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信,贾家上下大惊,也纷扰议论起来。
里头王夫人将养了两个月,病势稍减,又见南安太妃那边着实有个缘故,探春也是小功完满,便接了一些事项,让凤姐料理嫁妆,预备那边请期的事体,好安他们的心。
如今忽得飞来这一桩横祸,她也是受惊不小,忙打发人往贾赦、贾政、贾珍等处送信,又叫来凤姐参详:“你说这可怎么是好!”
凤姐忙宽慰:“太太且宽心,虽则兵败,那郡王并世子却是死战,只瞧在这以身殉国四个字上,朝廷断不会太苛的。二来,南疆虽有些不稳,到底山高林密的,不比北地,原也生不出大事的。”
话虽如此,王夫人终究有些喟叹。
这一桩婚事,她料准是两全其美,原指望彼此帮衬扶持着的,谁知忽然有这一件事。纵然陛下圣明,不苛责太多,那霍家既有这事,到底落不得好去,霍宁身子又单弱,越发失了根基。
这里也有个缘故。那虽说有郡王这个爵位,因这事,霍宁袭不袭得爵位是一件,他身子孱弱,当不得事,又是一件——便譬如贾赦,那也不过是个空爵,没个实职,终究不能称心使力的。
王夫人想着的,凤姐自然也虑到了七八分,只是事已至此,两家的婚事已是走了一半,京中差不多的人家,谁个不知谁个不晓?哪里还能生出旁的念想来。
再来,探春虽好,到底是个庶出的。霍宁虽没了父兄扶持,却是正经嫡子,如今更少不了有个公侯爵位的,论起来也是探春高攀了的。面子上比先前又光彩了,只失了几分里子的实惠罢了。
她所料没差,后面贾政等人知道,也是相互商议了一番,休说半点不提改婚的话,且还使人往南安郡王府上言语,恳切相对,只说凡有用得着的,尽管言语等等。
而后贾政还亲身过去拜见,略作商议参详,这等做派,虽未做姻亲,却着实做出姻亲合该做的事来。
这等雪中送炭的好意,那霍家见着,也颇为感激。毕竟,这一重大罪还没落定,圣上未能降旨,众人自然都有些想头的。寻常走动的人家,虽也有言语,或有使人过来的,终究比先前更觉冷淡,门前也不似旧年那般热闹了。
旁个不提,这南安太妃送走贾政,回头便满眼蓄泪,搂住小孙儿霍宁,哽咽道:“好歹你这一门亲事,倒未做错了。这贾家也是百年簪缨人家,原不比那些趋炎附势骤起倖进的,不拘是真是假,终归有些涵养。”
霍宁也颇为感激,又念及如今家中情景,不免含泪与太妃道:“原是孙儿无能,不能振兴家业,倒叫旁人小觑了。”
“你胎里弱,又有什么法子?”太妃满脸满身摩挲着他,见他面色憔悴,十分心疼:“从武是不必说了的,原受不住的。就是从文,休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多有被那些文官排挤的,就是没这一件,这暑热寒冬的科考,你哪里受得住?
可若说你才学人品,相貌言语,谁个不夸赞的?要说这个也是无能,天下还有哪个有能的?我的好孙儿,万万不要听外头人的挑唆,费心劳神得去争。
咱们祖孙两个,如今相依为命的,你要熬油般的去了,却叫我依靠哪个去?咱们到底有个爵,安心开枝散叶,教养子孙,又有什么不好的?”
那霍宁听了,半日没有言语。
太妃原是一手养他到大的,自然瞧出她这话正说到根底上,便再三再四恳求,终究使他扭了过来,应承下话来。
祖孙两人才言语完了,外头忽得跑进来个人,匆匆道:“娘娘,宁哥儿,外头二爷回来了。”
两人听了,忙站起身来。
这霍二爷霍城原是霍宁之兄,世子之弟,只因庶出,早早娶亲分了出去,本也混着一个小官做做。如今家中出了大事,他自然回来帮衬一二。
前头太妃便命他关照皇城那边的消息,如今他一回来,自然是那边有消息了。
果然,这霍城一进来,便火急火燎着嚷嚷,言说圣上使人传旨来了,又讲了几句打听到的消息。
太妃忙命人洒扫备下事体,预备迎圣旨,一面留神听各色消息,及等霍城言语完了,她才从深深吐出一口气来,面色稍整:“好了,圣上果然鸿恩泽被,瞧在咱们家历代尽忠的份上,并不曾十分责怪。”
霍城霍宁两人听得一怔:这些消息杂乱无章,相互冲突矛盾得不知真假,怎么太妃一听就明白,反说出这么一通话来?
霍城更是心中一凛,倒将最近生出的一些小心思悄悄熄了些,暗想:娘娘果然是老祖宗,心明眼亮的,我这些个心思也不知她看出了多少,后面可要仔细。这宁哥儿虽小,也是读书读糊涂了的,到底还有老三老四呢。又有大姐姐,也是个有心胸成算的。这会子宁可少做些,日后再做,也别讨这没趣!
一时想着,一时他早与霍宁一道,搀扶着太妃出去,候着圣旨。
也不消两盏茶的光景,外头便有动静,一等天使来了,自然跪拜相候。那圣旨果然没脱了太妃言语,只说为国捐躯云云,倒将兵败之责一笔勾倒,且恩赏了霍宁,命其照旧袭郡王爵,着实鸿恩宽大。
太妃等人听得,也是一块石头落地,含泪磕头谢恩不止。
那太监颁旨完了,便将这黄绢收拢,又笑着微微躬身,请太妃等起身,且递出两句话来:“老王爷并世子为国捐躯,忠心可嘉。圣上都记在心里呢。这回奴婢颁旨,临去前,陛下格外嘱咐,命奴婢说一声,娘娘并小王爷节哀顺变,好自将养,也使亡者九泉之下也瞑目安心。”
太妃登时滚下泪来:“陛下隆恩,不责败军之罪,使亡者不致蒙羞入葬,满门已是感激涕零,如何能担得起这话来!”
这话说得妥帖,太监见着,也着实宽慰了两句,又将及霍宁。
霍宁虽是娇养,却读书知礼,一应礼数都是周全的,这会子自然理会得,当即便含泪躬身,言语应承了两句。
虽比不得那等官场上的油混子使人如沐春风,却也堪称得体了。这太监也打听过两句,知道这现袭爵的霍宁年幼体弱,原是家中娇养的,不免有些小瞧,如今一见言谈行止,倒又改了回来:到底是大家大族的出身,纵然娇生惯养,一应礼数规矩也不能错了半点的。
那太妃又亲自将他送出门,自送了上上等的封儿,与太监并下头一行护送的人吃茶。
待人一去,她便命人备下车马,自领了霍宁霍城,前去朝廷里谢恩,且不在话下。倒是一应有心人,听得说爵位未曾改动,照旧与霍宁袭了,连着老郡王并世子也得了追赠并谥号。
追赠虽不曾增,却也没减了品级,谥号也是平平,却到底沾着好谥的边。这圣上的意思,众人也自明白了,大约这兵败一件,原有些内情,并非老郡王一人所致。如此,又有多年劳苦,战死沙场这两件,便也给个死后荣光。
有了这一件,一些心有疑虑的人家,便有意走动走动。至如原本就亲厚的人家,更是松了一口气,重又添了些惭愧,也是有意多帮衬帮衬。又有早前便体恤太妃年高,霍宁病弱的世交人家,更是放下心头一点顾虑,连着女眷人等也前来拜会。
如此,倒是簇拥拥漫了来,里里外外人行轿来,好个热闹。
只是现今老郡王并世子的尸身尚未送回,不过取旧年的衣冠,又立了灵堂牌位,暂做替代之用。众人也不能十分尽意,除却吊唁祭拜外,不免格外宽慰太妃并霍宁兄弟人等。
如此直闹到夜里,人行方渐渐少了。
那霍城并霍宁两人搀扶着太妃入了内室歇息,又略略用了一点粥米,便撤下饭食。
太妃吃了两口茶,便与霍城道:“你媳妇如今身子笨重,前儿又惊吓着见了红,原要仔细。虽有丫鬟仆役,到底你是个主心骨,先回去罢。我们这里横竖也无事了,不过些琐碎,使人料理齐整,也就罢了。”
霍城犹豫了片刻,争奈霍宁也十分劝说,这又是头胎孩儿,心里十分牵挂,便也应承告退了。
他这一去,太妃便拉住霍宁,叹气道:“偏你们兄弟婚配上不尽如意,不然,你大哥也合该有个血脉留下。”这说得却是世子早年定下的一桩婚姻,那也是千挑万选的人家,偏那女孩儿无福,忽得遇上时疫,竟自夭折了。
虽说婚事未曾行了,到底也是说定了的,世子便有意暂缓一二年。再者,重新挑拣人家,也要几年的光景,来来去去,他方拖到霍城的后面。
霍宁也知道,除却为他挑选了贾家姑娘外,祖母暗中也留意了两三个女孩儿,有意为兄长定下。不过要等着父兄归来,才好论定的。
谁曾想,竟就此天人永别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恸,眼中酸痛,却念着太妃年高悲痛,不敢显露出,反倒勉强劝慰起来:“您不必伤感,且还有我呢。我,我与兄长血脉之亲,过继个孩儿与他,原也是应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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