编那双眼睛真的比兔子还无辜啊。
尤雅去英国念了硕士,回来之后在某知名外资企业当高层管理,距离她这种小老百姓的层次是越来越远了,不过她一早就觉得尤稚嘛——精英,既然是精英必然以后就是走这条路,很正常的。
只有她最没出息,正处在被人炒鱿鱼的边缘。
天色黑了,星星亮了,路灯也亮了。
她停下来望着街灯,碧柔啊……长情的女人,四年了都没有忘情织桥,还在痴痴地等他回来。他回来了,却带了个女人回来,这要叫她怎么对碧柔说?还有……为什么我这么不开心呢?
她停在一个路灯柱子下,温暖的灯光,孤独的影子,匆匆来去的人影都给她比较舒服的感觉,今晚想要一个人静一静,最好没有人认识她。
某一家店在放歌:“千里的路,若是只能,陪你风雪一程,握你的手,前程后路,我都不问。荒凉人世,聚散离分,谁管情有多真,茫茫人海,只求拥有,真心一份……”
她突然想哭了,多年以前她被这首歌感动过,而如今……真的是荒凉人世,聚散离分,那么热闹快活的往事……羁绊得那么深刻的人都已宛如陌路,只有她呆呆地站在这里,还痴痴地怀着想要回到过去的心情,还不相信这么多年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变了……
“就值得了爱,就值得了等,就算从此你我红尘两分,我不怨缘分,我只愿你能,记住陪了你天涯的人!就不妄青春,就不妄此生——哪怕水里火里一场爱恨,爱不了一生、梦不能成真……”商店里伤心的歌曲依然在唱。
织桥……记住了她吗?她今天才想到,虽然碧柔暗恋了织桥八年什么也没说,但她曾经陪伴了织桥快二十年了,他还是没有记住她……她……
碧柔是真的如能陪伴在织桥身边,她就一切都值得。
她呢?
她想要织桥什么?
孝榆竹过身靠着路灯柱子,一手插入发,吸了吸鼻子,她闭上眼睛……这里没有别人,就承认了吧……她想要成为织桥……最重要的人……
不,她一直以为……她是织桥最重要的人……
如果没有四年前他离开,如果没有朗儿,如果没有那么多改变,她会永远相信自己就是织桥最重要的人。
眼泪从手掌的边缘滑落,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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