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忙问什么事。
却也不是旁事,不过依着旧日惜春画画的法子,寻外头善画的相公询问,再买几样画轴来,照着慢慢学。
这等小事,宝玉自然满口应允,也不提惜春那一茬,只将事拢了去。
见他已是明白,黛玉一笑,口里漫应两句答谢的话,又问今日的事项。宝玉便拉她到了里头,将事说了一回,再无旁话。
倒是香菱那边,回去将事悄悄回了宝钗,心里还存了些忐忑。
宝钗却不以为意,因道:“父母天伦,又有紫鹃那一桩事,你有这么个心也是常情。只是到底烦劳了人家,不拘什么结果,后头总要备些谢礼才是。”
见她没有半点责怪,香菱心下一松,忙笑着道:“姑娘放心,我省得的。”
一时说定,后面几日,她便多有往黛玉那边去。
湘云原还不留意,后头见她常有过去,不免有些疑惑,又多问了两句。香菱与她同居多时,也知道她的秉性为人,又素来相好的,便也悄悄告诉了内里缘故。
“原是如此。”湘云拍手赞道:“林姐姐待你真真是好的,倒肯费这些精神。我虽没去过苏州,旧年也学了些画,这会子一并过去,许是能帮衬帮衬。”
两人一并过去,才进去,就见着宝玉正在里头,与黛玉共看一卷画。
湘云便笑道:“偏你们好,有事儿也一个字不提。”说着就走了过去。
见她随香菱过来,宝玉、黛玉两人便知道她也晓得了,且素来亲厚的,只笑着将画放下,又招手道:
“你又耐不住性子,又没去过苏州,没得与你絮叨什么?只说是白费口舌。早知道你有这个闲情,必扫榻相迎,抓了你来做画。”
湘云过去一瞧,见着白纸上笔墨纵横,却无远近深浅,猛然一看,竟如孩童随手施为,不由笑了:“这也是画?”
“原是紫鹃那蹄子的主意。”
黛玉道:
“先时我也这么说。她却说,姑苏城虽比不得京中,也是有数的大城,内里亭台楼阁许多人家,虽说白墙黛瓦,小桥流水,自然有些肖似的,但要认出地方来,这些却又无用。必要检点出方位,择出各处要紧醒目所在,才是正经寻地方的法子。
后头我们商议一回,却还是她说得在理。只得先照着山川地理并城池街坊的图景,先定了方位。你瞧着这一格格的,便是依着府城图画了来,好定了各处要紧所在,再计议细故。”
“这却是。”湘云听了,一面再看那画卷,一面细细想了想,因道:“还是她想得周全。对了,她去哪儿了?”
宝玉道:“前儿的事,料想你也听说了。今日她便出去,与那表兄团聚的。”
这样的新鲜事,湘云自是听说了,当即点头叹道:“也是难得的缘法了。”
那边又是团聚,又有缘法的两人,这会儿却有些局促。
先时过来,当着人面,这江霖也好,紫鹃也罢,自然要做出涕泪将出,骨肉团聚的悲喜之情。要说只是演戏也就算了,偏偏两人心里却实在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悲喜。两个凑到一处,反倒是演也不像,不演也像,越加尴尬局促起来。
好容易钟姨娘等都出去,留两人诉衷肠。
可这时候,紫鹃犹觉陌生,又因江霖打破默契直闯进她的生活,不免心存地方。而江霖,却也有些心虚。
是以,竟只得面面相觑,有心说什么,偏又不知说什么,沉默了半日,只余外头风声阵阵,吹得窗牖咯咯作响。
江霖起身,低头道了一声抱歉。
听到那衣料摩擦的索索声,紫鹃已是留神,又见他垂头低腰,且说了一声抱歉,不觉心中一怔,眼里却忽得涌上些许泪意来。
那江霖见她不言不语,反而有些流泪的样子,也有些着慌,忙上前道:“怎么了这是?”又要去扶她,又怕唐突了人,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紫鹃看着,分明眼中泪光盈盈,却不知怎么的,竟笑了起来。
而这一声笑,也将这些局促与尴尬,提防与不安消去了大半。
江霖松了一口气,也不坐回去,只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低声道:“你先前送的信,我看见了。细想了想,那些话都有些征兆。所以你暗中往来的提议,我不敢答应。凑巧又有姨母的事,我就编了那么个故事。”
事已至此,紫鹃也只能叹一口气:“究竟是什么样的征兆?”
江霖便将灾荒一事说来。
紫鹃点一点头,因道:“这我知道的。这几年,五年总有两年有灾,一年大灾。”
“这是一件大的。”江霖见她还是有所预备的,便又接着讲别的事:
“连年下来,盗匪横行。别的不提,那薛蟠不就经历了一回。他那样的大商团,等闲的盗匪敢动手?我后面仔细搜寻了,连着京城周边,都有些影子了。
内里已然不稳,外面也是连年战事。北边不必说,你也心里有数,南边一带,也有些事端。听得说几年用兵下来,非但不能稳住局势,反而更加糜烂。”
听到这话,紫鹃脸色不由一变,抬头看向江霖:“南面究竟怎么样?”
见她关心,江霖便将自己所知都说与她。
紫鹃听说是南安王掌权用兵,已经皱了皱眉,再听到有几场兵将众多,牺牲不小的小胜或是僵持,就忍不住冷笑起来:“这也是胜?”
江霖道:“不过糊弄人而已。说是糜烂不为过,只还没有正经来一场大败,就还没揭了盖子。唉,这些究竟还是能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那些更是麻烦。”
说着,他就将近来打听到的有关国库用度等等说了几句,又叹道:“我能打听的不多。但财政是这么个状况,已经有些王朝末世的光景了。”
紫鹃也有些沉默。
那边江霖看着她的神色,低声道:“以前看鲁迅说铁屋子,说什么熟睡的人要闷死,现在我们两个倒真的要经历了。”
紫鹃猛然回神,下意识接了一句:“那又怎么样!”
这一声掷地有声。
而这两句话,却又隐隐和鲁迅那段话有些相合。
两人回过神来,细细品味这两句话,不觉有些五味繁杂。待得四目相对,一种世上只有你知我知的熟悉,又涌上心头。
好半日过去,江霖才垂眼低声道:“你说的是。那又怎么样?我们既然来到这世上,既然知道了以后的事,那么,总归能改变一些事,一些人!”
有了这话,哪怕还有些陌生,紫鹃也有了些决心,抬头看着江霖,话音轻而坚决:“那就去做。我们能做到的。”
竟此约定,每隔月余光景,尽量抽出空来见面。平日里就以金钏儿她们做桥梁,书信相通。
商议抵顶,又问了各自的处境。
江霖这里倒还罢了,有功名有产业有银钱,甚至还有一些可用的旧仆,虽然都还有些薄弱,但做事却是容易的,并无十分可说道的。
紫鹃也提了提自己所作所为,但有关黛玉的产业,却是粗略提两句就罢。
就算是这样,就算江霖自己也早有些猜测,但听到宝黛姻缘、赵姨娘为尼、贾环杀人等等事情,他也是目瞪口呆,啧啧称奇:“这一通操作猛如虎啊!”
紫鹃道:“哪里是我一个人做的,多少有些蝴蝶效应。”
正说着,外头忽然一阵脚步响动。
江霖忙坐回去,低头端茶遮掩。紫鹃却立时把先前塞到袖子里的帕子抽出,往茶盏里一沾,打湿了一片,就往脸上擦了两下,再拿着使劲揉了揉眼睛,就是眼红泪落,湿透衣襟的效果了。
偷眼看到这一通施为,江霖嘴角抽了抽,顿觉自己有些不敬业。可惜外面的人已然出声:“江相公,紫鹃姑娘,我送些茶点来。”
紫鹃咳嗽两声,压低了声音道:“劳烦姨娘了。”说着已是站起身来迎出去。
江霖也放下茶盏,起身低头微微做礼。
钟姨娘进来见着这场景,只说他们兄妹团聚,悲喜交加,也没十分留意,又陪着说两句闲话,这才道:“我瞧着已是将将一个时辰,只怕你们说话的不妨,倒饿着了。”
她说得委婉,江霖也知机,笑着道:“时辰不早,我也叨扰得很,正该辞别了。”
说着,他转头看向紫鹃,轻声道:“妹妹放心,姨母的遗愿,我必然用心。你我兄妹团聚,也不急于这一日,往后相见的日子尽有的。”
这事早已说好,紫鹃自然轻声答应,又拿了帕子擦拭眼角,十分尽情。
倒是钟姨娘听得心中惊疑,面上还只是笑,又让茶,又让点心,陪了小半盏茶的光景,才将江霖送出去。
等她回过头来,不免问紫鹃:“这江相公说的那些话……你娘还有什么遗愿?又怎么的相见的日子尽有的?”
紫鹃道:“我娘临终前念念不忘父母,虽说出嫁的女儿不能迁坟,也想着将一些旧物送去父母身边……这是她的遗愿。至于后面的,表兄想赎回我去,说是后面也好照料亲戚。只是我舍不得姑娘,还未答应。”
这些倒都是情理中的事。
钟姨娘点了点头,道:“这江相公倒是真心实意,着实一片衷心为你的。只是……这也难为你了。”
说着话,她对着认亲团聚一事多信了三分,不免有些着紧,打量紫鹃两眼,就暗暗盘算起来:这一桩事须得与姑娘商议商议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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