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了皋所引发的混乱，素禾感到自己的手腕脚腕处又痛了起来，她为了遮掩行踪而披上的外衣，此时已隐约渗出血色。

见此，她与澜交代几句，安抚住他的情绪，便让韶颜找了诺拓和缺牙老太来。

结绳室内，一切如旧，此时被紧闭的窗户遮挡住光亮，倒显得很是昏暗。

她将那块一路上都不忍多看的劣质存景石，拿了出来:“这里，记录了阿长临死前的情形，我还没看过，我想与你们一同看。”

其实她是有些不敢，不敢面对存景石里，她即将没命的阿长。

存景石被注入巫力，一条宽阔的河水显露在她们面前，她们仿佛一瞬间就来到了济水之边。

石头的画面是不完整的，初时还有掠过的马蹄和车轮，紧接着，便是不停奔过的人影，之后，便是一袭红衣的堇禾。

堇禾穿着她们在外时能够穿戴的最华贵礼服，腰间缀着尚未染血的玉珏，步履轻移，一边跳一边吟唱着卜辞。

“困幽厄兮四方将，见日月兮散流光……”

这是她们都熟悉的卜辞。

堇禾在以水为介设结界，她脚上踏着的是问天术的七星步，不多时，便有洇洇的血色透过她的衣摆渗了出来。

不是受伤，她没有受伤。

素禾看得清楚，拖累她的，是她微隆起的腹部。本应是剪裁得当的礼服，穿在她的身上显得紧小了许多，非是她阿长胖了，而是她成了孕女。

存景石清楚地记录下了这点，素禾意识到发生什么的时候，已然将自己的唇肉咬破。

嘴里霎时弥漫开的血腥味让她冷静了许多，否则她真恨不得现在就带人杀到济水的那边去。

堇禾发动着巫术，搅和此地河岸两边的天地灵气都涌动起来，她的结界成了一半，济水那边的千军万马都被阻隔，或是投入水中。

眼看着她再念几遍卜辞，结界就要完全成型，堇禾却似知晓这处有块存景石般，向这边看了过来。

从此时素禾的角度，里面的堇禾，就像是在透过存景石，透过这时间与空间的阻隔，在同样的注视着素禾的眼。

“阿禾，阿娘骗了我们，孕女的巫力下降，不是一点半点，是近七成。”她说着，停下最后的舞步，站定，“我今天设下这结界，是以你我的血脉为引，只要你还活着，这结界就不会消散。因此，阿禾，你要活下去。如果要为我报仇，记得找得夭，是他让我成了孕女，也是他，这么多年都欺骗了我……”

结界成，堇禾的血流得更多了，她看起来就像一片残破的树叶，仿佛风轻轻一吹，就能将她吹散。

“阿禾，如果你能看到今日之事，你一定要记得我的教训，我的命即将留在这里，而你的命，是要去一统这五方五族的。”说到这里，堇禾竟虚弱地苦笑了一下，“阿娘没告诉过你吧？她不让你继阿语位，是因为她隐约看到了今日之事，她说你的巫术天赋高，不希望死的那个人是你，所以她才对你说了许多伤人的话，也把这个催命的阿语位给了我。

“她让我帮你挡灾，那是她的私心，可是我也有我的私心，阿禾，我直到此刻之前，都是不信命的，但现在我信了。阿禾，我的好阿细，有绵部在你手里，一定会更好的吧，可惜我看不到那一天了……”

存景石里，堇禾的身上开始出现五彩缤纷的归空色彩，肉眼即可见。

“不！”素禾轻轻地喊着，声音压抑着。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她知道无论她用多大的力气、多大的音量，堇禾都不会再听到了。

此时此刻，她的悲伤，她的愤怒，都无济于事。甚至，她为了自己能成为一名合格的阿语，她都不能让这份悲伤和愤怒传出这间房屋。

有一双手轻轻地靠了过来，放到她的肩膀上，轻轻揉了揉，以示安慰。

那是韶颜的手，素禾几乎想也未想，便抱住韶颜，在存景石重现的场景中，抵住她的肩头。

“言言，我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我还是很难过。”

韶颜拍了拍她的背:“我也难过。”

在堇禾连同她腹中的婴一齐消散、化为虚无后，存景石里的景象也开始不稳定起来，毕竟是劣质的存景石，最终也完全没了印迹。

结绳室里的一切又恢复如初，仿佛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刚才的那般沉重与悲怆。

诺拓伸手将挽发用的发带解下来，散发以表哀思；缺牙老太则托着她重新被修复的水晶球，试图将刚刚存景石重现的画面记录到她的水晶球里，可水晶球上光芒闪过，她还是失败了。

素禾此刻无心去管她们，她只是用力地抱紧韶颜:“阿长竟然成了孕女，这么长时间她都没告诉我。”

她的声音有些委屈，但她也清楚，这没什么好委屈的。

她自己曾经的律令，来送信的男子非特殊情况不得面见，依她阿长那个喜用男子的性子，说不定那些传信男子早就知道些什么，可是因为她这份律令，所以很多的细节和事情，她无法得知。

不过现在，这些都显得不重要了。

这件事不是她阿长的错，是那名叫得夭的小侍的错，也是这天道的错。

若这天道将变，那么，她便要去做这新的天道！

素禾想明白这些，眼里的泪也止住了，她松开抱紧韶颜的双手，眼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阿长已死，即日起，我便是有绵部的新任阿语。”素禾轻声说着，说给在结绳室内的每个人听，也说给结绳室外的部族所有人听。

阿青说即措的军队未再占领她们更多的城池，如今看来，并非是她们军队人手不够、需要休养，而是堇禾在济水边设的那方结界。

那是以她们长细血脉为引的结界，只要她素禾不死，那道结界就不会消散。

既然得知此事，那么接下来，有绵部的危机就已解决了一半。

眼下，只剩了西边。

希望独龙龙能给她们带回来好消息。

素禾宣布继任后，部族里还有一些反对的声音，说她名不正言不顺，可这些声音，都在她于祭台上跳完安息术后，彻底消失了。

她的安息术，从起舞之刻开始算起，足足让整个都邑下了两个时辰的大雪，出了都邑的范围却是晴天，如此强大的巫力修为，不要说当她们的阿语，便是承一个大阿语的名号，恐怕都是足够的。

反对的人从漫天雪花中看到的是素禾的强大，而支持她的那些人，从中看到的，却是浓重的哀伤，像韶颜、像诺拓她们。

很快，素禾就对民众宣告了堇禾离亡的消息，并发出了对几名叛徒的通缉。

族仇家恨之下，她还同时对元子叶部和格拉部下了战书。

这两个部族一在北一在西，如若同时发动战争，对有绵部来说就是两线作战，有许多官员都认为素禾的做法不理智，她们每个人都清楚，今日的有绵部，已经不起更多的战火。

可素禾的战书已发，这些人明面上不敢多说什么，私下里却跑到诺拓那里，说了不少的话。

她的诺拓老师每每也不堪烦扰，总是将她们呈递上来的绳结，一股脑都倒到素禾面前，让她自行烧毁。

素禾今日散了朝会，忙里偷闲跑到诺拓的小筑帮忙烧竹片，便又被诺拓在眼前倒了一堆。

“我的阿语大人，你跟她们多解释解释能怎样？这么多人到我这里，很是耽误我创作。”诺拓将绳结踢到旁边的火炉里，又开始在地上写写画画起来。

韶颜在一旁翻烤竹片，噼啪作响。

素禾发现，自从她和韶颜发现，若改变历史进程，韶颜的身体会变透明后，这妮子便再不像以前一样，在诺拓造字时给她提意见，只是在一旁干坐着，也不说话，翻够了诺拓今天要用的竹片，她就离开。

“孤只有一张嘴，她们那么多人，要怎么解释得完？况且这件事，要等到秋月才能见分晓。”素禾也伸手帮忙翻竹片，“眼下这种形势，就算不宣战，西线也一直没有停火——”

她还要再说些什么，忽然瞧见窗边有个人影，便住了声。

不多时，那人影慢慢挪到门口，轻轻敲了敲门，说来送新切好的竹片。

原来是诺拓小筑里的小侍，韶颜放下心来，素禾却觉得奇怪，多瞧了两眼。

不想，她看清来人后，却是一惊。

“木叶？”这不是她从盾贝部带回来的木叶吗？他一直被她安置在她殿外的小筑里，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还在外面偷听？

“你们认识？”相比于木叶的瑟缩感，诺拓的表现就自然多了，“这孩子说他受了你许多恩惠，想要报答你却无门路，所以找到我这来，让我给他份工作，他想多出出力，帮我的忙，也算是间接帮你。

“我看他目光澄澈，就留了下来。现在看来，这里面还有些我不知道的事？阿禾，你不会也学你阿长，起了色心吧？”

素禾摇了摇头，目光却是一暗:“诺拓老师，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木叶在这里做工，多久了？”

“不长时间，也就三个多月。”诺拓曾经注意过几回，这个新来的小侍似是总有意回避素禾，她一直以为是素禾犯了和她阿长一样的毛病，坐了阿语的位置后，那些小的坏心思就冒了出来，所以也暗中帮着打了几次掩护。

可眼下看着素禾的模样，她们之间的事情，似乎并不像她想的那样。

“三个多月，这么久了啊。”素禾叹了口气，说道，“帝师大人，请恕我无礼。木叶今后，不能再在这里做工了。”

“？”不只是诺拓，便是连韶颜眼里也多了几丝疑惑，不过，她们谁都没有说什么，只是以目光示意素禾，是不是有什么需要解释。

素禾看在眼里，只说:“这是阿语令，不是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