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等人也非轻狂无知之辈,见黛玉处置妥帖在理，虽说心底不免有些浮动着慌，到底前头太平承久，又非寻常轻薄女流,竟还能稳得住,反倒宽慰了她几句。

黛玉却自寻思一回,又着人去南安郡王府上,将事说与探春——因是新婚，上面又有一个老太妃,探春行事不免规行矩步,这日众女约定过来，她也只传信过来,未曾十分说准了。可这等事，倒宁可多行一步，也省得生出事项来。

众人见她行事果断,迥然异于旧日，倒也有些吃惊。

李纨更自笑道：“怪道能调.教出紫鹃那么个丫头，旧日里我只说她难得,如今瞧着，有其仆必有其主才是。”

“这才好呢。”湘云顺手抄了一盏茶来，吃了两口，就搁下来：“俗语道一物降一物，偏二哥哥就是那么个散漫性子,正可她料理齐整。一个放,一个收,两厢里也和睦,岂不是天作之合？”

虽是婚事做定,黛玉也自红了脸，因啐道：“你自出了阁，越发胡说起来，这说得什么？只管学凤丫头不学好儿！”

说着，她便伸手过去，要拉湘云来。

湘云顺势儿一躲，藏在宝钗后面，只探出个脑袋笑道：“我原说得是正理，哪里不学好了？”

这边宝钗原自寻思着，见她们笑闹起来，倒也心中疑虑暂放了放，一手揽住黛玉，口里劝道：“好妹妹，竟饶了她这一回罢！”

众人也自说笑起来。

如此闹了一回，边上又有丫鬟将现烹的香茶送来，又有厨下早预备的甜汤细点，也用食盒捧着送来。如今秋日，瓜果香熟，现拿来做糕点，又比旧日更觉新鲜厚蜜。

众人挑拣着吃了几块，又随意说些闲话，倒也彼此松快下来。

黛玉见着，便起身往外头去，且想着问一问外头的情景。旁边宝钗留意到，稍稍坐了坐，便也起跟了过去。

谁知到了外头，她一眼就看见黛玉神色沉重，下头禀报的管事也是肃容沉声。

宝钗心中一紧，忙几步走到跟前，因问道：“外头竟不大好？”

见着她来，黛玉缓缓吁出一口气，且吩咐张管事再去打探，也留神门户出入，自己则拉着宝钗走到廊下，双眉紧蹙：“这一桩事怕是不小。张伯说，城外究竟如何，虽不知道，可登高一看，周遭竟有些强人趁机作祟……旧年宝玉在城外，且要为强人所截，后头紫鹃也见过杀人劫货的事，如今忽得有这样的事，那些个人原就心存歹念的，岂有不趁势而起的！”

宝钗听着，也是变了脸色，因道：“自来这些□□狗盗的人，心机便都不错，只待时局不稳，连自竖旗杆都敢为，何况如今趁机作祟，行这等强盗之事。只是乱世用重点，越是这等时候，越是处事果决，咱们安守门户，出入谨慎，自有京兆等处弹压城内，至不济，还有羽林、金吾等护卫，原不必十分忧虑。”

她说得利落，黛玉神色间却不见多少好转。

因紫鹃并瑞哥之故，她如今也常得以阅览邸报，颇知外头事项，又关心贾家一应事体，自然也知道，贾家于平安州多有门生故旧，如今掌握平安州一应军务的，原是王家一系。

这贾家、王家，既是世交，又有姻亲之厚，真真是一荣俱荣，一损既损的。现今忽有北狄冲破边塞，行到这京畿重地，朝中自然要严惩重治的。

虽元春如今与旧日不同，到底只是宠妃，一应军机重事，哪里由得她去区处。纵然是，这等情势下，她也不敢胡乱行事，万一生出不忍言之事，岂不是天下震动？

念及此处，黛玉不觉面色越发暗沉：“城中种种，终究是天子治下，又能如何？可城外那些北狄……”

她说到这里，忽然收口不提。

宝钗博古知今，一听这话，便知道她的意思，心里暗暗称奇，口里却还是宽慰道：“这等事，咱们不居其位，又如何参详呢？不过是且行且看罢了。”

正说着，忽然远远瞧着一股浓烟从东面翻涌而上，又有叫嚷声从旁传来。虽系内宅，两女仍旧听到些呼和刀兵之声，当下不由迥然色变。

黛玉忙推了宝钗一把：“姐姐先进去，我去瞧瞧。”

宝钗一把拉住她：“混说什么，这会子你过去，能做什么？一时要是磕着碰着，可不是小事！这原有楼阁，登高一看，自然妥帖。”

说着，她便拉着黛玉往一侧的楼梯而去。

黛玉也不及争辩，忙跟着她一并上了小楼，只往东面一看，却见外头巷子里果然有一群强人，手里拿着刀剑，呼呼喝喝着翻墙，却不是往这边宅子里，而是往另一头的宅院。

那边宅子里也正有人领着仆役，捉对厮杀。只是他们似乎门户有失，里头早有几个强人提着刀胡乱伤人，又有拿着火把的，也是胡丢一气，有一二处屋舍便烧将起来了。

这下，宝钗也是面色发白起来。

黛玉原受了惊，再瞧见这些个事，越发紧张，一时倒有些脚软，幸而旁边有个宝钗，伸手将她搀扶住了，且宽慰了两句，才又指着那处道：“你瞧瞧，已是有家丁过去守着了。”

口中说着，宝钗又左右展望一番，见着门户各有守卫，且都□□大刀的，瞧着形容也颇为镇定，不免越加吃惊，暗暗寻思起来：这些个仆役，竟有些凶相，并不似寻常仆役人等，纵然有些气力，终究心存胆怯，不敢放手施为的。听得说这宅子，原多是林家的旧仆，这书香门第，下头的人怎么倒是这么个模样儿？

正纳闷着，她却又见黛玉渐渐冷静下来，竟就重站起身来，且也往左右细细查看，目光所及之处，更比宝钗仔细，末了竟还叫来仆役，且吩咐了几句关节。

这时候，黛玉已然深色沉稳，面容如旧，倒似心有成竹一般，竟有些指挥若定的意思。

她如此，下头原来有些着慌的仆役人等，也似得了感召，面色渐渐松泛下来。

“妹妹果然有林下之风。”宝钗见人去了，又瞧着那边宅子也渐次压倒强人，也便收回心神，因与黛玉道：“非但有咏絮之才，且有守家之能。”

黛玉犹自盯着对面宅子，见着他们烧杀抢掠，又被赶着爬墙逃窜，心里虽稍稍安稳，犹自默默记着形容模样儿，耳边听得宝钗这么说，她也只是摇头叹道：“我们又不是男人，纵有微末之才，又有何用？果然遇见这等事，谢道韫何如谢安谢玄？”

口中这么说着，她却也十分留意，及等那边强人尽去，她便拉着宝钗下楼来。先着人往小楼高处，巡视四方，而后去宽慰一干姊妹人等，然后她便着人备下笔墨，且提笔画了画像。

正是前头那些强人的面容。

宝钗瞧着诧异，因问道：“这是什么？”

“原是前头英莲那会子学会的法子。”黛玉用狼毫小笔，且沾了墨水，稍稍几笔，便勾勒出形容来：“还是紫鹃那蹄子寻思出的，只着面庞骨像，用白描勾勒，倒比旁个更觉真切，又不费工夫。”

里头除却湘云，却不曾见过这个，都是各个称奇，倒将前头听见强人烧杀抢掠等事暂且放下，只各个拿了来，细细端详。

宝钗细看一回，不由一笑：“倒似那些布告悬赏上画的人，只是妙笔生花，又比他们画得真切些。”

正说着，旁边湘云瞧着竟有用，且前头她原也学过一点子，便也拿了纸笔，又拉着宝钗：“我也学了些，宝姐姐说与我听，我试着描一描，若能因此多抓住一个，竟也是好的。”

见她这么说，宝钗也只得细细寻思一回，又将里头记着的二三个比划着与她。

旁边李纨、宝琴、岫烟、惜春乃至巧姐等瞧着，都觉惊奇，且将前头忧虑慌乱抛到脑后，且看她们作画。一等画完，又各个围上来细看，也有议论的，也有称赞的，倒闹了一阵。

黛玉只等笔墨干了，又与湘云相对照一番，方自叫来张管事，且命他收起来，后面事态一平，便交予官府，或有一二用处，也算尽了她们的力了。

除此之外，黛玉又问李管家紫鹃一行，并打发去南安郡王那边的人，可曾回来。

张管家忙回道：“郡王府那边快马过去，一来一去，又是走后门的，原与那边不相干，倒回来了。只紫鹃姑娘他们，竟还没个消息，一则车马不免慢些，二来又有前头火烧烟起的，怕是又转头回去，也是有的。”

见他这么说，黛玉虽然忧心，终究没有再打发人去，只是回头与李纨等人说将起来，不免有些迟疑：“这一时半会儿的，未必周全，怕是要留你们多坐坐了。”

李纨等人原也瞧见那边火光烟气，又听见强人作祟，自然也无旁话，且要相互宽慰一回，却浑不知，这京中各处乱起，强人横行，却并非一处两处，论起来，竟有数十以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