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公府,主宅内书房。
符彦卿坐在案前,拿着从蒲州城送来的书信,眉头紧锁看了数遍。
信是郭威亲笔所写,连同符金盏的家书,通过符家的渠道送来。
符彦卿与郭威交往多年,彼此熟络,信里又加盖郭威私印,自然不会有假。
只是这信的内容,让符彦卿陷入沉思。
夫人杨氏拿着符金盏的家书,坐在一旁,一边看一边默默垂泪,抽噎不止。
符彦卿无奈道:“金盏脱困,得以保全性命,一切安好,夫人应该高兴才是,为何哭泣不止?”
杨氏捏着手帕擦擦泪,说道:“妾身是为大妹高兴而哭!”
符彦卿苦笑摇头,杨氏瞥了他一眼,忍不住哀哀怨怨地絮叨:“金盏虽非妾身所出,但自从姐姐走后,他们兄妹三人都是由妾身抚养长大,我们母子感情深厚....金盏远嫁蒲州,上一次见还是两年多前....该死的李守贞,自家作孽寻死也就罢了,还想拉着符氏陪葬!父子俩没一个好东西,死了活该!”
符彦卿叹口气道:“行啦夫人,人死如灯灭,恩怨一笔勾销,我符氏满门毫发无损,金盏安然无事,已经是托天之大幸!”
“那倒是....”杨氏抹抹泪,将符金盏的家书小心收好,“待会拿去给金环看,她们姐妹自小同榻而眠,心连着心....”
杨氏见符彦卿不搭理她,只顾拿着书信紧盯,眉头拧在一块,不由关切道:“郭枢密信中说了什么?”
符彦卿下意识地喃喃道:“郭威瞧上了金环....”
“啊?什么?!”杨氏大惊失色,手中的丝帕掉落在地。
符彦卿回过神,急忙道:“不不!夫人切莫误会,郭威信中说,他麾下有一青年才俊,与我家金环年岁相当,想代为说媒,撮合两家亲事!”
杨氏嗔怪地瞪了眼丈夫,抚了抚胸口:“吓死妾身了!”
符彦卿汗颜不已,轻拍额头苦笑连连。
提及符金环的婚事,杨氏来了兴趣,急忙坐在一旁问道:“具体怎么说?此人姓甚名谁?家世如何?有何官职爵位?与郭枢密是何关系....”
符彦卿无奈道:“夫人问得如此详细,叫为夫如何回答?郭威信中也未透露太多....”
“郭威说,此子名叫朱秀,濠州人,原来是天雄军麾下行军参谋,后来去泾州,投在彰义军史匡威麾下,深受史匡威信任重用。
此次关中平叛,剿灭王景崇和赵思绾,朱秀有献计破敌之功,攻破蒲州城,也因朱秀用计招降叛军将领,里应外合才能一举消灭李守贞!
郭威说,他会向朝廷请功,表举朱秀为彰义军行军司马,兼任泾州长史。”
杨氏听得仔细,听罢,又将符金盏的家书展开,指着上面提到的名字惊讶道:“莫非就是救金盏脱困之人?”
符彦卿捋捋须:“不错,正是此子!”
杨氏愣了愣,狐疑道:“朱秀....妾身怎么觉得,这个名字像在哪里听过?”
符彦卿笑道:“夫人忘了,两年前金盏从沧州回来时,与我们说过,她在沧州遇见一位隐士高徒,行事与常人不同,虽是一介少年,却胸有锦绣,见识非凡。沧州城能够守住,此人功不可没!”
杨氏回想起来,惊讶道:“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原来,郭枢密说的人就是他?”
符彦卿点点头,笑道:“此子倒是与我符氏颇有缘分。”
杨氏皱眉道:“金盏在家书里,也对此人赞不绝口。那孩子心气高,从未见她对谁有如此评价。他能得到郭枢密赏识,才干想必是不会差的。只是朝廷里,没听说有朱姓大臣呀?濠州那边,也未听说有什么朱氏高门存在?而且泾州偏远,他又只是一个行军司马,官职也低了些....”
“真是妇人之见!”符彦卿摇摇头,“夫人莫忘了,此子能得郭威亲自帮忙说媒,本身就足以说明许多问题!官职家世差了些也无妨,以他的年岁,只要跟对人,走对路,将来大有可为啊!”
杨氏点点头,旋即又疑惑道:“会不会是这个叫朱秀的,依仗着对符氏有恩,想联合郭枢密,强逼我符氏嫁女?”
符彦卿哭笑不得,训斥道:“一派胡言!郭威乃当世豪雄,又与我相交多年,岂会做出如此下作之事?更何况,若我符氏不答应,又有谁敢强逼?”
杨氏讪笑道:“老爷息怒,是妾身失言。不过,妾身还是觉得,此子的身份低了些,与咱家金环不相配。”
“唔....”符彦卿捋须,沉吟不语。
杨氏毕竟与他做了二十多年夫妻,当即察觉到丈夫的心思,惊声道:“老爷不会想答应郭枢密吧?”
“若是郭枢密替自家子侄求亲,只要金环同意,妾身当然乐见其成。可这朱秀,连郭枢密的正式部将都算不上,又身处遥远偏僻的泾州,就算有几分才干,将来又有多大的前程?他救了金盏,对符氏有恩,老爷可以送他一大笔财物,也可以找机会提携报答,但要嫁女....妾身可不答应!”
杨氏说着说着就垂泪不止,哽咽道:“金盏嫁去蒲州,妾身就觉得已是相隔千山万水,可泾州比蒲州更远,还是边地,听说那边的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三天两头跟蜀军、吐蕃人打仗....那种地方怎能长住?”
符彦卿被夫人一顿哭诉吵得脑仁疼,耐着性子安抚道:“夫人莫急,此事八字还没一撇,成与不成全看符氏如何决定。你这哭哭啼啼的,弄得好像马上就要送金环出嫁似的....”
符彦卿伸手抹去老妻脸上泪痕,惹得杨氏一阵嗔怪,破涕为笑:“老爷可是答应妾身,回绝此事?”
符彦卿含糊地笑道:“且容为夫想想如何回信。”
杨氏起身福礼道:“妾身先告退,不打扰老爷了。”
等到杨氏离开内书房,符彦卿抓起盘子里盛放的一枚核桃,随手扔出窗外,响起细碎地一声“哎呀”!
“你还要藏到何时?赶快进来!”符彦卿高声笑道,目瞳里尽显宠溺之色。
“嘻嘻~”窗外,符金环鬼鬼祟祟冒出头,调皮地将核桃扔回房,符彦卿随手接住,稍一用力便压碎。
符金环一溜烟地跑进内书房,站在符彦卿身后为他捏肩捶背,大献殷勤。
“爹爹怎么发现我的?”
符彦卿将核桃仁挑出,笑眯眯地道:“爹打了一辈子仗,要是连这点警觉性都没有,哪里能活到今日?”
符金环倚在他身边,娇笑道:“天下谁不知道大名鼎鼎的符第四,当年可是庄宗皇帝亲自遴选的从马直,武艺非凡,天下罕有敌手!”
符金环哼哼嘿嘿地两手胡乱比划着。
“哈哈~爹爹老了!已是知天命的老头子,不中用啦!”符彦卿宠溺地看着爱女。
“爹爹才不老呢!”符金环抱着父亲的胳膊。
符彦卿轻声道:“爹的确老了,可爹还没看到你出嫁,舍不得老啊....”
符金环仰头,一脸娇憨:“爹爹也想我嫁给郭叔叔介绍的朱....朱啥来着?”
“朱秀。”符彦卿笑道,“你都听见了?有什么想法?跟爹说说。你这丫头与金盏一样,从小就有主意。当年嫁你姐姐,爹若是多听听她的意思,只怕就不会同意李守贞求亲,也不至于让她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还差点让符氏受牵连....”
符彦卿眼里划过些黯然自责,符金环忙道:“姐姐跟我说过,当年李守贞势大,符氏若不与其联姻,只怕难以抵抗契丹兵祸,姐姐虽不喜欢李崇训,但为了符氏,她愿意成婚。时隔多年,爹爹无需责备自己。”
符彦卿老怀安慰,轻抚女儿发髻,欣慰道:“爹的环儿也长大了....”
符金环幽幽道:“爹,如今咱们符家,也要依靠郭叔叔,才能活下去吗?”
符彦卿笑道:“那倒不至于。郭威来信,也只是与我商量的口吻,若符氏有意,可以送你去泾州,借着与你姐姐重逢为名,与那朱秀见上一面。你大哥现在跟随郭威在岐州防备蜀军,你姐姐在泾州散心,若是你愿意,也可以去一趟,就当做出门远游,到时候你们兄妹三人再一起回来。”
符金环眨眨眼眸,噘着嘴道:“我听出来了,爹爹的意思,还是想让我去见见那朱秀。”
“呵呵,爹相信你郭叔叔的眼光,他撮合的人,应该不差。当然,你也无需将此事放在心上,就当成去泾州玩一趟,正好你姐姐也在那。如今关中平靖,爹爹沿途托人照料,一定让你一路玩得开开心心。”
符金环歪着脑袋:“那爹爹刚才还哄骗娘说,要回绝了郭叔叔呢!”
“我何时说了?呵呵,爹说的是,想想如何回信,可没说答不答应。”符彦卿捋须笑了笑。
“爹爹真狡诈!您是想让我去跟娘说?”符金环一语道破。
符彦卿大笑:“知爹爹者,金环也!哈哈~对付你娘,你比爹更在行!”
符金环想了想,忽地问道:“爹,泾州与岐州是不是相隔不远?”
符彦卿道:“泾州与岐州接壤,从安定到雍县,不过三五日行程。”
“太好了!”符金环双眸放光,雀跃地挥挥小拳头。
广和商汇是从岐州传过来的,想必泾州也有分号,那里的广和糖应该卖得很便宜才对!
原本符金环对于去泾州还有些犹豫,现在一想到能去就近低价吃糖,一下子变得动力十足。
“爹爹,我什么时候出发?明日可好?”符金环兴奋道。
符彦卿摇头:“岂能如此仓促。先去跟你娘好好说说,爹爹我还要做出妥善安排,最快五日后才能动身。”
“爹爹快些安排,我这就去开导娘亲。”符金环嬉笑着一溜烟地跑了。
“这丫头....女大不中留呀!”符彦卿摇摇头。
老父亲自然不知,自家女儿愿意去泾州,很大程度是为了能够痛痛快快地吃糖。
一名青衫文士步入内书房,鞠身揖礼。
符彦卿伸手:“蒋先生请坐。”
青衫文士道谢,在一旁坐下。
此人名叫蒋毅昭,名声不显,也无功名,但跟随符彦卿多年,是他的心腹门客。
蒋毅昭博览群书,足智多谋,深得符彦卿信任,也屡次帮助他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抉择。
符彦卿将郭威的书信给他看。
蒋毅昭看罢,笑道:“方才见二娘子欢笑而去,想来符公已经说服她前往泾州了。”
符彦卿转而笑问道:“你怎知我一定会答应郭威所请?”
蒋毅昭笑道:“若能与郭威联姻,以时局来看,对符氏最为有利,符公怎会拒绝?”
“哈哈~不错,看来你我想法,又是不谋而合。”
蒋毅昭看着书信说道:“只是可惜了,郭威没有适龄的子侄....听闻他还有一个年长的外甥带在身边历练....”
符彦卿急忙摇头道:“你说李重进?不可不可!此子我见过,心性不定,轻浮狂躁,虽有一身强悍武艺,却有勇无谋,只怕不堪大用!”
蒋毅昭点点头,皱眉道:“可是这位朱秀,家世太过薄弱,记得大娘子曾言,只是一位文弱书生,与符氏相比,差距甚远。”
符彦卿笑道:“武夫杀人,书生诛心,你自己不也是书生,手上虽未沾血,但因你而死之人,又岂在少数?”
蒋毅昭放下书信,微微一笑:“能得郭威赞赏的书生,蒋某倒还真想见见。”
符彦卿道:“郭威岂会不明白,与我符氏联姻,对于稳固两家地位而言有多重要!所以,他挑选出的人才,一定是其心腹,并且会在将来着重栽培之人!”
蒋毅昭沉声道:“话虽如此,符公也要想清楚了,一旦将二娘子送往泾州,就代表着符氏与郭威彻底绑在一块!将来,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局面!除非....”
符彦卿看着他:“除非什么?”
蒋毅昭笑道:“除非二娘子去了,那朱秀瞧不上她,不愿成婚....”
符彦卿一怔,旋即恼火道:“果真如此,只会有一种可能,那小子不是瞎子就是傻子!”
蒋毅昭笑着摇头,这种情况应该不会发生。
符氏嫁女,天下还有人敢拒绝?
那可真是一大奇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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