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听了,眉梢微动,含笑道:“你在外头走动,尚且不知道,我独在屋里,倒又知道了不成?”
“这不还有箸儿并小蕊她们在么。”紫鹃一笑。
她本也就是打个岔的意思,并无十分追索的心,毕竟探春如今与凤姐一道管家理事的,外头或有什么要紧的红白喜事,也是未必,并不用十分汲汲于心。
然而,她这一回,却实是料错了。
探春到了凤姐屋中,坐下略说了两句话,凤姐便屏退丫鬟人等,劈头便说了一通事:“三妹妹可知道,环儿如今在外头,可是漫使银钱,结交了好些族中的,外头的人,倒是凑成一伙,常日里吃酒散漫,虽还没闹出什么事来,倚仗着人多,族中也是一个人物,休说旁人得罪,一时恼了,或打或骂或敲诈勒索,竟无人敢辖制的。”
探春过来,原是得了平儿暗中言语,说着是有关贾环的要紧事,必得请她过去商议。
因贾环这几年来多有不端,尤其前面王夫人疑似,宝玉处多半拿准的两件魇魔法的事,探春早已有所觉悟,只是思及贾环年岁,又是赵姨娘教养出来的,不免稍有宽容。
谁知如今忽听得这话,她心中一惊,已然变了脸色:“二嫂子这事从何听来?我竟不知!他有这个恶习,如何还能容他外头放肆,竟要与旧日一般,将他拘束在家,严加教导才是!不然,日后他什么做不来?前头都……”
说到这里,探春差点将自己疑心一股脑说出,忙收住口,却还是沉着脸道:“嫂子要是为难,我回与老爷。汉昭烈帝言: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又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句。这非但是为了环儿好,就是与他结成一伙,无所不至的族亲,怕也有所助益。”
她说得恳切,凤姐倒将心中些许疑虑放下,因拉着探春手,也说出自己的真心话来:“妹妹既这么说,我也说几句真心话。这一桩事,要紧还不是这个,你细想,这里最蹊跷的,难道不是环儿手里那一注银钱么?他虽是小爷,到底没成家,一月也就那些月钱,自己都未必够使,何况聚了那些人,整日里吃酒耍弄,这花销又关哪里去?”
凤姐说到蹊跷两字时,探春便隐隐猜出,后面再听了那一串话,心底也是乌沉沉下来。
停了半晌,她才声音稍有暗哑,低低着道:“前头他寻到我这里,又说钱家有些艰难,求我与那钱槐一个差事……莫不是从钱家弄出了这一注银钱?”
“管库上的钱家?”凤姐冷笑,摇头道:“趁着林荣家那一回,后面我便顺手儿将他家裁撤下来,虽给了些旁的差事,却远不如这个有藏掖的。他家艰难还来不及,倒要给环儿填这个窟窿?”
口里这么说着,她声音却渐渐有些小下去:“难道是打量着搏一搏?可花这个银钱给环儿使,又能博出什么来?便是往大太太屋里走动,买通费婆子她们,也比这个好使的。”
探春沉默下来,想了想,终究道:“不然便是姨娘旧日有些积攒。如今她又在庵堂里,越发无处使钱,方都给了环儿。只是这些银钱都是有数的,环儿若恨使了一段时日,怕是还有旁的缘故。”
“虽这么说,我只还有些疑惑。”凤姐摇了摇头:“如今家里事倒比旧年少了些,可外头的大事却不曾少过,家里又只我与妹妹两人勉强支应。倘若这时候环儿闹出什么事来,你我两人岂不惭愧?依着看,老爷处,我自去回话,可环儿那里,倒要三妹妹多劝诫,总要使他心里改过才好。”
这话仿佛有些指摘她庶出身份的意思,但探春却听得出来,这也是凤姐的好意。
毕竟,再如何,她与贾环也是一母同胞。由她出告,贾环岂有不恼的?倒是凤姐回了,她再行劝诫,贾环倒容易生出些感激来,也更能听得进去。只是,凤姐不免又要为贾环记恨。
而且,凤姐素日言语,都是极妥帖的,既能办成了事,又能哄得人。如今却直接点破,一半是为着这事须得料理,另一半,怕也是开头已是说破,还只遮遮掩掩的,反倒越发使人心生嫌隙。
探春心里品度着,面上却不露什么,只点一点头,应下了事,却在后面与凤姐商议妥当后,起身屈膝一礼,谢过她周全之意。
凤姐见着,忙伸手扶起她来,又温言道:“若换了旁人,只怕还有些着恼,我却知道,你是个极有主见能干的,方说破了些。咱们虽是女子,如今家中不平,也须得担当起来,总不辜负旧年老太太、太太的嘱咐才是。”
一听这话,探春也想到旧年贾母、王夫人在时的好处,不觉红了眼圈儿,口中却还应承着:“嫂子放心,我省得的。”
一行说罢,凤姐拍了拍探春的手,送她到了外头院中,远远瞧着她去了,方叫来平儿吩咐两句,自己才往贾政处打发人去,道是有事须得回禀老爷。
贾政现已是丁忧,便常在家中读书,偶尔与清客人等言语,或是料理些外头女眷不能料理的事项,平素倒也松快。这会子得了凤姐遣人问的话,他只说有什么事须得料理,吩咐两句,便往议事厅里去。
凤姐早在那里候着了,见着贾政,便将贾环种种行事说了一回。
贾政得知,果然大怒:“这个畜生!老太太、太太的孝期未过,他倒教唆族人,吃酒做耍,无所不至起来!我说他近日读书似有不足,原来便在这些上用功!”
呵斥一番,他回头便唤来几个长随小厮,命他们立时将贾环叫来。
凤姐见着,倒还从旁劝解了两句:“老爷仔细怒气伤身。依着我看,这环兄弟且小,又知道多少好歹?未必不是外头那些不成器的子弟教唆着的,后面仔细教导也就是了。”
一面说,一面命人搀扶贾政,自己则亲自上前倒茶来,十分宽慰。
贾政却只直挺挺坐在那里,也不吃茶:“他难道就只这一件事?旧年推蜡烛不提,后面林林总总好些风言风语,虽未有准数,多半也有些影子。我便知道,他已是被酿坏了胚子,也是念着圣人之言,还是竭力教导,只说要扭过来。可如今瞧着,竟都是付诸流水了。”
他这话一出,凤姐倒不好十分驳回了,只能寻些不打紧的话宽慰。
那边贾政犹自言语不休:“前头宝玉厌恶读书,不思上进,我百般教导呵斥,全无效用。后面渐渐灰心了,又有老太太宠溺,使他多得空闲,谁知竟有回转来。
因有这一件,我想着环儿与他到底是个兄弟,前头瞧着不甚中用,倒也学着放一放,许是另有好处,也是未必。谁知,竟是这么个结果!他自己往下流里走,倒还罢了,原是我教导无方,再要带累族中子弟,引得风气败坏,使人误入歧途,岂不是我的罪孽?”
说到这里,他连呼了几句孽子,那边贾环正巧进来,听的这话,又瞧见凤姐在侧,不免变了脸色,直挺挺站在那里不敢动弹。
贾政却已是看了他,当即喝道:“畜生!还不过来!”
贾环忽得面色煞白,惴惴上前来行礼。
谁知没等他弯下腰,贾政却是从椅子上跳将起来,也不顾甚个气度,伸手便是两下,当即将个贾环打得一个趔趄,砰的一声跌坐在地。
贾政犹自喝道:“拿板子来,我今日便打死这个畜生,也免得日后他无君无父,祸及家门,遗臭万年!”
这一通作为,瞧着凤姐也有些怔住,心中转了几下,虽是忙上前来相劝,却只是一味劝说贾政息怒,又着贾环认错,并不下死力拦阻。
一时仆役人等取了板子等来,她倒往后头退了两步,虽面带焦急之色,一双眼睛却透出些冷意来。
那边贾环早已唬得魂飞魄散,忙不迭叫嚷着认错,又哭求贾政,说是不知错在何处,就是打死了也是个冤死的,求一句明告云云,话里话外,反倒是喊冤的。
贾政听得,却冷笑起来:“太史公言商纣: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谁知我也养出这么个畜生来!你不知道错在何处?我一个一个告诉你!”
说罢,他伸手夺过板子,下死力狠狠一板子一板子打下,一边打,一边将素日贾环种种行止,一个一个说来。
里头也有证据十足的,也有风闻传言的,不一而足。
只是据凤姐听来,倒大半是真,只是没有抓到首尾罢了。她冷眼瞧了半晌,方见前头打发出去的丰儿回来,在外头探头示意。
凤姐心里倒有些可惜起来。
前面她与探春商议,便定了凤姐出告,探春过来相劝,软硬皆施,将个贾环暂且拘束起来,照着旧日困在他的院中读书,也省得再生事端。
所以前头贾政过来,凤姐就先使丰儿过去报信。没料到贾政却因此发作,倒似真个要打死贾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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