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室、国戚告哀崇政殿。
赵祯在灵前守了大半夜,勉强应付两句便赴后殿小憩,双目血赤,眼皮肿胀,心中空荡荡,长久以来的制肘远去,预想中的喜悦却未如期而至。
他十分厌恶宋绶、孔道辅串联赵元俨及贡举人行劝谏事,王随、蔡齐等人的魅影也是若隐若现。
刘纬之所以将颜子四十七世孙颜太初流桂州,是为国事,而非私怨。
孔子第四十四代孙、孔宜于太平兴国三年袭封文宣公,雍熙三年卒于王事,其子孔延世袭封、卒于景德初,孔延世子孔圣佑又于天禧五年袭封、次年即卒,因其绝嗣,遂除袭封。
颜太初却作诗嘲讽当政者得路、反忘先师,请以孔圣佑弟、孔宗愿袭封文宣公。
刘纬毫不留情的给予雷霆一击,指责颜太初暗讽赵光义未能履行金匮之盟,赵恒、赵祯得位不正。
又将仙源孔氏太平兴国三年以来蠲免科役总计、种种不法事急递彭城,诘问:千年世家,屡受前代隆恩,怎不见其从一而终?于我大宋何功?于我大宋何益?路在何处?师又在何处?
颜太初不能对。
刘纬再以急递诘问:汝可愿代民服仙源孔氏科役?亦或寻人替之?
颜太初还是不能对。
刘纬大怒,遂徒颜太初及其妻妾子女填柳州,并问:汝且不愿,焉敢代民请愿?
天下肃然。
即便是宋绶、孔道辅、王随、蔡齐等重臣也只能以称病表达不满。
赵祯至始至终保持沉默,看似不偏不倚,实则心向刘纬。
仙源孔氏的特权湮灭,令京东路散发着勃勃生机。
李溥奏京东路明年岁米应在一百五十万石至一百六十万石之间。
赵祯深信不疑。
仅益州一路,所贡秋粮就增加二十万石,民却无科敛之苦。
周文质奉诏回朝时,数万民众夹道欢送,“长命百岁”之贺甚至回荡在剑门关外。
孙飻亦奏江南百姓严冬不歇,冒雪兴修水利,堆肥备战春耕。
赵祯清楚的知道,国家已经走向一条不可逆的道路。
宋绶、孔道辅、王随、蔡齐聚众三百余,不仅是在反对孔氏一族去契丹、高丽开枝散叶,也是在阻挠摊丁入亩之制全面实行。
赵祯冷冷的看着赵元俨卑躬屈膝,一句抚慰的话都没有,嘴里那句“八王叔请起”和“阿猫阿狗快去”没什么区别。
他打定主意,不管宋绶、孔道辅怂恿赵元俨独奏何事,都要把这股歪风邪气杀下去。
赵元俨一句话就把赵祯心中那点刚强击的粉碎:“陛下乃李宸妃所生,妃死存疑,殡于奉先寺。“
赵祯脑子里一片空白。
李宸妃是谁?
德宁生母?
卒于天禧四年?还是天禧五年?
赵元俨火上浇油:“宫人、百官皆知,独独陛下不知,请诏两位太妃详奏。”
德宁是我同胞妹妹?
赵祯从一场长达二十四年的噩梦中惊醒,泪如堤决,声嘶力竭:“我去问她!”
赵元俨连忙抱着赵祯,“皇太后尸骨未寒,万万不能失礼。”
赵祯狠狠一甩,撞门而去:“滚!”
那声怒吼令一墙之隔的前殿噤若寒蝉。
张景宗一边命小黄门去请蓝继宗,一边硬着头皮出殿转圜。
悲伤弥漫的崇政殿又添了几分清凉和无奈。
赵祯生母另有其人一事,从来不是秘密,只因刘娥威震天下、无人敢言。
一朝天子一朝臣。
横行京畿三十年、无往而不利的嘉善坊刘家的风光日子似乎已到尽头。
殿内渐渐两分。
刘娇、赵全益携三子、赵念念怀抱幼子簇拥韩氏凌驾于宗亲之上,受刘京、德宁等小辈环绕,赵元佐后人、李继隆后人、高宗朝三位驸马家人也在左右,缅怀刘娥音容笑貌,像是没听见赵祯的歇斯底里。
另一边则因赵元俨的缺席,以商王赵元份第三子赵允让为首,得赵匡胤、赵光义、赵廷美后裔及历任后族、驸马都尉看重,既有心切,又有不忍。
每一次权力更迭,无不伴随着人事变动。
但这一次格外不同,身为臣子的刘纬在朝堂上说一不二,却也是百官神憎鬼厌的对象,算不算主弱臣强?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
……
东华门外,四千举子陈情,为仙源孔氏打抱不平。
刘纬亲听诉求。
皇城司如临大敌。
蓝继宗亲自压阵,等来崇政殿一小黄门耳语,连忙去找刘纬问策:“荆王请对,陛下失态。”
刘纬颇为无奈:“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多等一天不行?别让陛下难堪,私下告知。”
蓝继宗匆匆离去。
刘纬怒喷陈情举子:“尔等畅所欲言,某已洗耳恭听,某亦有不吐不快之语,再有聒噪者,除名流云南,三代不得科举。”
一举子愤然发声:“敢问刘相,二十万禁军在交州闲置一年,毫无建树,却耗民脂民膏无数,该当何罪?”
刘纬冷冷喝道:“拿下!收其户贴、举状!”
禁军如虎似狼的扑了上去。
刘纬又道:“某愿聆听尔等心声,不代表尔等可以胡作非为!还有谁?”
陈情举子敢怒不敢言。
刘纬道:“那就先说说云南,尔等赴京礼部试尚且需要服上两三个月的水土,禁军辗转七千里,难道不需要?鄯阐府冬季与京畿春季相仿,最宜用兵,捷报应在二月初传来。”
那跪地举子贴地服软:“多谢刘相赐教。”
刘纬充耳不闻,高谈阔论。
“隋大业元年,炀帝开进士科取士,首擢寒门于微末。
之前,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九品中正制就此告终?
没有!
名亡实存!
仍为世家大族所垄断。
惟我大宋取士,寒门远胜势家!
吕公文穆,贫举进士甲科第一,入仕十年拜参知政事,入仕十一年拜相。
张公文定,贫举进士,入仕九年拜枢密副使,入仕十五年拜相。
何故?
仅仅只是因为我大宋天子求贤若渴?
不!
实则是我北方世家大族惨遭屠戮,支离破碎,再也无法垄断科举!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此等惨烈,铺就尔等晋升之路,尔等却想自带枷锁,再铸千年世家!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拜之,天经地义!
圣人又是个什么东西?
生尔等?养尔等?教尔等?护尔等?
值得尔等兴师动众?
不愿立禀?而喜跪奏?
某一言废他前程,应不应该?
圣人可以不教而诛,某不能?
拖他下去,发回原籍看管,三代之内,不得出仕!
尔等今日所求,即是方才所见。
尔等可愿做少正卯?可愿再求圣人出?
不愿就滚!”
东华门外祭拜的百姓早就不忿举子狂妄,齐声怒吼:“滚!”
宫中内外、朝野上下无不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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