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兵撤回漳水北岸,沧州战事暂告段落。
城中军民顾不上欢欣鼓舞,在刺史府官吏的组织下,投入到紧张的战后重建工作中。
那处位于东城,在战火中幸存下来的破旧小民居,成了朱秀暂时落脚处。
屋中,马三举着一面铜镜,朱秀站在镜子前,整理一身半旧却干净的褐色细麻圆领衫,戴乌青幞头,腰间系一条九手青色锦制铁銙带。
就这条破了好几个洞的腰带,还被潘美当作宝贝,送出手时百般不舍。
朱秀怔怔地望着铜镜里,那个唇红齿白、儒雅俊秀的少年郎,心中默然叹息。
来到五代乱世两个多月,他所经历的一切,比前世二十多年加起来还要精彩、凶险。
他摸摸自己细嫩白净的脸蛋,不禁唏嘘,青涩的少年外貌下,藏着一颗历经岁月蹉跎的心....
“从今往后,我会努力让自己体面的活着....”
朱秀深吸口气,正正帻巾、掸掸衣袖,人生在世,所做的一切,无非为了体面二字。
在这个乱世,体面的门槛被降低到了有饭吃、有衣穿,像个人一样活着。
即便如此,沧州城里有数万流民依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而相较于城外上万具尸体,能活着,亦是一种幸运和体面....
铜镜后冒出马三那张比镜面还大还圆的大饼脸,咧开大嘴笑的很狗腿:“小官人是小的见过模样最好看的少郎!若是去了开封,定能惹得那群千金娘子争相追捧!”
朱秀瞥他一眼,拉开长条凳坐在桌前,马三赶紧放下铜镜,殷勤摆放土碗倒水。
喝着杂质颇多的粗茶水,朱秀抿唇噗噗吐出碎末,手一指凳子:“别站着,你也坐。”
“小官人当前,哪有小人座位,站着就好....”马三恭敬侍立一旁。
“我这没那么多规矩,让你坐就坐!难不成,想让我仰着脖子跟你说话?”
马三犹豫了下,作揖道:“多谢小官人赏座。”
马三小半边屁股挨着坐下,双腿并拢规规矩矩。
朱秀清清嗓:“三啊,你当真想清楚了,往后要跟着我?”
马三赶紧举起三根指头:“多亏小官人搭救,才保住小人一条贱命!小官人是大能人,雷公下凡,将来一定能大富大贵!小人想清楚了,小人愿意誓死追随小官人,一来报答小官人救命之恩,二来也是为自己谋个前程!要是小官人怕小的心不诚,小的愿意立誓....”
马三噼里啪啦发了一通毒誓,说的他自己脸色发白。
朱秀哭笑不得,忙止住:“行了行了,我也没说你不诚心。只是,赵从事已经答应,让你继续回监牢当差,为何还要跟着我?”
马三愤恨道:“小人在监牢当差,无非就是混口饭吃,可真当祸事到了,照样躲不掉!这世道,打起仗来,连当官的都保不住命,更别说我们这群贱吏,跟监牢那些死囚犯没啥两样!小人没本事,干不了当兵吃饷的活儿,要想不被人糟践,最好的出路就是给权贵人家当奴才!”
朱秀笑道:“我可算不上什么权贵。”
马三双腿一弯噗通跪倒:“小官人就是那没长毛的老鹰、没睁眼的老虎、没长角的飞龙,将来一定当大官、住大宅院、娶十几房漂亮娘子、生一堆男娃女娃....”
“....”朱秀差点一口老茶喷出,这家伙简直就是马屁精本精!
“嘿嘿~若小官人天生富贵,只怕也就瞧不上小人了,更不会在监牢里遇见小人!不过小官人是神仙高人的徒弟,有好大本事,将来挣个富贵前程不在话下,小人今后也能跟着沾光!”
马三大饼脸笑的很羞涩,话语却很实诚。
朱秀哑然失笑,这家伙倒是个明白人,敢拿今天赌明天,提前投注他这支潜力股。
朱秀有些迟疑,对这样的人生依附关系还有些不适应。
但两个多月下来,朱秀也深刻体会到,没有使唤人手是一件多么辛苦且麻烦的事情。
毕竟这是一个没有手机和网络的时代,所有的事情和消息都要靠人来实施和传递。
权力和财富汇聚的中心点,外围必然吸引数不尽的人,依托权力和财富生存,这个道理古今不变。
朱秀如今不过刚刚解决了生存问题,成为天雄军一个小小的行军参谋。
依托天雄军这棵大树,朱秀不愁温饱,人身安全也得以保证。
就这些基础的生存条件,已经有十足的吸引力,吸引马三这样的底层百姓舍命投效,甘为奴仆。
见朱秀沉默不语,马三急道:“小人愿意签订卖身奴契,恳请小官人收留!”
咚咚咚~马三哽咽着重重磕头。
“起来!”
朱秀赶紧将他扶起,叹口气道:“我答应了,今后,你就跟着我吧!也无需签什么奴契,往后你就以扈从身份侍奉左右。”
马三大喜过望,哭咽着又磕了几个头:“马三誓死为小官人效命!若有二心,叫我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朱秀将他搀起,拍拍他的肩膀颇为感慨。
自己一句收留的话,在马三看来就是救命稻草,拼了命也要抓住。
战乱之下的百姓,活的实在太辛苦、太卑微了。
小院门推开,张永德迈步走入,朱秀赶紧出屋迎接。
或许是朱秀收拾干净后像个人样,张永德多打量他几眼,常年冷淡的扑克牌脸缓和了许多。
“柴帅命你去东门楼议事。”
朱秀应了声,让马三留下看家,跨上灰毛驴跟在张永德身后。
灰毛驴有自己的倔强,不愿迈开腿跑快些,跟上战马溜达的速度,朱秀在它的黑屁股上重重抽几鞭子,灰毛驴才不情不愿地加快蹄子。
沧州城战火停歇已有三日,柴荣终于有时间叫他过去谈谈。
至于谈什么,朱秀心里清楚,当然是黑火雷的事情。
对于他而言,黑火雷只是进入柴荣视线的敲门砖,究竟要如何利用,在这三日里他也想了许多。
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刘承祐还活着,而且短时间内,朱秀不认为自己还能找到弄死他的机会。
而刘承祐活着,按照历史轨迹,明年,他还是有很大可能继承皇位,成为刘汉王朝的第二任皇帝。
这个秘密,全天下只有朱秀知道。
得罪未来中原的主人,朱秀不认为柴荣和天雄军还能罩得住他。
所以,他需要探明柴荣此刻的内心轨迹,来决定自己下一步的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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