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便知这是宝玉有心探问元春情景,又恐自己歇下,方打发个人来问一问,因道:“请进来罢。”
果然,麝月进来福了福身,就问道:“我来得不巧,姑娘这是要歇下了?”
“倒是要歇一歇,偏生了一副劳碌命,竟睡不着。翻来覆去反倒越发烦闷,便起来散一散。”探春笑道:“二哥哥打发你来,必是要问宫中娘娘的温寒,可巧我也有事须得与他商议,倒是烦请你回去告诉一声。”
麝月道:“三姑娘说起这话来,我竟不知怎么回了,我们又是哪个牌位上的,哪里担得起这一个烦请来?”
口里说着,她便又福了福身,告辞而去。
探春也往镜中看了一眼,瞧着梳理妥当,便换了家常衣衫,又命人烹茶并预备点心,且在这里专心相候。
不多时,宝玉便来了。
兄妹两人对坐窗下,略吃了两口茶,宝玉也关心了几句,方渐渐说及元春所说之事。
探春虽知宝玉素性温文,待人赤忱,多有不知庶务的地方,但他却有一桩好处,待姊妹极亲厚友爱,甚是体贴。何况本就是兄妹,自小一处长大,情分极重,彼此也是深知的。哪怕他不如贾赦、贾政有威严,也不如贾琏、贾珍善庶务,却是最能信重的。
这会子说起来,她也是不吝口舌,将内里种种细节,一一剖析出来,及等最后,还将凤姐有意与女儿巧姐早日择婿一件道明。
宝玉听了半日,早便怔住,后面醒过神来,又听到下面的,越发心神动摇。及等探春说罢,他也是沉默了小半盏茶的光景,才缓缓道:“咱们家竟至于此了?那娘娘,她在宫中,又怎么办?”
“这也是我们推测的话罢了。”探春道:“娘娘的吩咐,颇有自相矛盾之处,兼着如今北疆局势叵测,京中大族现今又是联姻不断,倒似是风雨欲来的光景。可真要说咱们家或是娘娘,便有不测,怕也未必作准的。不过现今做个万一之想罢了。若真个有毁家灭族之灾,我们女孩儿倒还罢了,如何又催促二哥哥的婚事?”
这话一说,宝玉也心中微定:“这倒也是。”
探春又笑道:“我私下想来,娘娘之意,多半是瞧着风雨将至,瞧着京中大族联姻,便也想图个扶持遮掩的好处罢了。只是这么一来,未免有些仓促。四妹妹的癖性,二哥哥也是知道的,原是最孤介不过的,偏又与那边府里有些生分,一时左性起来,扭在那里,反倒不妥。”
“你们只管放心,且有我呢。”宝玉笑道:“虽说长兄如父,这等事自然是珍大哥哥料理的,可他常日里待人,也算体恤容让,真个有不妥当的,休说我们相劝一回,他必也听的,怕是四妹妹执意,他也就做罢了,断不会因此强逼硬做,反不体面。”
探春细想贾珍素日,虽也是好高乐,喜奢靡的,论来这话却也不假,因点了点头:“这我便放心了。”
如此将事情说定,宝玉便先行辞去。
探春将他送到外面,眼见着他去了,方慢慢踱回屋中,也不理旁个的琐碎事体,只命人取来美人榻安放在窗下,自己靠在那里,沉沉思量起来:虽说前面宽慰宝玉说了一番话,可事关要紧,岂能就此论定不理?自然须得从长计议,细细思量明白。
她如此,那边宝玉也是垂头缓缓而行,且将前头所知种种,从新一一盘算。争奈他于这些个事上,天分不甚高,又向日里颇为厌憎,从无经历。虽是打叠起十二分的仔细,着实再想过一回,却又觉得探春所言,竟颇合情理。
思来想去,他差点迎面撞到一棵杏树上,还是脚下磕碰了一下,方警醒过来:“哎呦!”
回过神来,他左右一望,却见一带清流潺潺,些许残荷摇曳,再远远望去,独有东侧一片竹林,犹自青翠欲滴。
宝玉眼前一亮,拍手笑道:“合该去寻林妹妹的。”
口里说着,他径自往潇湘馆去,不妨路上却撞见瑞哥儿从里面出来,忙问道:“你这是打哪里去?”
瑞哥儿忙道了一声二哥哥,稍稍点头致意,因笑道:“今日兰哥儿相求一册古籍,我原答应了他,这会子便送过去。”
“只管打发小丫鬟送去也就罢了,何必自己走这一趟。”宝玉含笑道。
“整日读书,有损目力,姐姐常打发我出去逛一逛,顺便送去也罢。”瑞哥儿应了一句,又瞧着宝玉行色,因问道:“二哥哥这会子过来,可有什么事不曾?”
宝玉笑道:“原有一桩事,须得与妹妹商议。”
听是如此,瑞哥儿点一点头,又说了两句话,便辞了去。
宝玉便走入院中,与里面告诉一声,便掀起帘子进来。那边黛玉也正从里屋出来,见着他,便笑着道:“怎么这会子过来?”
“原有一桩事,须得与你说。”宝玉往丫鬟婆子身上看了两眼,黛玉也会意,转头命紫鹃端茶,便拉着宝玉到了里头。
紫鹃也吩咐春纤两句,使她守在外头,自己跟随到了里面:两人越发大了,如今又已定了亲事,虽说人人皆知他们熟稔亲厚,到底也要避嫌些。是以,如今绝少两人单独相处,至少也得一个紫鹃这样的丫鬟,方可论定。
宝玉素日也知紫鹃为人行事,并不以她为意,一等进来便将前头所知道明。
咋咋然听到这些,黛玉并紫鹃都是心头一震。
黛玉还罢了,思来想去,倒是与探春所说相类,又深知这等事他们也不能料理,虽说也隐隐觉出异样,到底还是宽慰居多。
紫鹃却是立时料准了,恐怕这抄家之祸,便在这半年内了。
这等事,她原是考虑过无数遍,也曾惊慌,也曾忧虑,也曾咬牙,也曾退缩,可真真听到这样晨钟暮鼓般的警示时,竟忽而镇定下来,倒将前头许多惶恐尽数抛开,连着旧年所思所虑,竟仿佛也清明起来。
是以,后面宝玉随意问她一句时,她却忽而道:“二爷若问我,我竟只有一句话,竟多留意些外头才是真切。”
宝玉一听,忙问道:“这又怎么说?”
“二爷自然知道的。”紫鹃目光微动,眼睫却半垂下来,有意遮掩住眼中的光芒:“娘娘德才兼备,深通文史,又是宫中经营十数年,便在后宫,自然也能领会其中气象。前面既如此说,自然是有缘由的。自来青萍起于毫末,二爷虽不做官,也不知朝中大事,外头总也能领略几分,若能细细探查,自然也能有所得。”
她说的这些,在宝玉黛玉眼中,颇有牵强之处。毕竟如今大事,真个落到民间市井里,还不知迟了多久。可转年一想,宝玉素来交往的王孙公子等,原也不比民间,未必不能打探出什么来。前头那刘蒙一件,便有这一节。何况,这也是他们能做的事。
因此,宝玉踟蹰片刻,想起旧年种种,终究点头应下:“你这话却也有理,我虽才薄力弱,总归也要做一做,便只能助益些许绵薄之力,到底也是尽心尽力了。”
黛玉听着,伸手握住他的手,双目盈盈,自有许多情意:“正是,咱们只尽心了,也便罢了。”
两人指尖微动,静静合握在一处,四目相对之间,自然有脉脉温情,涓涓然而出。
这原是见惯了的事,紫鹃本应不以为意,可今日忽然听见这么一个消息,再见着这等情景,她不由心中微酸,脑中也不知怎么的,忽得想起之前江霖拉着她,也是一般言辞恳切,嘱咐她保重的情景。
彼时,她也不觉如何,可现在想来,却渐渐有些寂寞起来。
便在这时候,外头忽得有春纤往里面言语,道是要把摆饭的时候了,因又问宝玉是否也留在这里用饭。
宝玉方回过神来,忙起身道:“今日还不曾往老爷处问省,竟不在这里用饭了。”说罢,又与黛玉道:“我先去老爷那里。”
黛玉点一点头,却又倒了一盏茶推过去:“说了这半日的话,吃两口润润唇再去。”
宝玉端起杯盏吃了两口,又与黛玉说两句,便匆匆而去。
黛玉便与春纤点一点头,命她往厨房吩咐,自己去拉住紫鹃因盯着她看:“你瞧着这一桩事,果然只有与宝玉说的那些?”
紫鹃倒怔了片刻,才道:“姑娘,咱们也只能做这些了。”
听了这一句,黛玉沉默了一会儿,竟就松了手,没有再追问什么,只点一点头,便将话头哦转开:“也不知道,他们与四妹妹择婿,又能择到什么人家。”
紫鹃道:“二爷不是说了么,如今京中大族多有定亲结姻的。前阵子连着老爷他们也去了几回,只沾着这个喜气,见着的人便不少,好生与四姑娘挑拣,总不至于太差。”
“这倒罢了,自怕四妹妹执拗,竟不能屈就。”黛玉摇了摇头:“幸而那边珍大哥哥,虽然诸多不好,到底不是个左性的,大家再多劝劝,总还能过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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