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墨渊既醒了,我强抑住一腔欢喜之情,很想立时便让师父看看,他这个最小的弟子也长大了,稳重了,晓得疼惜人了。
小十七过得很好。
因我做墨渊弟子时是个男弟子,正打算变换成当年司音的模样,却被折颜抬手止住了,道:“凭墨渊的修为,早看出你是女娇娥,不拆穿你不过是全你阿爹阿娘一个面子,你还当真以为自己唬弄了他两万年。”
我收好折扇,做出笑来:“说得是,阿娘那个术法唬弄唬弄我十六个师兄还成,我一向就怀疑要唬弄成功师父他老人家有些勉强。”
我们一行三个靠近枫夷山的半腰,我抢先按下云头,半山月桂,幽香阵阵。
踩着八月的清秋之气,我一路撞进炎华洞中。
缭绕的迷雾里,洞的尽头,正是墨渊长睡的那张冰榻。
这样要紧的时刻,眼睛却有些模糊,我胡乱搭手抹了把,手背指尖沾了些水泽。
冰榻上影影绰绰坐着个人影。
我几步踉跄过去。
那侧靠在冰榻上的,正是……正是我沉睡多年的师父墨渊。
他偏头瞧着近旁瓶子里养的几朵不值钱的野花。那神情姿态,同七万年前没一丝分别,却看得我几欲潸然泪下。
七万年前,我们师兄弟轮值打扫墨渊住的厢房,我有个好习惯,爱在屋里的小瓶中插几束应节的花枝。墨渊每每便是这么细细一瞧,再对我赞许一笑。
每得他一个赞许的笑,我便觉得自豪。
我撞出的这一番动静惊了他,他转过头来,屈腿抬手支着腮帮,淡淡一笑:“小十七?唔,果然是小十七。过来让师父看看,这些年,你长进得如何了。”
我稳住步子,揣着急擂鼓般的心跳声,眼眶热了几热,颤巍巍扑过去,抖着嗓子喊了声师父,千回百转的,又伤感又欢喜。
他一把接住我,道:“怎么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唔,这身裙子不错。”
折颜撩开雾色踏进来,后头跟着四哥,笑道:“你睡了七万年,可算醒了。”
炎华洞中清冷,我打了个喷嚏,被四哥拖出了洞。折颜同墨渊一前一后踱出来。
当年昆仑虚上,我上头的十六个师兄,除了九师兄令羽是墨渊捡回来的,另外十五个师兄的老子们在天族里头都挺有分量。七万年前墨渊仙逝后,听说师兄们寻了我几千年,未果。后来便一一被家里人叫回去,履他们各自的使命去了。
四哥曾悄悄去昆仑虚探过一回,回来后唏嘘道,当年人丁兴盛的昆仑虚,如今只剩一个令羽和几个小童子撑着,可叹可叹。
我不晓得若墨渊问起我昆仑虚,我该怎么将这桩可叹的事说出口。
我一路忐忑地回狐狸洞。
不想他开口问的第一件事却并不是昆仑虚。
他坐在狐狸洞中,迷谷泡上来一壶茶,我给他们一一倒了一杯,趁我倒茶的这个空隙,他问折颜道:“我睡的这些年,你可曾见过一个孩子,长得同我差不多的?”
我手中瓷壶一偏,不留神,将大半水洒在了四哥膝头。
四哥咬牙切齿对着我笑了一笑,隐忍地将膝头水拂去了。
四海八荒这么多年里,我只见过一个人同墨渊长得差不离,这个人便是我的准夫婿夜华。
夜华同墨渊长得一张脸,起初我虽有些奇怪,但并未觉得他们有何干系。
我觉得大约长到极致的男子都会长成这个模样,夜华标致得极致了,自然就是这个模样了。
但听墨渊说话的这个势头,他们两个,却不仅像是有干系,且还像是有挺大的干系。
我竖起一双耳朵来切切听着,折颜呵呵了两声,眼风里瞟了我一眼,道:“确然有这么一个人,你这小徒弟还同他挺相熟。”
墨渊望过来看了我一眼,我脸红了一红。这境况有几分像和情郎私订终身的小鸳鸯,却运势不好摊上个坏嘴巴的妹子,被妹子当着大庭广众将贴身揣着的风月事嚼给了爹娘,于是,我有点不好意思。
折颜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我递眼色。我瞧他递得眼都要抽筋了,只得故作从容道:“师父说的这个人,嘿嘿,大约正是徒弟的未婚夫,嘿嘿,他们天族这一代的太子,嘿嘿嘿嘿……”
墨渊端茶水的手一顿,低头润了口嗓子,半晌,不动声色道:“这个选娘子的眼光,唔。”抬头道:“你那未婚夫叫什么?何时出生的?”
我老实报了。
他掐指一算,淡淡然喝了口茶:“小十七,我同胞的亲弟弟,就这么给你拐了。”
我五雷轰顶道:“啊?”
眼风里虚虚一瞟,不止我一个人,折颜和四哥这等比我更有见识的,也全目瞪口呆,一副被雷劈熟了的模样。
墨渊转着茶杯道:“怪不得你们惊讶,就连我也是在父亲仙逝时才晓得,当年母亲虽只生下了我一个,我却还有一个同胞的弟弟。”
墨渊说,这件事须从母神怀上他们一对兄弟开始说起。
说那一年,四极摧,九州崩。母神为了补撑天的四根大柱子,大大动了胎气。生产时,便只能保住大的没能保住小的。父神深觉对不住小儿子,强留下了那本该化于天地间的小魂魄,养在自己的元神里,想看看有没有这个天数和机缘,能为小儿子做一个仙胎,令他再活过来。父神耗一半的法力做成了仙胎,小儿子的魂魄却无论如何也唤不醒。父神便将这仙胎化作一颗金光闪闪的鸟蛋,藏在了昆仑虚后山,打算待小儿子的魂魄醒过来再用。
可天命如此,没等着他们小儿子的魂魄醒转过来,母神父神已双双身归混沌。
父神仙逝前,才将这桩事说给墨渊听了,并将元神中小儿子的魂剥了下来,一并托给墨渊。墨渊承了亲兄弟的魂,也同父神一般,放在元神中养着。
沧海桑田,墨渊养在元神中的胞弟却一直未能醒来。
墨渊道:“大约我以元神祭东皇钟时,他终于醒了。如今我能再回来,估摸也是我魂飞魄散之时,他费神将我散掉的魂一片一片收齐了。我隐约间有印象,一个小童子坐在我身旁补我的魂,七八千年地补,补到一半,却有一道金光直达我们处的洞府,将他卷走了。他走后,我便只能自己修补,多有不便,速度也慢下来。此番听你们这个说法,他已是天族的太子,估摸那时天上的哪位夫人逛到昆仑虚,吞下了父亲当年埋下的那枚鸟蛋,仙胎在那位夫人腹中扎了根,才将他卷走的。”
折颜干干笑了两声,道:“怪不得我听说夜华那小子出生时,七十二只五彩鸟绕梁八十一日,东方的烟霞晃了三年,原来他竟是你的胞弟。”
方才初听得这个消息时我五雷轰顶了一回,因从未想过有一日竟能和墨渊攀上这样的亲。如今听他说完这段因果,我忒从容地进入了大惊之后的大定境界,甚而觉得夜华他长得那个样子,生来就该是墨渊的胞弟。
九重天上的史籍明明白白地记载道,父神只有墨渊一个儿子。可见这些写史的神官都是些靠不住的。信这些史籍,还不如信司命闲来无事编的那些话本子。
墨渊想去瞧一瞧夜华,但他方才醒来,要想恢复得如往常那般,还须正经闭关休养个几年。我担心他身子骨不灵便,贸然去凡界走一趟于休养不利,便昧着良心找了个借口搪塞,约定待他将养好了,再把夜华领到他跟前来。
炎华洞虽灵气汇盛,但清寒太过,不大适宜此时墨渊将养了。他一心想回昆仑虚后山常年闭关的那处洞府住着,我虽不大愿意他瞧着如今昆仑虚凄清的模样伤情,但到底纸包不住火,他终归要伤这么一回情。想着晚伤不如早伤,喝过两回茶后,我便跟着墨渊同回昆仑虚了。折颜和四哥闲来无事,也跟着,毕方便也跟着。
我们一行五人飘着三朵祥云挨近昆仑虚,四哥曾说现今的昆仑虚十分可叹。
我果然叹了一叹。
自山门往下,或立或蹲或坐着许多小神仙,紫气青气混作一团,氤得半座山云蒸霞蔚,仙气腾腾复腾腾,是个人都看得出它是座仙山。
呃,我在此间学艺那两万年,昆仑虚一向低调,不过七万年,它竟如此高调了?
毕方驼着四哥,缩了爪子落下去,挑了个老实巴交的小仙攒拳求教。
小神仙眨巴眨巴眼睛,道:“我也不晓得,我是出来打酱油的,路上听说有道龙气绕着隔壁山头氤氲了三四天,许多仙友都凑来瞧热闹了,我就一道来看看。这一趟没白跑,那龙气,啧啧啧,不是一般的龙气啊,真好看,我都坐在这里看了两天了。你把这个鸟放出去捉会儿虫子吧,下来和我们一同看,保准能饱你的眼福,我这还有个位置,来,我们俩蹲着挤一挤。”
四哥道了谢,推辞了那小神仙的一番好意,默默无言地回来,咳了声:“没什么,他们仰慕昆仑虚的风采,特地过来膜拜膜拜。”
折颜笼着袖子亦咳了声,揶揄笑意从眼角布到眉稍,与墨渊道:“昆仑虚本就是龙骨顶出的一座仙山。许是它察觉你要回来了,振奋得以龙气相迎吧,是以吸引了周边一些没甚见识的小仙。”
墨渊不动声色地抽了抽嘴角。
为了不打扰半座山的小神仙们看热闹,我们一行五个皆是隐身进的山门。
九师兄忒因循守旧了些,山门的禁制数万年如一日,丝毫未有什么推陈出新。
我以为今日大约只能见着令羽,甫进山门,十来步开外列出的阵仗却将我唬了一跳。我的十六个师兄,皆穿着当年昆仑虚做弟子时的道袍,梳着道髻,分两路列在丈宽的石道旁。
院中的树仍是当年西方梵境几位佛陀过来吃茶时带来的娑罗双。我的十六位师兄垂着双手肃穆立在娑罗双树下,仿佛七万年来他们一直这般立着。
大师兄率先红了眼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前几日九师弟传来消息,道昆仑虚龙气冲天,时有龙吟之声,不知是什么兆头,我们师兄弟连夜赶回来,虽想过许是师父您老人家要回来的吉兆,却总让人难以置信。今日在殿中觉察到您于山门外徘徊的气泽,我们匆匆赶出来,却终赶不及去山门亲自迎接您。师父,您走了七万多年,总算是回来了。”话毕,已是泣不成声。他面容虽还是年轻时的面容,年纪却也一大把了,哭得这样,叫人鼻头发酸。另外的十五个师兄也一一跪下泣不成声。十六师兄子阑哭得尤其不成声。
墨渊沉了沉眼眸,道:“叫你们等得久了,都起来吧,屋里叙话。”
这一番叙话,开初各位师兄先哭了一场,哭完了,便叙的是当年不慎被他们搞丢了的不才在下本上神,司音神君我。
提到我,大师兄悲得几欲岔气。当年本是我给他们下药,又盗了墨渊的仙体连夜赶下昆仑虚。我的这一番错处他绝口不提,只连声道没能看住我,将我搞丢了,是他的错。这些年他不停歇地找我,却毫无音信,大约我已凶多吉少。他身为大师兄却这般失职,连小师弟也保不住,请师父重重责罚。
我靠在四哥身旁,听他这么说,红着眼圈赶紧坦白:“我没有凶多吉少,我好端端地站在这儿,我不过换了身衣裳,我就是司音。”
众位师兄傻了一傻,大师兄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缓了好一会儿,爬起来抱住我抹着泪珠儿辛酸道:“九师弟说人人心中都有一个断袖梦,当年那鬼族二王子来拐你时,我打得他绝了这个梦,却没及时扼住你的这个梦,可怜的十七哟,如今你竟果然成了个断袖,还成了个爱穿女装的断袖……”
四哥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我忍着泪珠儿悲凉道:“大师兄,我这一张脸,你看着竟像是男扮女装的吗?”
十师兄拉开大师兄讷讷道:“你以前从不与我们共浴,竟是这个道理,原来十七你竟是个女儿家。”
四哥拉长声调道:“她是个女——娇——娥——”
我踹了他一脚。
大师兄从前并不这样,果然上了年纪,就容易多愁善感些。叙过我后,又叙了叙师兄们七万年来各自开创的丰功伟业。
我的这十六位师兄,年少时大多不像样,我跟着他们,虽不再上树打枣下河摸鱼了,却学会了斗鸡走狗赛蛐蛐儿,学会了打马看桃花、喝酒品春宫,纨绔们做的事我一件件都做得娴熟,瞒着师父在凡界胡作非为,还自以为是颗千年难遇的风流种。
将我带成这样,我的十六位师兄功不可没。可就是将我带成这个模样的一堆师兄们,如今,他们竟一一成才了。老天排他们的命数时,想必是打着瞌睡的。
但老天打的这个瞌睡却打得我很开怀,想必师父他老人家也很开怀。
开怀一阵后,耳朵里灌着师兄们的丰功伟业,再想想他们建功立业时我都做了些甚,两相一对比,惨淡之情沿着我的脊梁背油然而生。
四哥拿支笔在一旁刷刷记着,不时拊掌大喝:“传奇,传奇。”惨淡之情外,又令我油然而生一股丢人之情。
十师兄安慰我道:“你是个女儿家,呃,女娇娥嘛,女娇娥无须建什么功立什么业,我的妹妹们便成天只想着嫁个好婆家,十七你只须嫁个好婆家就功德圆满了。”
十六师兄笑嘻嘻道:“十七如今这年岁,不用说婆家了,孩子怕已经好几个了吧,对了,何时让师兄们见见你的夫君。你这个容貌品性,也不知嫁到了怎样一个夫君。”
他这个话真是句句踩我的痛脚,我抹了把头上的汗,讷讷干笑两声:“好说,好说,下下个月我大婚,届时请你们吃酒。”墨渊一直坐在一旁微抬眼皮听着,我那吃酒两个字方从口中蹦出,他手中茶杯一歪,洒了半杯水出来。我赶紧冲过去收拾。折颜咳了两声。
九师兄令羽将昆仑虚打理得很妥帖,四哥个把月不回狐狸洞,他房中的灰便要积上半寸。我已七万年不曾踏足昆仑虚,做弟子时睡的那间厢房却半点尘埃也无。我微有汗颜,躺在床榻之上,翻了个身。
隔壁住的是十六师兄子阑。我听得他敲了敲壁角,道:“十七,你睡着了吗?”
我鼻孔里哼了一声,以示未睡着。但这一声比蚊子的嗡嗡声大不了多少,我觉得他大约未听到,又应了声:“尚未睡着。”
他顿了一会儿,声音挨着壁角飘过来,道:“这七万年,为了师父,你受苦了。”
我的印象当中,这位十六师兄总喜欢挑我的刺,同我反着行事。我说东他必然指西,我说甲好他必然将甲贬得一文不值。他如今说出这个话,我不得不多个心眼疑一疑,他到底是不是我的十六师兄,遂提高了声调道:“你果然是子阑?”
他默了一默,哼了声:“活该你这么多年嫁不出去。”
他果然是子阑。
我呵呵笑了两声,不同他计较,躺在床上再翻了个身。
我活到现在这个岁数,虽历了种种憾事,但此时躺在昆仑虚这一张微薄的床榻上,却觉得过去的种种憾事都算不得遗憾了。月光柔柔照进来,窗外并无什么特别风景。
二哥常用知足常乐来陶冶我的心性。我从前不晓得什么叫知足,觉得知足不如擅忘能乐,过日子过得稀里糊涂颠三倒四。如今我晓得了,擅忘不过是欺瞒自己来求得安乐日子,知足却能令人真正放宽心。真正放宽心了,这安乐便是长久的安乐了。揣摩透了这个,一时间,我觉得自己圆满得很。迫不及待想说给夜华听一听。
但此时的夜华大约听不懂我说的这些。这个时辰,他正满周岁了吧。唔,不知他满周岁时会是个什么模样。那眼睛是像他现在这样寒潭似的吗?那鼻子是像他现在这样高高挺挺的吗?唔,不晓得和团子长得像不像。
我想了许多,渐渐地睡着了。
墨渊回来这件大事不知怎的传了开去,第二日一大早,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凡是有些灵根的,都晓得远古掌乐司战的上神回来了。
传闻里说的是,墨渊他头戴紫金冠,身披玄晶甲,脚蹬皂角靴,手握轩辕剑,怀里揣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于八月十六未时三刻,威风凛凛地落在了昆仑虚山头。墨渊他落在昆仑虚山头上时,沿着昆仑虚的长长一道山脉全震了三震,鸟兽们皆仰天长鸣,水中的鱼龙们也浮出来惊喜落泪。
这传闻编得忒不靠谱,听得我们上下十七个师兄弟几欲惊恐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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