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间,众人只觉寒风森森,月色惨淡,连着天上几片乌云掠过,更添了三分鬼气。当下一干人等都觉毛发悚然,顿时失了兴头,贾珍虽比别人撑得住些,也只勉强又坐了一回,便散了去,各自归房安歇。
次日起来,因是十五日,贾珍须得带领一众子侄开祠堂行礼。他念着昨日的事,少不得细查一番,却没有查出半点怪异,一应都是妥帖。他便自以为醉后恍惚,才引得这些,也不再提这个,自行礼后锁了门,待得晚饭后,就与尤氏一道且往荣府上来。
那边贾赦贾政都在贾母房内坐着,正自闲话取笑。贾琏、宝玉、贾环并贾兰在下头侍立,见他们来了,自然一一见过。
说了两句话,贾母便命贾珍坐下,他寻了个小杌子上告了坐,警身侧坐,且说些闲话。
因前头赌博,原系拿着射箭练武做幌子的,连着宝玉等人也有去。贾母素爱宝玉如珍,既见贾珍,便想起这一件事,既想起这一件事,不免询问了两句,又渐次说及昨日送来的月饼西瓜。
贾赦贾政也跟着说两句。
闲话罢了,贾母因见时辰差不多,人也齐整了,便吩咐一句上香的话,就扶着宝玉的肩起身,带领众人往园中去。
那边正门大开,上头吊着羊角大灯,明亮非常。一眼望去,便见嘉荫堂的月台上,香炉风烛、瓜饼果品,一色齐整。邢夫人等一干女眷,也在里头静候。
贾母盥手上香,郑重拜了,众人方也跟着拜过。
贾母瞧了瞧左右,因道:“赏月倒还是山上最好。”便命挪到山脊上的大厅里。
众人自无别话,忙去那边铺设。
贾母在堂中吃了两口茶,略作歇息,又说些闲话,待得人回话说齐备,这才扶着人上山来。
一时上去到了敞厅,自然依着长幼齿序而坐。因贾母觉得人少,且空了半壁,便将迎春等人叫来,一并坐下。
贾母方折了一枝桂花,命一媳妇再屏风后击鼓相传,若谁个得了,便饮酒一杯,罚说个笑话。众人自然凑趣,连着贾政也说了一个怕老婆的笑话,兴兴头越发作乐起来。
后头宝玉作诗,贾政也格外称赞了一句不错。后头贾环瞧着,也不免引动心思,也做了一绝,贾政见他略有进益,虽不夸赞,倒也不苛责,泛泛两句便罢。
旁人都不留意,贾环却有些耿耿,只不敢显露。
如此又行了一回令,贾母见天色已迟,又想着两人且有外头的相公们候着,便开口遣了贾赦等人。众人再吃一回酒,贾赦等便带着一干子侄出去。
他们一去,自然撤了围屏,并了席面,又要擦桌整盘,更换杯盏等一通陈设。
贾母等便去里面添了衣裳,盥漱吃茶完,这才重入席面,团团凑到一处来。贾母细看两眼,因李纨凤姐病着不曾来,宝钗宝琴又家去不在,竟比旧年冷清了些,不免感叹两句,才命人拿大杯来斟了刚烫好的热酒。
王夫人听说,便笑道:“往年娘儿们虽多,却又比不得今年有趣。到底母子团聚,自己骨肉齐全为好。”
贾母方高兴起来。
众人瞧见她兴致颇高,也只得换了大杯来吃,然而热闹了半夜,不免有些困乏,又要吃酒,十个里倒有五个有些不胜起来。此时就有婆子偷偷报信与邢夫人,贾母原命人吹笛的,见此便问缘故,知道是贾赦不巧被石头拌了脚,忙命两个婆子快去看,又命邢夫人回去。
邢夫人方起身辞了去。
贾母又打发了贾蓉媳妇回去,留了尤氏,且赏桂花,听笛音,吃热酒。一时先前打发的婆子回话说贾赦无妨碍,她半说笑似得提了一句贾赦那偏心母亲的笑话儿,就又照旧来。
只是后头夜越静,月逾白,那桂花荫一缕笛音,便更添三分凄清。贾母虽是有心取乐,但既吃了酒,又是暮年之人,此时细细品度,如何没个感触?禁不住便落下泪来。偏此时众人都被这凄凉寂寞之情拢住,一时没觉出什么,半日才发现贾母神色,忙又凑趣赔笑,且止住了笛子。
尤氏张口要说个笑话,偏几句贾母便有些合了眼,似有睡去的模样,她忙住口,与王夫人轻声唤了两句,又劝她安歇。
贾母听说已是四更,又瞧着果然黛玉等人已是散了,独有个探春在这里。她便笑道:“你们熬不惯夜,且又病的病,弱的弱的,去了反是省心。只三丫头可怜见的,尚还等着。你也去罢,我们也散了。”
一时散了去,自有婆子媳妇等收拾。
正有个媳妇说少了个杯子,各处问去,一时说到湘云的丫鬟翠缕身上,便要找去。谁知翠缕并紫鹃两人过来,当头就撞见。
两下里,一个问杯子,一个为姑娘去处。
听说贾母已是散了,杯子也真个是湘云拿了去。那媳妇说一声有了下落,明儿再要便回去收拾。紫鹃并翠缕不免往贾母等各处问去。
翠缕虽不知,紫鹃心里却明白,这是两人联诗去了,便在两处略找了找,就做个忽然想到的模样,因道:
“我记得,旧年姑娘提过。园子里独两处赏月最好,一个是凹晶馆,一个是凸碧山庄。如今既是各处散漫,这八月十五的,多半还是归在这两处。咱们不如去瞧瞧。”
翠缕自无不可。
两人过去,才到了凸碧山庄不远处,就隐隐听到人声。
紫鹃笑道:“必是这里了。说不得又是吟诗作词的,咱们倒不要惊动了。索性凭他们去。”翠缕也知道湘云性情,又是这等小事,自也答应。
两人悄悄走近了些,就听见里头果然是在吟诗。她们听得几句,虽未必通的,也觉有趣。因紫鹃近年来多读书,更受熏陶,原也能做些粗浅的,意思自然通知的,少不得与翠缕低声解释两句。
是以,那边黛玉湘云得了趣,她们这边,一个瞧着美景美人,一个听着诗意闲话,竟也有些意思。
这时候,黛玉忽指着池中一团黑影言语,说着倒像是个鬼。湘云却不是怕的人,瞧了一眼,一面说,一面早弯腰拾了快小石片儿,就往池中飞去。
翠缕本来吃了一惊,正要赶过去,谁知那边一声水响,水中月影荡漾,竟嘎得叫了一声,忽飞出一只白鹤来。它两翼翻动,平掠而去,直往藕香榭那里去了。
这一出,黛玉固然又笑又觉有趣,湘云却心内一动,引出一句寒塘渡鹤影。
只此一句,黛玉又是叫好,又是跺脚,一面自己寻思,一面又说出一通话来。湘云有些得意,又恐她劳心,便劝了两句。
黛玉却不肯听,只怔怔瞧着天际,半日忽得一笑,竟也对了一联,却是:冷月葬花魂。
湘云拍手称赞不觉,回头一想,却又叹这诗经有些太颓丧,黛玉自来身子单弱,常有病症,却不合作这样的。
正说着,忽得那边又转出一个人来,也叹这诗虽好,却着实太悲凉,不必再往下联了。且也显得累赘,反不显这两句。
黛玉湘云两人唬了一跳,定神看去,却是妙玉。三人说得几句,紫鹃并翠缕也进来,妙玉瞧见,索性叫四个一并到了栊翠庵中,烧水烹茶相待,又取了笔墨,命两人念着,自己提笔从头写来。
见她高兴至此,黛玉便趁势请教,又请归结。妙玉推辞一两句,因着着实喜爱,便也提笔挥就,添了十三联句,收住首尾,又与两人细看。
她本就文辞卓著,才情出众,一时写来,黛玉湘云自是称赏不已。说得两句,又吃了茶,约定明日润色,两人便起身告辞,带着紫鹃等人出来。
妙玉送到门外,眼瞧着她们去远了,才掩门回去。
紫鹃回首看了几次,瞧见这情景,不免也有些牵动心肠,又有前面冷月葬花魂的一句,心神摇曳之下,不觉也长叹了一声。
因着此时夜深,她这一声虽轻,不免叫黛玉等人听见。湘云便笑道:“这一声必是想着多了个我,又要睡得迟了。”
她打发翠缕去李纨处回话,说自己去黛玉处安歇,不愿惊动了人。这才走,紫鹃就有这一声,她便顺势打趣一句。
“只盼姑娘多来坐坐还不能呢。”紫鹃随口应了一句,又道:“不过是才回过神来,瞧着左右就咱们几个,猛然间竟有些慌张。回过神来,自己仔细一想,又觉可笑,又觉有些旁的滋味,却是说也说不得的,才有那么一声。”
这话一出,湘云也是面色微沉,收了先前的笑意。黛玉更是啐道:“你这蹄子,越发什么都说出来了。”
湘云瞧着跟着的两个婆子都是黛玉屋内的,她又是个口直心快的,便没多想,直道:“她原也没说错。都说物不平则鸣,何况是人。你我虽是暂住,也不合多说这些事,心里却是与二姐姐她们一样的。”
她这么说来,黛玉也只得道:“倒不是为了这个,只是说这些原也没意思。你瞧三妹妹,拼着发作了一回,又怎么着?”
这也不假。
虽说到了现在,众人都疑心邢夫人那婆子作祟生事,又厌王善保家的行事,但终归也要瞧着邢夫人脸面,做不得什么。就是探春,头前也说是要赔罪,只后面在贾母跟前,邢夫人摆手拦下,才将这事了了。
湘云沉默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有这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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