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了,什么都迟了。
所有即将赶来阻止这一切的人全都迟了,只要当时没有拦下,那么后来所说的什么“就差一点儿”就全是废话,可是,还偏就所有人都这么说,他们为这一生的遗憾断肠。
夏景玄,顾允,路云俨,还有夏景笙……
先是顾允,他听闻夏景笙已至皇城门前,他便急急忙忙的起身,他是要去护周染濯的,中途路过念言宫,把慎儿藏起来,又带着夏景玄一起走,但是……等他到九朝殿的时候,他看到的竟是两个被雪薄薄的盖了一层的人,周染濯的嘴角竟也有血迹!
顾允才反应过来,夏景言骗他了。
“哥……哥!”
顾允顺着长阶就要冲上去,可是,不到一半,他就倒了,换成撕心裂肺的模样,无法接受的现实催使他一点点往上爬。
夏景玄却还在殿下遥遥的向上望,很久,很久,直到顾允停下,他好似才从陪夏景言一起死的梦里醒了,他竟苦笑出了声,时而向上望,时而又低下头去,笑啊……笑啊……笑的整个周宫都能听的到。
笑掉下眼泪来了,笑终于成了哭,他看见妹妹穿着婚服,死在了黎明前。
“为什么……为什么!”
夏景玄冲着天上吼,但是,天不会回答,回答他的只有他自己:
因为家不再是家了,我们没有家了。
夏景玄忽然想问夏景笙一句: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呀?
下一个又来了,路云俨,来时跑的要多急有多急,跑到夏景玄身边时又摔了一跤,来不及说一句,爬起来又往上跑,一路跑到夏景言的身边,他跪在那里,伸手颤抖着探夏景言的鼻息。
晚了……真的晚了……
路云俨想唤夏景言的名字,可他试了好久,连呼吸都急促了,他做不到,他忽然感受到地上是湿的,他气喘着,缓缓低下头去。
一滩血……有一大滩子血……
那是从夏景言的小腹下流出来的,他想去拉夏景言垂下的那只手,颤颤巍巍的拉住,冷了,却还想给她把脉。
“言儿……你不是说你等我的吗……我翻了一晚上的医书,你为什么就不能再等我一小会儿,你……你是有身孕了,你怎么能自尽……你怎么能自尽啊……孩子两个月大了……是我……是我来晚了,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路云俨泣不成声,剜心都不会有这般痛的。
但是,悲痛的又何止他们三个啊,被骗的又何止他们三个啊……
夏景笙数十日不敢停歇的奔波,他从颖都一路南下到浔洲,什么国什么权在他眼里全成了屁话!什么御驾亲征……他还能杀了自己从小养大的妹妹,就为了一个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要的破皇位吗!他这一路都快恨死了……
所有人都被骗了,所有人……
夏景笙终于冲到周皇宫,他迫不及待的要见到妹妹,他想着,他一定要赶得上,他得解释啊,他要跟妹妹说清楚。
哥哥不是你想的那样,哥哥不贪图皇位,哥哥没有要杀你,我们所有人都被贺王和杨惩骗了!贺王和杨惩是表兄弟,他们都是当年北江屠宫的余孤,他们是在报仇,哥哥听到杨惩说的是公主有难,请陛下支援,哥哥立刻举兵是想救你,你的每一封家书都被杨惩扣下换掉了,你真实是什么样哥哥真的不知道啊,当时不放心,哥哥还接受提议叫粟治一起去,真不知道粟治被下了药,他竟敢动手杀你……哥哥有错,没早发现杨惩的诡谋,但是……但是求你!不要抛下哥哥!等我!等我!
但到了周皇宫,护城军无论有没有军令都是要护主的,夏景笙被这些人拖住了,他拼死也要闯进去,他被护城军数次刺伤,他连还击都来不及,只不顾一切的往里冲,可是护城军太多了啊,他真的来不及了……
这场家里人自相残杀的战乱定格在路云俨心灰意冷的站在高楼上,宣读夏景言的遗书。
她说:两国之人,不应该为她打的不可开交。
“我明夏既破暴袁,我南周既重回仁义,两国理应共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何故为一无功女流陷天下于不仁不义,纵我作一国公主,一国皇后,亦不应私已,当以天下万民为重,稳固江山和平,十七年来的荣华富贵,万民拥戴,代价理应如此,吾仅此遗愿留于万民。”
“愿天下再无战争。”
“愿土地再无尸横遍野。”
“愿江河再无流血千里。”
“愿田间再无烈火雄雄。”
“愿士兵再无用武之地。”
“愿稚童再无声嘶力竭。”
“愿亲长再无痛哭流涕。”
“愿故人,阖家团圆。”
“愿江山,万世太平。”
“若得此愿,吾心不悔,往矣。”
念完,路云俨腿一软,向着九朝殿的方向跪下了,所有的将士,无论是明夏的还是南周的,纷纷放下了武器,还有涌入城中护君的许多百姓,一群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往里冲的南周官员,此刻都停下了,夏景言,他们一国的皇后,一国的公主,这话的意思是……
还不等众人细细去想,南周官员最前面的那个却先痛哭流涕,其他官员也依次跟上,他们是提前知晓一切的人,最前方那人从怀里掏出一道旨,举过头顶,哽咽着说:
“陛下遗愿!且还天下一太平……”
遗愿?怎么两个都是遗愿……
夏景笙心里好像有什么轰然倒塌了,他好像真的来晚了一点,随后,他听到回荡在周宫的丧钟。
南周的那一群官员哭过之后就又向着九朝殿冲去,国不可一日无君,无再多时悲痛,他们便要依着周染濯的意思再认新君。
夏景笙没有心思管这个,他只呆呆的站着,看着南周的将士、百姓,全都朝着九朝殿的方向跪下,他们无顾周围有多少明夏将士,无顾自身有多少危险。
周染濯未尝不是一位明君,若是无情,又何来如今这般场景,不止将士,就连百姓也奋不顾身的闯进宫中救驾,在他死后又不顾自身安危的跪拜。
许久,夏景笙站在那里许久,没有了战火声,他站在一片空虚里,他却不知,今日九朝殿对他的悲哀何止如此。
……
南周的一群官员终是跑到了九朝殿下,还是最前面的那个官员,穿着太傅服,他一步一步上阶去,在中央扶起倒在那里的顾允,也扶起刚刚到来,在那里陪着顾允的慎儿。
“淮王殿下,淮王妃娘娘。”
顾允在回头看到他时十分惊诧。
“洛河星?”
“是。”
那位洛河太傅给他躬身行礼,眼神也告诉他,就是他所想的那样。
顾允回头去看,阶下一群哭哭啼啼的官员,是他和周染濯从小秘密养起来的一群亲信,都是年纪还小的,再没有了从前那一群奸心四起的老臣。
“他一夜之间……让你们重整了官场?”
顾允笑着哭,那笑也是苦笑,不出他所料,洛河太傅点了点头,顾允便只剩狂笑,笑的他快喘不上气,慎儿怎么劝都劝不住他,只能手足无措,等到顾允的狂笑化为痛哭,她也只能陪着顾允一起哭。
这群年纪轻轻的大臣,是周染濯幼时一边顶着袁夏追杀的威胁,一边顶着众大臣贪图不轨的难关下四处寻觅来的,一直是偷偷养着,南周开国后,他也是和顾允商量好,一边慢慢除老臣,一边慢慢扶他们上位的,但是如今,一夜之间,周染濯竟直接屠尽老臣换新臣上位,他这是早知道他要死了,一切都无所谓了啊……
“你连死都不躲!你是不是蠢啊你!”
顾允这一生恐怕是第一次骂周染濯,既愤怒又心酸,他隐隐想到了什么。
“周染濯,你给谁铺路啊你!”
周染濯和顾允,从小,心都长到一起了,顾允要的是一生无忧无虑,就先前周染濯离宫,顾允才当了不到两个月的皇帝就快被逼疯了,周染濯既知如此,自然不会再把皇位传给顾允,但南周就再无继承人了,就算还有楚枫和思离,那也不能那么小就坐皇位吧?反而是害了孩子,那么,按着如今的形势,南周的新皇是谁,显而易见了,只是当事人还浑然不知。
夏景玄还坐在夏景言身边神神叨叨的,他把一根红绳系在夏景言和周染濯手腕上,将他们缠在一起,他向根本听不到的夏景言念叨着:
“你就那么爱他呀……”
那就成全吧,兄长缚红绳,来世犹相见。
夏景玄是想着,已经这样了,既然夏景言已死,那么就再也没有什么能使他更痛苦的了,他释然了,直到洛河太傅上前向他行跪拜礼,他才发现他太傻了。
洛河太傅称:“微臣参见陛下。”阶下那一群周臣也随之而拜,而呼。
夏景玄的心像是被什么猛击,他怔了一下,随后立刻冲到周染濯那边,在他身侧摸索一圈,他摸到一道旨,他手都抖了,哽咽着打开看。
“朕自今日传位于玄王夏景玄,改南周作南玄。”
短短一句话,十八个字,夏景玄看了又看,差点儿要了他的命。
“你为什么要传位给我!为什么!为什么……”
夏景玄吼着吼着却没有力气了,他倒到地下去,温热的泪融化冰冷的雪,却暖不热周染濯的身体,让他醒过来解释。
但没关系,顾允还能替他解释的。
“报复你!报复你们家!夏景玄,现在南江是你的了,你是皇帝了,现在夏景笙是要来屠你的国,你的家了,你来解决啊!我倒要看看,黄泉之下的你妹妹倒要看看!你怎么解决!你来当那两全的好皇帝啊!我倒看你是不是真能比我哥做的好!”
夏景玄已经哭不出声了,坐到这个位子上才理解,原来妹妹和妹婿是被逼死的。
夏景笙这时候来,脚下踏着红血与白雪,身后跟着同样如此的明夏将士,他刚到,南周……不,是南玄的臣子,连带着他们的新帝,一齐向这群“魔头”看去。
“景……景玄,言儿她怎么了?”
夏景笙望见他的妹妹在那高台上一动不动了,他就站在阶下问对自己满眼厌恶甚至唾弃的弟弟。
夏景玄提着剑,起身,像是强撑着病体,他红着眼,一点一点挪到阶下去,他每一步都像要跌下去,但又没有,他的剑尖磨在地下,发出嘶拉嘶拉的响声,撕裂长久的宁静,直到他走到夏景笙的面前。
“玄王殿下。”
“玄王殿下……”
夏景笙身后的将士似有些恐惧的唤着夏景玄。
夏景玄的眼神从未离开过夏景笙,但他也回那两个将士,“叫朕南玄皇。”
“什么!玄王殿下您……”
将士刚要惊异下去,夏景笙却摆摆手叫他们退下,将士们便退到二丈开外。
夏景玄冷笑笑,非常恶心如今这般所谓的“亲情”,虽说夏景笙的眼神一直在祈求他的信任,可事实就摆在眼前,夏景言死了,妹妹被逼死了,他也没法儿再相信他的哥哥。
“景玄,言儿她……”
“你还有脸提言儿啊。”
夏景玄的声音一回比一回冷。
“要么你现在杀了我,要么退兵,从此我们不是兄弟,再不相见。”
“我不会杀你的,景玄,跟哥回家吧……”
可惜在夏景玄的心里,他早就没有家了,他的言儿刺他一刀是要他还能回明夏过活,可他却不愿再回到明夏了,既然故土难以追忆,那就背井离乡,亡于异国吧,哦,倒也不是异国吧,现在是他的国。
“景玄,我们带言儿一起回……”
夏景笙的“家”字没有说出口,夏景玄已然提剑刺进他的左肩。
夏景笙吐出一口血,他知道他真是晚了。
“你真虚伪。”
夏景玄一字一顿,在夏景笙看来,每一个字都比方才那一剑更痛,他紧闭上眼。
夏景玄的手在抖,他从未想过他会和夏景笙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从未想过他们家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夏景笙落泪,他又如何不落泪?夏景笙心疼他,他又如何不心疼夏景笙?
可是妹妹真的死了。
“从此之后,明夏与南玄,此生不复相见。”
夏景玄说完这话,猛的将剑拔了出来,夏景笙后退几步,可他没有倒下,没有抱怨,没有反击,他只久久的看着夏景玄,他听到“再不相见”,他便只想在最后的时光里最后再看夏景玄几眼,到最后,他竟歪了歪头,笑了……
夏景玄弃了剑,紧闭上眼。
再此睁眼是外头人声鼎沸了,夏景玄他们还不知发生了何事,路云俨这时回来了,落寞的招手,让他们一齐上城楼去。
随后,夏景笙,夏景玄,慎儿搀着顾允,路云俨,一齐上阶,个个登上殿,殿外那一圈石阶足够高,足够让他们眺望到远处发生何事,他们一个个轻轻的走过夏景言和周染濯的身边,生怕吵醒他们似的,随后,向远望。
四面八方,将士,文官,百姓,宫人,一声一声呼:
“微臣深谢周皇陛下与端慧皇后以一死换天下再无战争。”
“属下深谢周皇陛下与端慧皇后以一死换天下再无战争。”
“草民深谢周皇陛下与端慧皇后以一死换天下再无战争。”
“奴才深谢周皇陛下与端慧皇后以一死换天下再无战争。”
高台上的人一瞬都笑了,苦笑。
雪停了,出太阳了,阳光这才散落大地,照耀在周染濯和夏景言身上,终究是没在他们生前照上啊,可是……
他们好像还是笑了。
争天下从吃软饭开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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