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位于内城崇明门内大街西侧。
赵弘殷清早起床,用过些清粥小菜便开始打拳。
没过一会,天空乌云滚滚,雷霆在云层间摩动,赵弘殷仰头看看黑压压的天穹,皱眉嘀咕了一句“鬼天气”,便从花园转移到了回廊下, 继续开始打拳。
赵弘殷年届五十一岁,两鬓花白,眉须也夹杂几缕白,鼻梁高挺如悬胆,颧骨微高,双颊略显瘦削,唇上两撇八字胡, 颌下一绺稀疏的三寸短须。
赵老爷子中等个头,或许是上了年纪, 走路时略微有些驼背,佝偻腰身,平时又喜欢穿一件粗麻圆领袍,咧嘴笑的时候,乍看上去像个乡下村里讲学的西席先生。
只是一双眼睛神色多变,时而闪过如鹰一般锐利的目光,时而又光华内敛,露出浑浊的泛黄眼珠,像个朴实无华甚至略显憨厚的小老头。
赵弘殷去年出征孟蜀时被流矢伤中眼眶,万幸的是没有伤到左眼,但也留下了些许后遗症, 左眼视力减弱,畏光怕风, 天光稍暗就看不清。
自从眼睛受伤后, 赵老头习惯眯着眼看人, 多了几分猥琐狡猾的感觉,像只偷腥的老狐狸。
赵弘殷一套赵家拳打完,褶皱深深的额头渗出不少汗水, 脊背也印湿了一大片。
收拳立身,赵弘殷长舒一口气。
再仰头看看天色,低沉的雷鸣声盘旋在高空。
“光打雷不下雨,贼老天就知道虚张声势~”赵弘殷嘟哝一句。
一名侍女端着托盘上前,托盘里放着毛巾和茶水。
赵弘殷拿过毛巾擦擦额头、脖颈、双手上的汗渍,端起茶盏咕咚喝完。
瞥了眼低眉顺眼的侍女,赵弘殷眯着眼笑道:“莲儿,夫人可起身了?”
“回禀老爷,夫人刚洗漱完,正在用些清淡早饭。”侍女莲儿柔柔地说着,软糯的嗓音听得赵弘殷心情舒畅,捋捋须露出一脸享受的神情。
“莲儿啊,老夫记得你是淮南人吧?入府有几年了?”赵弘殷今日兴致不错,关心起自家夫人房里侍奉的女婢。
莲儿低怯地道:“奴婢是颍州蔡县人,幼时随父母逃难到开封,又碰上契丹人围城,父母皆被契丹人所害,奴婢随流民入城逃得性命,后来在龟儿寺外乞讨,遇见夫人车队路过, 承蒙夫人心善,收留奴婢入府,迄今已有四年了....”
“唉,世道多艰,莲儿受苦了!”赵弘殷捋捋须感慨一番,余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莲儿那淡绿色裙裳下微微隆起的胸脯,又兀自发出一声叹息:“如此算来,莲儿今年已满十六了!”
“回老爷的话,莲儿今年已满了十七,虚岁已有十八....”
莲儿粉脸尽染红霜,似乎觉察到了老爷目光里的意味,抿嘴弱弱地回答,低垂的眼眸里闪烁几分期待。
赵老头眨眨眼,又捻着须摇头感喟:“原来已是二九年华,当真是大好的青春啊!~”
赵老头不动声色地扫过莲儿全身,软嫩的粉脸,盈盈可握的纤腰,微微隆起的胸脯和臀,笔直且修长的腿,全身散发着青春活力的气息......
“当真是一只熟透诱人的蜜桃啊~”赵老头又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莲儿满脸红晕,羞赧地低着头,老爷的眼神越发火热了。
“呵呵,莲儿年纪也不小了,可想过许一门亲事?”赵弘殷装作随口问道。
莲儿飞快地抬起眼皮瞟了眼,怯怯地道:“任凭老爷做主....”
“咳咳~”赵弘殷看着莲儿害羞的模样,心里仿佛有小猫抓一般痒痒。
“莲儿啊~”赵弘殷语调故作平静,“你入府已有四年,一直在夫人身边侍奉,做事尽心竭力、周到妥当,又乖巧伶俐,我与夫人都很喜欢你....
若你愿意的话,今夜便到南厢房来,老爷与你好好商量商量嫁娶之事!”
赵弘扬负手,微微昂头,一副赵府主人的架势,淡然的语气,仿佛在宣布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莲儿怔了怔,畏怯地朝后宅主卧房偷偷看了眼,细声细气地道:“奴婢不敢....若是被夫人知道,定会生气,会把奴婢痛打一顿,赶出府去的....”
“自然不可让夫人知道!”赵弘殷低笑一声,语气有些期待,“今晚夫人要到苏相府邸参加聚会,恐怕要到亥时才会回来,等会你称病告假,夫人会让你留在家里的....”
赵老头挑动眉头,一副“你懂我意思吧”的神情。
莲儿捧着托盘后退一步,满脸惶惶不安地低声道:“老爷恕罪,奴婢、奴婢不敢!夫人管教严厉,若是、若是被夫人察觉,会打死奴婢的!”
赵老头有些急了,近前一步低声道:“怕甚!自有老爷为你做主!大不了老爷为你在外城重新置办一处房宅....”
莲儿红着眼睛,泫然欲泣,哀怜道:“老爷若抬举奴婢,愿纳奴婢为妾,奴婢感念老爷恩待,必定终身侍奉老爷!但、但老爷须得先征求夫人意见,夫人点头同意,奴婢才敢与老爷亲近!否则....否则打死奴婢,奴婢也不敢触了夫人的眉头!”
赵老头又气又急又怒,忍不住捶胸顿足:“唉~唉~你们这些丫鬟,一个个只怕夫人,不怕老夫?夫人打得你们,老夫难道打不得?真是气煞我也!”
赵老头四下里一瞟,心一横脚一跺,跨前一步想捉住莲儿的小手先把玩一番再说。
莲儿又急又怕,不敢躲闪,端着托盘闭眼瑟瑟发抖。
“爹!爹!”
一阵阵粗犷的喊叫声传来,一个沉重的脚步快速往后花园走来。
赵弘殷吓得一哆嗦,急忙缩回手脚,负手而立,仰面望天,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莲儿偷偷松了口气,嗔怪似的偷瞟一眼赵老头,屈膝行礼道:“奴婢告退。”
赵匡胤大踏步从廊下走来,莲儿从他身旁匆匆跑过,欠了欠身子,端着托盘一溜烟地跑了。
“爹,你瞧啥?”
赵匡胤揖礼,站在赵弘殷身边,也仰头望天,疑惑地问道。
赵老头淡淡地斜睨他一眼,捋须道:“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我儿难道看不出?”
赵匡胤撇撇嘴,指着身前两步青石阶梯上,刚刚坠下的一坨稀白鸟屎笑道:“孩儿只看出这天马上就要刮大风,下大雨了,再不找地方避一避,雨没淋到,就得先被这鸟粪砸中!”
赵弘殷哼了哼,转身走到回廊一端的石桌旁坐下。
赵匡胤笑笑,跟在父亲身后。
“大清早不去宫里当值,跑到花园里大呼小叫,搅扰为父和你娘的清静,是何道理?”
赵弘殷对刚才被赵匡胤破坏了好事感到十分气恼。
赵匡胤无奈道:“爹不是知道孩儿今日休沐,还告知门房,不许我外出,让我一整日都待在府上?”
赵弘殷干咳一声,拍拍脑门:“哦~是有这事,老了老了,总是不记事~”
“孩儿正要来询问爹,为何不让我出府?”
赵弘殷斜瞅着他:“是何缘故,你岂会不知?”
赵匡胤皱眉道:“爹不许我去朝阳门为郭帅送行?”
“明知故问!”赵弘殷哼哼。
赵匡胤不忿道:“爹与郭帅交好,孩儿前番在天雄军麾下,也承蒙郭帅多多照顾,孩儿与柴荣更是袍泽弟兄,如今郭帅父子出征河北在即,孩儿作为旧时部下和兄弟朋友,难道不应该前去送别?爹为何阻拦?”
赵弘殷摇头道:“交情归交情,可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赵家不可再与郭威产生瓜葛,不说彻底划清界限,但也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为父不也一样没去送行?你去了,我赵家便说不清了....”
“我赵家行事坦荡磊落,有何事需要向人说清?”
赵匡胤愤愤不平,“爹怕李业、聂文进、郭允明、后赞这些蛇鼠之辈寻我赵家的晦气?哼~孩儿不怕!”
赵弘殷气得吹胡子瞪眼:“老夫一生征战沙场,去年以五十高龄还亲手击毙孟蜀两员先锋大将,李业聂文进等人不过是鹰犬走狗,老夫岂会怕他们?”
赵匡胤两手一摊:“爹爹一世英雄,李业等奸佞小人根本不配与您老相提并论。既然如此,我赵家与郭帅亲近,又何须畏手畏脚,担心什么流言蜚语?”
赵弘殷捋须严肃地看着他:“李业等人不足为惧,只是他们背后站着官家,官家与辅臣之间势同水火,此刻我们再与郭威保持亲近,官家会如何看待我赵家?
前番为父上表推谢了龙武军都指挥使一职,已经惹恼官家,虽然明面上不说,但官家心里必然记恨。
如此微妙时刻,我赵家若是再显露出半点与郭威亲近之意,必然招致官家和李业等人的迫害。
朝局不明,赵家唯有保持不偏不倚的态度,方能置身于这场生死较量当中,最终不管哪方得势,赵家虽然捞不到好处,但也不会损伤分毫。”
赵匡胤不满地道:“可是孩儿之前是郭帅和柴帅的部下,您老不打招呼就把我调往内殿直,因为此事我已经对不起郭帅父子对我的栽培,也负了兄弟情义....
眼下郭帅父子为国出征,孩儿帮不上忙也就罢了,连送别也不去,未免太过不近人情,将来兄弟相见,叫我如何相处?”
赵弘殷捻须微笑,感叹道:“我儿义气深重,为父看见你,就像看见三十年前的自己!”
赵匡胤撇撇嘴,心里嘀咕,父亲年轻时就精明滑头,自己可比不上他。
这些话赵匡胤只敢在心里念叨,若是说出来,肯定惹得老父大恼,脱下鞋子搧他。
赵弘殷话锋一转:“可是这世道,兄弟情义能值几个钱?到最后还不是要靠利益说话?当年李守贞和郭威还不是好得同穿一条袴子,现在呢?官家一声令下,郭威还不是屁颠颠带兵亲自剿了李守贞!
还有当年的杜重威、安重荣,当年和先帝同为晋室效力,还不是成天把酒言欢称兄道弟。
先帝鼎定开封建立基业,还不是先后剿灭不服气的老兄弟们?”
赵弘殷遥想往事,感慨良多:“年轻时血气方刚,为一口义气可以刀山火海不畏生死,可当你们年长以后,各自成家,有了自身的利益,那时所谓的兄弟情义,不过都是为了维护各自利益。
利益共融时自然兄弟情深,利益相悖时便毫不犹豫地拔刀相见!
为父这一辈子见多了反目成仇,不要为所谓情义冲昏头脑,方能安然存活于世。当年与为父同在庄宗皇帝麾下效命之人,活到现在的又有几个?”
赵匡胤默默地听着,忍不住嘟囔道:“就算父亲说的是人世现实,可孩儿承郭帅父子恩情,又与柴荣等人意气相投,交情深厚,就这么不管不问的话,孩儿这心里始终不是滋味....”
赵弘殷笑道:“为父推辞了龙武军的职务,又称病告假在家,交出护圣军兵权,本就是对郭威最大的支持!为父的职位虽然不算高,但征战数十年,些许名望还是有的,别的禁军将领看我赵家这般行事,就会知道该怎么做。”
赵弘殷捻着稀疏杂白的短须,满脸得意之色。
赵匡胤迟疑道:“可就算大部分禁军将领保持中立,但还是有不少支持李业等人,若是禁军权力倾向官家一边,只怕李业等人就敢铤而走险,痛下杀手!”
赵弘殷淡淡道:“权力之争本就你死我活,就看哪方抓得住时机,赢得了人心!这也就是为何为父说,现在朝局尚且不明的原因。”
赵匡胤凑近低声道:“依父亲之见,这场较量谁才能笑到最后?”
赵弘殷瞥了儿子一眼,摇头道:“不好说,官家有大义名分,手中权力也在一步步增加,辅臣一派有朝臣人心,在禁军、各地藩镇里威望深重,如果再斗下去,必然是兵戎相见的局面,到时候鹿死谁手,由未可知。”
赵匡胤盯着老父看了会,笑道:“父亲心里已然有赢家?”
赵弘殷被儿子揶揄的笑声弄得有些恼火,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道:“官家若想赢,只有一个办法,除掉史弘肇和杨邠,同时也要尽力安抚郭威!
郭威战功赫赫,不管在京还是在外,一旦被激怒,那都是一头噬人的猛虎!
所以对付郭威急不得,只能用君臣大义来拖住他,熬过几年,一步步削减其手中权势,淡化其对禁军和各地藩镇的影响。
可万一官家昏了头,对郭威也痛下杀手的话,啧啧~那这天或许真的要变了!”
赵弘殷老神在在地指指乌云密布的天穹。
赵匡胤深吸口气,半晌说不出话。
赵弘殷微微一笑,起身抖抖衣袍,继续悠哉悠哉地打拳。
赵匡胤心绪有些纷乱,想回自己屋中静一静,起身告退。
赵弘殷也没有多留,淡淡地嗯了声。
赵匡胤从廊下走过,走到一半,回头叮嘱道:“爹若想纳妾,还是先征得母亲同意,否则惹怒了母亲,被赶出屋去,孩儿可不敢帮忙求情。”
赵匡胤说完,抱拳揖礼,大踏步离去。
赵弘殷一个趔趄差点栽倒,扶着立柱勉强站稳,恼羞成怒似地咬牙:“混小子啊~”
赵老头又想到这可是在后宅花园,急忙心虚地四处瞧瞧,生怕刚才的话被自家夫人听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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