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恰是逢魔时刻。
西柳河畔小土坡上,洛英端着簸箩,顾不得擦拭额前细汗,快步向家中走去。突然听到背后传来簇簇声,当下警觉的转过头。
不料,下一刻,手中东西陡然一松。再看,簸箩里的原本不多的吃食瞬间少了两个。
已经是这个月第三回了。
偏生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这次也是一样。
战乱恰逢灾年,粮食都不够吃。为抢一丁点野菜都能打的头破血流,何况是这救命的杂面饽饽。
气的她不管不顾,重重放下簸箩双手叉腰开始骂起来:
“没脸没皮的小贼,姑奶奶这里面都是拿来毒耗子的,下了药,也不怕吃死你!”
话音落下后——
四周静悄悄一片,除了头顶柳枝被风吹得摆动,身后溪水潺潺流过之外,再无别的声音。
她气的都快要爆炸了,却也不敢耽误,怕那小贼一会儿再把剩下的东西都偷了去,回家就更没法交代了。又噼里啪啦丢下几句狠话,算是出了半口恶气。
四下无人,她骂的也没意思,只能是警惕的环顾四周后,更加严格的看护好怀中簸箩,疾步离去。
待她走后,柳枝微动。
一支骨节分明的手拨开浓密柳条,腕子上缠着一圈皮鞭。正是此物,几次三番神不知鬼不觉的卷走了洛英的吃食。
少年漆黑的双目盯着洛英远去的方向,辨不明情感。只有满是伤痕的手捏着一只黑黄饽饽,狠狠的啃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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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赶慢赶,还是比说好的时辰晚了。
一进门,就迎来兜头埋怨:
“你这妮子,人家梁老爷可是巴巴的在这儿等了你一下午呢。缺爹少妈没个规矩,还不赶紧过来给梁老爷赔个不是,再倒碗水来。”
洛英并不理她,直接把簸箩往旁边坐着的人面前一放,喘着粗气:
“这里头的饽饽怎么都比五斤小米多了,你数数。”
端坐的是个年约四十的瘦小老头,穿着一身不大合体的酱紫棉袍,脚踩厚底棉鞋。面色焦黄如土中泛黑,嘬腮龅牙,下巴蓄着稀疏的山羊胡,眼珠子微凸,瞧着有几分滑稽。
可洛英心里头却并不轻松。她知道,这老梁头是整个西柳村出了名的扒皮。何况定量的饽饽少了两个,只怕没那么容易过关。
她虽然没言语,可眼珠子却时不时盯着梁老头的动作。一颗心更是提在嗓子眼,上不来,下不去。
果真——
“哎呀呀!”
老梁头站起身来,佝偻着腰,努力抬起那张不甚协调的脸,贪婪看眼前这个散发着香甜汗味的姑娘:
“英子,你家去年跟我借的,可是上好的五斤小米。可你瞧瞧,这簸箩里都是杂面饽饽,别说五斤,两斤小米都够呛能换够。”
他一开口,洛英那颗悬着的心反而落下了。
有的辩,就好办。放眼整个西柳村,论嘴利她怕过谁?
于是冷笑两声,倔强的扬起尖尖下巴,不服道:“你那小米里掺的除了砂石,还有黑乎乎的老鼠屎,凑一块儿都不满五斤。如今还你这些饽饽,还不知足!”
“哎!”老梁头干巴巴的手冲她一指:“口说无凭,反正东西你们是拿去吃了,这字据嘛....”
他从怀中慢慢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展平了放在桌上,得意的晃着脑袋:
“可是你亲手按的指印,就算是告到县衙,嘿嘿,我也不怕。”
洛英早想到这招,嫩脸一扭:“我也能告你欺我不认字,骗我按下手印。”
老梁头啧啧两声,拿起字据,放到她眼前:“你不认字,可借我的粮是真的吧。实话告诉你,这买卖,我不是头一回做,衙门口的大门台阶有多少个,我比你清楚。”
人穷志短,天生便矮人一截。
一听要去县衙硬碰硬,洛英也不复方才强硬态度,眉目之间神色明显软了下来。
“哎!这就对咯!”老梁头笑眯眯的把脸凑到跟前,挤眉弄眼:“乖乖听话,你这细皮嫩肉的模样,我才不舍得把你送去那种吃人的地方受罪呢。”
他头上那跟抹了猪油一样的油腻发辫,掺着白扑扑的头屑,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儿。
而那张字据,就捏在他指尖,来回晃荡。
洛英涨红了脸就要去抢,可老梁头明显更快——
“英子,你爹娘走得早,伺候个瞎眼老太婆,这日子也不好过吧。这个月,跟你舅舅家借几回粮了?这簸箩饽饽,也是借来的吧。”
老梁头慢悠悠把字据收进怀中后,拍了拍胸脯,像是吃了颗定心丸。这才负着双手,慢悠悠在她身边踱步,滴溜溜的眼神不断在她身上审视:ぷ99.
“如今是灾年,朝廷尚且自顾不暇,哪儿还管的了你们的死活。听叔的话,进了我府上,不敢说绫罗绸缎随你穿,可吃喝绝对不愁,还顿顿有肉。你这样娇嫩的年岁,叔实在是舍不得....哎哎哎!”
洛英抄着剪刀,锐利的刀锋对准了老梁头。死死的摇着嘴唇,眼圈泛红,却带着股狠劲儿,直勾勾的盯着他,让人不寒而栗。
老梁头一面挪动步子到安全地带,一面谄笑:
“我说英子,你好好想想叔的话。这要是别人,叔早就叫人绑了回去了。可你不一样,叔心疼你,稀罕你,不愿意叫你遭那个罪。你好好想想,叔,叔下回再来啊。”
眼瞅着已经挪到了门口,老梁头也不拿腔作势了。飞一般的蹿出屋,明明是个罗锅,跑的却比正常人还快。
一面跑一面不忘高喊:
“英子,若是再没吃食了,就来找叔,叔给你肉吃。”
“呸!”
洛英冲着门口,狠狠的啐了口唾沫。收起剪刀,转过身瞧见祖母周氏已经摸起一个杂面饽饽啃下一半了。
“吃吃吃,咋就没噎死你呢。”
洛英气的端起剩下的饽饽就往伙房走,把这些粮食仔细收好后。拎起灶上的大铁壶,倒了一碗水重新走回到周氏跟前,把水推了过去后,又起身给自己倒了一碗。
周氏狼吞虎咽,可不知这里头还掺了榆树皮,涩的直刮嗓子眼。就在噎的快要翻白眼时,瞅见了洛英端来的水,连忙捧着碗咕咚咕咚喝起来。
好容易这口气顺下去了,在心中暗骂洛英不识好歹,若是乖乖的去梁家做姨太太,自己还至于啃这杂面饽饽?
接着又怪老梁头个没本事的怂货,一个丫头片子都搞不定。要她说,直接绑了人抬回去。生米煮成了熟饭,看她还怎么折腾。
想归想,可自己这条命现在还要靠眼前这死妮子养活呢。于是笑着讨好道:
“还是你有本事,每回出去都能弄来粮。我说,这回你那刻薄舅母,又没少指桑骂槐吧。”
句句讨好,字字带笑,老腰都没刚刚老梁头在时挺的直了。
洛英饿的胃里直犯酸水,端起碗灌了一气温水下去,压住了那股难受劲儿。才道:
“我舅母再刻薄,也没卖儿卖女卖孙子。”
这句话直戳周氏心窝子,也是洛英的心结。
若是往常,周氏没准还会辩上几句。可今儿孙女明显动了大火,她生怕一会儿牵连到自己。索性低着头,干枯的爪子捧着自己面前的粗碗,小口小口的喝着里头的水,指望水能把胃里那块儿饽饽给泡的更大更涨些。
同时暗暗祈祷,愿这煞星早早想通嫁去梁家。自己也好跟着吃香喝辣,省的在这儿熬日子活受罪。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家有余粮的老梁头晚上也是只点一盏烛灯的,何况穷苦人家。
周氏借着月光早就摸回炕上睡去了,只留洛英一人,洗洗涮涮再劈柴挑水。一通忙过之后,已是夜半。
今儿发生的事件件憋闷,桩桩恶心。
睡不着的洛英坐在院里,望着天边生铁一般的月亮。心中有些迷茫,不知下回老梁头要是真找人来绑了自己,那时该怎么办。
而造成今天一切的始作俑者,却鼾声阵阵。在这幽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柳枝在洛英手里不知被折断了多少回,才稍稍平息了一些她满腔的怒火。
“大不了就是一死!”
她突然发狠,把手中折断的枝条扔到地上:“好歹落个痛快,也绝不跟我爹娘一样。”
又想起那个偷了自己三回口粮的人,火更是不打一处来。咒骂道:
“还想装神弄鬼骗我,鬼需要吃粮食吗?偷姑奶奶的粮,吃的你跑肚窜稀!哼!”
月光凄冷,凉凉洒了一地。
屋檐上,黑衣少年盯着她的举动,在听到她幼稚的咒骂时不觉羞愧,只觉得面皮发烧,方才咽下的吃食也如鲠在喉。一路逃亡,处处躲避,早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拿了她三次食物,实属情非得已。原本还不知该如何才能让良心安定些,如今尾随了一路,也算了解了她的处境。
既然如此,他便帮她解决了这个难题,也算是报答一饭之恩了。
等她转身进屋后,黑衣少年甩出长鞭卷住树枝,借力从屋檐飘然落下。顺着傍晚老梁头离去的方向,快步移动。不消片刻,身影便融入远方浓浓夜色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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