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承祐也想赶快击败邺都叛军,擒拿郭威至太庙谢罪。
古往今来,堂堂一国之君,被反臣兵临城下、困守都城者寥寥无几,如此奇耻大辱若是不能洗刷,刘承祐觉得自己枉为天子。
可是再怎么破敌心切,一些粗浅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贸然下令催战,只怕会打乱慕容彦超的布置。
刘承祐沉吟片刻,犹豫道:“朕已经拜慕容将军为帅,令他统领禁军迎击叛军,此时下旨,容易让慕容彦超误以为朕不信任他。
何况临行前,朕也当面承诺,军务之事全由慕容彦超做主,昨日慕容彦超遣人回报,经过侦察,邺都叛军气势正盛,应该暂避锋芒,待其锐气消褪,再找时机出兵....”
李业满脸愤慨:“可是郭贼公然写信挑衅官家,邺都大军屯兵赤岗,派人散播谣言,说是官家受臣等蒙蔽,杀害功勋老臣,残害忠良,残暴不仁....逆贼如此败坏官家名声,臣实在忍受不了!朝廷王师在叛军逼迫下,不发一兵一卒,传出去天下人会以为朝廷怕了邺都叛军,官家怕了他郭贼!”
刘承祐果然被李业激得满心怒火,阴沉脸色恨恨地道:“郭贼奸诈,想以此来动摇人心!待破敌擒贼,朕一定要将他剖心挖腹!”
李业急忙添油加醋地道:“郭贼如此可恨,更应该从速破贼,叫天下人看看朝廷王师威武,就算是邺都叛军在皇威浩荡之下也不堪一击!”
刘承祐还是迟疑地摇头道:“朕和你对于军务之事都不甚了解,还是应当听从前方将帅的建议,此战当以稳妥为重,一味求快难免出现纰漏....”
李业脸色变了变,眼珠子轱辘辘转悠,咬牙低沉道:“可是慕容彦超手握重兵,又迟迟不肯发兵与叛军交战,臣担心时间一长,这里面生出变数....”
刘承祐眉头一拧,听出李业话中有话:“你是担心慕容彦超背叛朕?”
此话一出,连刘承祐自己也被吓一跳。
如今开封禁军有三分之二都掌握在慕容彦超手里,一旦生出二心,或者与郭贼暗中有联络,临阵倒戈之下,对于朝廷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刘承祐倒吸一口凉气,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一副处境。
李业眼神闪烁地道:“臣并非说慕容将军不忠,只是为防不测,官家应该有所准备才是!
试想,就算邺都叛军士气正盛,也应该派遣兵马试探敌军虚实,可慕容彦超率军进驻七里郊以后,只是下令军士挖掘壕沟土堑,勒令军士不得出营门一步。
而邺都叛军屯兵赤岗,与七里郊遥遥相望,双方皆是按兵不动,这里面恐怕有不妥之处....”
刘承祐急忙道:“如何不妥?”
李业煞有介事地道:“臣倒不担心叛军打到开封城下,而是担心慕容彦超拥兵自重,拿开封城和官家的安危作筹码,和郭贼展开谈判。又或者,慕容彦超以禁军统帅自居,自以为官家和朝廷的安危系于一身,由此心生傲慢,开口讨要各种好处....
王师离开开封之前,聂文进告诉臣,慕容彦超私下里对部将说,等这次击退叛军擒住郭威,官家就会让他做枢密使,还会兼领藩镇,到时候就提拔他的部将们到禁军任职,或者派驻藩镇为帅....”
刘承祐惊怒道:“朕何时承诺让慕容彦超担任枢密使?枢密使兼领藩镇者,数十年来只有郭威一人,如今养虎为患,朕如何还能重蹈覆辙?”
李业趁机道:“慕容彦超为人狂傲,他有这种想法,说明心里对官家缺乏敬畏。说不定等击败叛军,他就想当下一个郭威!”
刘承祐满面铁青,被李业一番口舌说得方寸大乱。
如今邺都叛军陈兵开封城郊,各地藩镇的勤王兵马又以各种借口迟迟不到,能倚仗的只有禁军和慕容彦超等一干将领。
如果连慕容彦超也心生反意,那么朝廷离覆灭之日也不远了,他的皇帝恐怕也快当到头了。
李业一番话倒也不全是胡编乱造,慕容彦超自从领受皇命,挑大梁成为禁军统帅,的确当着部下的面说过类似狂言。
不过只是性格使然,并不能证明他心里有反意。
李业此刻告状,挑动刘承祐心里脆弱而又紧绷的心弦,难免浮想联翩。
“你说,朕该如何做?”刘承祐满脸阴沉。
李业趁机道:“官家下旨催战,一来试探叛军虚实,二来试试慕容彦超忠心与否。只要战端一起,慕容彦超与郭威也算彻底决裂,别无选择,只能老老实实效忠官家,想尽办法击败叛军。”
刘承祐神情变化:“好!就这么办!”
刚要快步走到书案前写下亲笔诏书,刘承祐想了想道:“不如朕亲自前往七里郊督战,顺便犒赏将士,激励士气!”
李业愣了愣,忙道:“如此更好!官家圣驾驾临军中,王师将士必定备受鼓舞,一旦战机出现,一定能一鼓作气击败叛军!”
“事不宜迟,先派人传令慕容彦超,令他进军刘子坡,朕的銮驾随后就到!”
刘承祐提笔急书,写下一道催战旨意,李业取出宝玺,加盖天子符印。
当即,李业派内殿直军士火速赶往七里郊,传达官家圣旨,皇宫里开始为皇帝出城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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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刘承祐准备前往太庙祭告先祖,为朝廷王师祈福,保佑朝廷能够顺利剿灭叛军。
刘承祐换上龙袍冠冕,刚要出暖阁,有宦官来报,说是太后辇驾到来。
一行身强力壮的宦官抬着软舆赶来,刘承祐只得走出暖阁迎接。
一袭素色宫裙的李太后在内侍张规的搀扶下匆匆赶到。
“儿臣拜见母后....”刘承祐躬身揖礼。
自从李太后上次知道司徒府满门被灭,忧愤之下回到坤宁殿,就一直在佛堂念诵经文超度亡魂,刘承祐几次前来拜见,她都让张规挡回去。
半月以来,李太后从未离开过佛堂一步,每日忧思,难以入眠,胃口也极差,整个人显得面容枯槁,神情憔悴,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妇。
李太后满眼复杂地看着刘承祐,叹息道:“予听说你要出城前往军中督战?”
刘承祐淡淡地道:“正是。儿臣不想惊动母后,本想等儿臣銮驾出城以后再派人通知母后。”
刘承祐瞥了眼站在一旁,低眉顺眼搀扶着李太后的张规,肯定又是这个该死的奴婢乱嚼舌头。
李太后苦口婆心地道:“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你堂堂天子之尊,銮驾怎可轻易离京?战事凶险难测,去到军中,如何能保证你的安全?”
刘承祐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母后无需忧虑,朕在军中,自有禁军将士保护。如今正是国家危难之际,朕理当和将士们在一起,共赴国难!
况且有朕亲自坐镇督战,禁军将士们士气振奋,一定能一举击败叛军!”
李太后苦笑着摇摇头:“军中条件艰苦,你自小养尊处优,哪里受得了行军的苦?若是不能做到真正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不仅起不到激励士气的作用,反而会成为大军累赘....
你又不通军事,去到军中只会让将领们感到掣肘,还是老老实实留在宫里等候消息....”
刘承祐恼火地打断道:“母后休要多言!朕已经长大成人,登基也有三年多,国家大事熟知于心,用不着母后反复唠叨!”
。李太后苦涩地叹口气:“罢了,你不愿听,予便不再多说。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亲自到军中督战,朝廷和邺都,你和郭威之间就再无回旋余地。
郭威是我家故交,走到如今这一步,完全是受奸人挑唆。不如你依照郭威心中所说,绑缚李业四人送到邺都军中,任由郭威发落,等他报了家仇,说不定会主动上表请罪,也不至于闹到兵戎相见的局面....”
刘承祐怔了怔,恼火地道:“母后太过想当然了!郭威一家老小尽数被诛杀,他如何还会效忠朕?此事休要再提,郭威早就心存反志,不管他的家眷有没有被杀,迟早有一日他都会反!
既然他敢反,朕就要亲自派兵将其灭亡!好教天下人知道,胆敢忤逆圣意,与朝廷作对的下场!”
刘承祐杀气腾腾,自信无比。
“而且李业是母后的兄弟,朕的舅舅,母后难道忍心为了讨好逆贼杀了他?”
李太后凤目含恨,厉声道:“李业才是罪大恶极的奸贼!若非是他,局面如何会闹到如今地步?予当真是后悔,没有听先帝之言,将他早早赶出开封,才让他把国家祸害到今日地步!”
提着官袍从廊下一路小跑赶来的李业,听到太后当着官家的面斥责他,吓得腿脚一软,踉跄了几步飞奔赶来,噗通跪倒在李太后跟前,砰砰磕头,泪流满面地悲愤道:“臣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竟然惹得太后想杀了臣?长姐如母,姐姐如果要杀弟弟,只需一句话,弟弟愿当着姐姐的面自尽!”
李太后指着他愤怒地厉喝道:“予没有你这样蛇蝎心肠的兄弟!如果用你的人头能平息郭威怒火,予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李业干嚎声一顿,转而朝着刘承祐砰砰磕头,哭诉道:“官家为臣做主啊!太后为了讨好郭贼,竟然不惜要杀了臣!臣冤枉啊!~~呜呜呜~~”
刘承祐不耐烦地喝道:“休要在此纠缠,速速与朕出城!”
李业急忙应了声,擦擦眼角,一溜爬起身,悻悻地小声道:“恕臣暂时不能侍奉太后了,等击败叛军,官家凯旋回京之日,臣再到坤宁宫当面领罪!”
李太后气得浑身发抖,泛红的眼睛充满怨怒。
“母后留步,儿臣告辞!”
刘承祐揖礼作别,登上銮驾,李业也坐上马车,内殿禁军开道,黄罗盖伞遮阳,大摆皇帝依仗,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从皇宫北拱辰门离开。
李太后看着皇帝车驾缓缓远去,沧桑的眼里流出两行清泪,身子像泄气般有些站不稳,张规急忙搀扶住。
。“太后万万保重身体啊!”张规忧心忡忡。
李太后苦叹道:“晚了,一切都晚了,大错已经铸成,再无补救之法....不出旬日,邺都大军就会兵临开封城下!”
张规犹豫了会,谨慎地看看左右,低声道:“郭大帅恩怨分明,不会迁怒太后的,只是官家....”
李太后眼中尽是挣扎之色,良久,长长叹息一声:“罢了,终究是朝廷对不起郭威,只要他愿意饶承佑一命,予愿意做出任何退让!这也算是予这个做母亲的,为他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张规深深吸口气,听明白太后话中含义了。
只要郭威答应放过官家,不伤害其性命,太后便答应一切条件,即便是宣布退位、禅让....
“张规啊,快点通知你在开封的家眷们,让他们找个安全些的地方躲避,大军入城难免引起动乱....”
李太后一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佝偻着腰身,说话声也虚软无力。
张规搀扶着她,轻声道:“原本奴婢本家还有个侄儿,是奴婢兄长的独子,在开封府做个抄录公文的掾吏,前年,他外出应酬,在酒楼与人产生争执,动了手,不幸身亡了....
如今家中再无亲人,只剩奴婢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了....”
李太后恍神了下,喃喃道:“想起来了,此事你曾经跟予说过....唉....年轻人啊,做事冲动,不考虑后果,终究误人误己....”
张规惨淡一笑,没有再说什么,搀扶着李太后低声道:“奴婢送太后回宫....”
搀扶太后坐上软舆,张规招招手示意起驾。
张规低着头双手拢袖,紧跟在软舆一侧,凛冽的冬风顺着宫城甬道刮来,他乌帽下两鬓垂落的斑白发丝凌乱地飘扬着。
没有人知道,他那位可怜的亲侄儿,是被李业当场派人打死的。
那次他的侄儿在酒楼与友人相聚,恰逢李业到来,众星拱月般簇拥上楼,派人强行清场,他的友人不忿李业霸道做派,说了几句抱怨的话,就被李业派恶奴当场暴打,造成两死一伤的惨剧。
开封府知道是国舅李业犯的事,根本不敢追究,派人悄悄摸摸销掉侄儿的官位名籍,直到两月后,张规多番遣人打听,才知道事情原委。
他强忍悲恸,告假出宫,为侄儿收敛尸骨,在城郊找了一处墓地安葬。
这件事他没有与任何人说,太后过问时,他也只是说,是因为侄儿与人争执动了手不幸身亡。
他知道就算太后知道真相也无法为他做主,李业得官家宠信,权势熏天,如果让李业知道他与这件案子有关,只怕连他也活不了。
这件事过去一年多,李业恐怕早就忘记了。
可张规没忘,那是他兄长唯一的骨血,是个老实厚道的好人,白白遭受了无妄之灾。
张规冷冷地扭头朝宫城东北方向看了看,心里默默祈祷,郭大帅的邺都大军能够早日进城。
这乌烟瘴气的开封和朝廷,的确到了应该改天换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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