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
紫鹃却是尤为关心,因问道:“既这样,多半是真。只是大太太如今不理事了,这府里上下大小事体,又着谁去料理?老爷原不通庶务,三姑娘倒是个好的,到底是个姑娘,一时有姻亲故旧家的走动,怕是为难的。就是大奶奶身子好了,到底也是孀居,也不好十分走动的。”
“这却没提。”箸儿与小蕊对视一眼,那小蕊便道:“众人议论起来,倒都说必是二奶奶出面料理的。可这也是个猜度,并没个准话。”
见两人说不出什么来,紫鹃想了想,也就打发她们再去打听打听,自己回头瞧见黛玉神色沉重,便道:“姑娘也不必忧心,这府里总还三五个人,哪里就能真个乱了?就是前头大太太理事,也有些不妥的,终归没走了大褶子的。”
“那又如何?”黛玉喟叹道:“你瞧瞧如今的情景,外头又是蛮夷,又是灾荒,又有流民匪徒,自然不必提了。可这府里,也是越发往下去了。旧年老太太、太太在时,何曾有这样的事?非但这些照管料理的事,就是这一茬接着一茬,不是你寻我的不是,便是我寻你的不是,倒似乌鸡眼一般,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怎么瞧着,这也不是兴旺之道。”
紫鹃听了,顿时默然,心里却想:这才到哪里!往后每况愈下,只怕想要求今日的情景,也是不能!
黛玉本就留心在她身上,自然微有所觉,当下心里一紧,越发将这些事记挂上了,想了想,便叫来春纤:“你去凤姐姐房里,把平儿给我请过来,就说我有一桩事,须得问她。”
“姑娘……”紫鹃一怔,因问道:“这又是做什么?”
“自然是问个明白。”黛玉道:“这会子,自然还是凤姐姐房里,知道的最多。咱们既有疑惑,倒不如将她叫来问个明白。再把三丫头四丫头也叫来,如今这情景下,倒是心里明白这四个字最是要紧。”
一行说着,她便叫来两个小丫头,将事吩咐了,可等小丫头要走,她又叫住了人,因道:“你们顺道儿往怡红院里去一趟,跟麝月提一声,就说我说的,等宝玉回来,请他往这里坐一坐。”
说着,她又回过头,因与紫鹃道:“大嫂子那里身子不好,后面你过去与她提一声也罢。”
紫鹃怔怔着应承下来,眼瞧着黛玉雷令风行,竟全不似旧日形容,心里越发纳罕。可转念一想,又觉这也不错:自己前头百般筹措,细加引导,又为着什么?还不是想要她能改一改脾性,能有些作为。
虽这么想着,她心底仍旧有些不自在。
也是因此,后面黛玉请来探春、惜春并平儿,着实问明白了事项,又并凤姐病情等等,彼此又商议探讨,琢磨出个理事的法子之类的时候,她都没有再说什么。
后面见平儿告辞,探春惜春两人略坐了坐,也是辞去了,她方深深吐出一口气,因与黛玉道:“姑娘倒似改了个性子,竟也筹措这些个事来了。”
黛玉目光沉静,落在紫鹃面庞上,细细端详了片刻,方自微微一笑:“这难道不是你陶怡的?如今倒问起我来。”
话虽这么说,只这一句后,她便沉沉叹了一声,双目微蹙,一双含情目也是有些洇润:“何况,如今风雨欲来,我原是身在其中的,焉能半点不觉?”
紫鹃听了,心中有些酸软,想了想,终究宽慰道:“如今娘娘护驾有功,那边珍大爷也是立下功勋,倒也不至于如此说。”
“你却又来。”黛玉道:“娘娘并珍大哥哥再有功勋,难道能漫过流匪截杀圣驾这一桩事不成?旧年我不以为意的时候,你左一句右一句得点拨劝说,又是置家业田宅,又是起坞堡买粮米的。如今我果然信了,你倒又回转过来。难道是怕我忧心太过,反倒劳神伤神不成?”
紫鹃顿时哑然。
那边黛玉又紧着道:“三妹妹的话,你也听见了,她原是个有心机成算的。论起来,我们这些姊妹里,大约也只她并宝姐姐两个是有谋略经营之才的。我虽能看透些事,却不是权衡左右,顾全大局的材料。论远见论决断,怕也多有不如她们的。
这原是我素日深知的。不然常日里,也不会将一应外头的银钱事项,多与你们料理齐整。我所能为的,也不过是减却些猜度疑心,尽量任人不疑罢了。”
紫鹃听了,越发觉得有些异样,只得垂头不语。
那边黛玉见她如此,双唇微微动了动,终究忍耐下来,没有再逼问下去,转而道:“我这话原是诚心,料想你也听得出来,往后再有什么事,只管说来,就是有些不好的,也不打紧。我如今身子也渐渐好了些,也没到听几件事,便受不住的。”
正说着,外头就有回话,道是宝玉并瑞哥儿两人来了。
黛玉也没再多说什么,起身相迎,又问瑞哥儿今日功课等事,言语几句,就打发他回屋歇息,转头又与宝玉说两句话,且将今日的事,捡着要紧的地方,说了一回。
而后宝玉如何,三人又说了些什么,且不细论,只是园中人等,不免渐渐有些焦灼。
然而,后面贾府却偏偏应了节令一般,渐渐从贾母、王夫人等人离去的凋零中解脱出来,迎来大堆人马的走动奉承等事。
也不为旁个,正是前面贤德妃元春大放光彩,竟将众人压倒。又有贾珍,麾下兵士也是赶巧擒杀了贼首之一,又有元春这一重关系,更为众人推崇。及等论功行赏的时候,非但就此爵位提了一等,且被点为兵部郎中。
虽说这兵部郎中,不过五品,却是正经的实职,自然又是不同。
有此声势,虽说圣驾仍旧不肯回转,执意南下巡视,可这京中人等听得消息,无不动了心思。又想贾家乃是国公之后,正经的世家大族,这样的人家,若从此败落下去,自然不必说的,可若有一二等才干卓绝的,倚仗祖宗荫蔽,姻亲人脉广阔,却又比那等寒门小户的强出百倍来。
是以,连日里,旧年因故门庭冷落的贾家东府、西府两处,却似正月十五元宵节一般,越发热闹起来。
第一等,自然是姻亲世交的人家,因瞧着贾家有喜,便打叠了礼物,亲自前来祝贺的。第二等,却是朝中有些瓜葛事项的官员,也多有祝贺结交一二的。最下,便是一些旧日的门生,或是旁的小官之流,有意攀附上来。
里头种种,也难尽数。
如此一番事体,饶是凤姐有意休养,也终究熬不过情面两字,只得提前起身料理。不过,她也是有个心机,又想趁机落邢夫人的脸面,便将内务一应交托探春、惜春并黛玉三人料理,自己筹措外头的事,若得空,便自往里屋设下的软塌上歇息,做出一副将养身子的模样。
可连日里外头诸多事项,她却都料理齐整,并无半点错漏的地方。就是一些亲自登门造访的诰命夫人等,她都能应酬妥帖,又不失大家风范。
里头探春三人,因早有商议,又素性聪敏,虽说里头多有糟乱的地方,也是一手拿着旧例做法,一面杀伐果决,雷霆手段,借着外头的风波,且将里头的纠葛消去了小半,整顿了大半。
如此内外一通料理,不出三五日,便将前头邢夫人引起的各色风波止住,清清爽爽断得明白。
休说这贾府的仆役,原也是有过世面见识的,瞧着这奶奶姑娘一通手段,又因多半的人,自家情景比邢夫人在时好了些,不免心中暗服。
就是贾赦、贾政两人瞧着,也都有些惊奇:“琏儿媳妇倒还罢了,她们姊妹三人能有这个能干,倒是出奇。”
贾赦在这一叹之后,更是回头与贾政又添了一句:“你瞧瞧,可见我说得不错。她原不是那么个材料,若只一味要体面,咱们家外头没脸,又算怎么样?横竖她原有些病症,脸上都还没十分消下去,如今只说将养,旁人还能说什么。”
贾政听了,也是有些哑然。
他原还觉得前头蠲了邢夫人管家一件,不免有失体面,见着这情景,却也无话可说了——谁能料得,邢夫人管家理事竟还多有不及探春三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而这几句话,也似长了翅膀,瞬间飞遍了阖府上下。
凤姐自然有些得意,无人处便与平儿笑道:“只怕大太太过不得一日半日的,又要病了。”
“奶奶也太促狭了。”平儿啐了一声,却还有些忧色:“只这么丁是丁卯是卯的,怕也不是长久之计。奶奶到底还要往那边屋里去的。往后还只这么着,这日子可就难熬。”
凤姐冷笑道:“你又说这个,也不瞧瞧,这起头儿撕破脸的是哪一个!我虽是小辈,自诩在她跟前也算恭敬,又换来什么?如今已是结了仇,还有什么话说,倒是正经把她压住才是。横竖,还有大老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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