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听出来人声音,起身笑道：“姐姐怎么来了？”

果见鸳鸯从外头进来，满脸是笑,且道：“我在园中逛一逛，因想到你，就过来瞧瞧。”

紫鹃忙让座儿，又倒茶与她吃，口里胡乱寻了个由头道：“眼瞅着又要年下了，这一年竟这么快，不由得人恍惚。”

“要是旁人听了你这话，只说你越发随了林姑娘。”鸳鸯靠到近前，又瞅着左右无人,悄声笑道：“我却不信，你本不是这么个性子，这会子怕是寻个由头搪塞我罢了。”

说到这里,她想了想，又道：“这一向也没旁事,只二姑娘这一件算是大的。伦理说,这与你们屋里的没干系——难道你这是想到了林姑娘？”

紫鹃立时否认：“哪里是为了这个。”

见鸳鸯依旧不信，她犹豫半晌,想着她与司棋素来相好,又是谨慎知情的，便悄悄道：“是司棋那蹄子,我瞧她那形容,怕是有些不对。”

说着，她便将这一干细故说与鸳鸯。

鸳鸯听了，果然有些惊诧，半日才道：“平日里看她,原也不是糊涂人，怎么就……”

“再是个明白，也总有一两个要紧的人，关心则乱的道理，你这样的聪明人，还能不知道？”紫鹃道：“偏她也不肯说，咱们素来好的，瞧她那模样儿，也不好十分逼勒了——原也不敢说保准让她心想事成的。”

鸳鸯默默点头，应道：“咱们虽有些体面，到底有个上下尊卑，哪里敢说这话。只她早些筹划了，咱们打小儿一处的，替她说两句好话，也未必不能的。”

一面说，她一面若有所想，却有些怔怔出神起来。

紫鹃看她形容，倒不似只为了这一件，有心追问两句，又想到先前因贾赦闹得誓绝鸳鸯偶那一出事，便也收拢话头道：“如今她不提，咱们也不好说这些，竟先瞧瞧也罢。”

鸳鸯也回过神来，只笑道：“这一向总不见你往老太太那里去，可是有什么事不曾？前儿老太太还问我呢。我细想了想，林姑娘原是安静省事的，你又周全，纵有个宝二爷，如今也越发知礼，竟是没什么事的。所以也没话可回。现得了空，倒好问你一声呢。”

两人说着闲话，却料不得司棋那边已是将将收尾。

先前司棋一口应下生下孩儿，分一个过去承嗣的话，但那话她当时就疑惑：他们这样的人家，于儿女份上却比外头更公允些，也更不留意。

一则，总归是贾家的仆众，一生都系在这上面，有儿女固然好，无有一个的，也有乐得干净快活的。二来，家中女孩儿能到内宅里头做细活儿，前程体面多有比兄弟强的。譬如司棋，有个姨娘的体面，往后一家子或许都攀上高枝儿的，比多个男孩儿强十倍。

是以，王善保家的话，着实有些稀奇。

司棋不得不怀疑这一桩要求暗藏玄机，后头能做杀手锏来的。只是凭她怎么想，也猜不出来，平白抛费一夜好眠，翌日起来，两眼便有些红肿，眼下也添了些青印。

绣橘原与她一个屋子的，便司棋着意藏掖，常日里话里话外，起卧行动，自然也能瞧出些的。这一阵又是这么个模样儿，她也猜出五六分，知道这事怕是姑娘情愿，老子娘不肯，现又是这么着，不免劝道：“你这是何苦来着，倒熬成这幅模样儿。”

司棋绞了热热的巾帕，闭眼敷在上面，半张芙蓉秀脸有些暗沉，好一会才道：“我们同在一个屋子的，我的心事自然瞒不过你。只这等事，你没经历过的，又怎么能晓得？”

绣橘道：“自古痴情女子多了去，咱们都是女孩儿家，纵然没经历过，心肠却是一般，你这一片心思，我纵然说不得领悟了十分，总也能有五六分。姑娘们下棋，总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原是一样的道理。

你只说那是个千好万好的好人儿，十分情愿。我虽不知道，却也要问一声——你这样熬油似得筹划，又与老子娘争持，他又做了什么？若是同你一般，倒也罢了。只我冷眼瞧着，怕是连一半都未必有的。不然，你有个商议的人，也不能这么煎熬。”

沉默了半日，司棋才道：“我既许了他，便是一生一世的事，断没有再选旁人的心。”

有了这话，绣橘也不好再劝，只得叹道：“你既有这么个心，旁话我也不说了，只盼着你能心想事成罢了。若有我得用的地方，只管告诉一声。咱们姊妹好了一场，凡我能做到的，总归愿意帮衬的。”

这话恰与昨日紫鹃的话合到一处，司棋不由红了眼圈儿，伸手拉住了绣橘，半日才道：“亏着还有你们……”

正有了这些，后头司棋出去，才能强打了精神应付。

谁知到了那处，虽则亲娘依旧沉着脸，竟真个张口许了。亲爹又只问了一句承嗣的话，就没言语。又有王善保家的两头说合，不过一盏茶多的光景，这事竟就说合了。

王善保家的又道：“这等事你们小孩家家的，未必能回个齐全。何况二姑娘没出阁，又是不言不语没口齿的人，纵你说了，她也未必能说合的。倒不如我寻个机会，把事回了太太，她一张口，又是这样的事，旁人也没有现驳回的理儿，自然也就齐整了。”

这虽在理，司棋却仍有几分疑心，当下想了想，便道：“又安他在哪里？这里的事，我须与他说两句。”

她亲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没开口。

王善保家的笑道：“你说得也在理。何况现有说开了，实是该和他说一句的。只先前那么闹了一场，他也害臊，又收拾了老屋，便不肯回来住。你要寻他，只管过去那边就是。”

有了这几句，司棋才略略放心了些，再商议了些细故，她便从家中出来，往潘家的老屋过去。

这一带本是贾家家下仆役人等的所在，潘家老屋自然也离着不愿，不过转过一条巷子，又过去二十来步，便也到了。

司棋先在屋外转了一圈，见着围墙虽有些破旧，却无杂草，也无十分的空洞残缺，反而有些新近修补的模样儿，心中便放心了些。

才要上去敲门，谁知里头喀嚓一声，大门竟然从里头打开，露出潘又安一张俊脸来。

两人久未相见，四目相对，都有些心神激荡，忙一个上台阶，一个下门槛，紧紧往前两步，差点儿撞到一处，不免就赶紧刹住脚步，又往后晃了晃，这才站定了身子。

虽不敢抱到一处，两张脸却只隔了一寸许，呼吸的热气喷薄而出，仿佛他们满心的缠绵之意，纠缠在一处。

只这满心感怀，一时言语也是说不尽的，反是因为这个，两人硬生生站在那里，你看我我望着你，足足站了半晌，才堪堪压住心绪。

一个问：“这几日你可好？”

一个道：“你怎么来了？”

又听了对方的话，正要回答，后头忽得多出个人声来：“呦，潘兄弟，这位是？”

这横来一出，两人都吃了一惊，也不知哪里来了个人，忙寻声扭头看去。

司棋瞧了两眼，只觉有些眼熟，却不知是哪个。那边潘又安已是笑道：“钱大哥，这是我表姐，原是二姑娘房里的。”

那钱槐早认出了司棋，这会儿却眼珠子一转，只做不认识，故意想了半日才道：“我记起来了，这是司棋姑娘。”

说了这话，他又来回瞧了两人几眼，又想到旧日潘又安的话，心里已是猜出，便将手上提着的一壶酒，两包下酒菜递了过去，口里笑道：

“既然司棋姑娘来了，赶明儿我再寻你吃酒。这些个东西，独个儿吃也没意思，你们久未相见，正可吃两口说说话。”

潘又安还要推辞，钱槐只将东西往他手里一塞，低声道：“赶紧把姑娘迎进去，还等什么？”

说完这话，他转身就走。

司棋瞧见这光景，倒觉这是个好的，又见潘又安还有些局促，便往前两步，拉住他的手往里面去，一面将前头的种种说法，都一一回说明白。

潘又安哪里料得，原是有些灰心的事，竟忽得回转过来，当真是欢喜不尽，也顾不上手上的东西，跟着司棋有些踉跄得往里头去，一面连声追问不绝。至如给个孩儿与司棋家，他更是一口答应。

司棋看着心头发软，也将疑虑抛开，只笑着道：“我还哄你不成？原是说定了的。只瞧什么时候太太欢喜，外祖母便将话回了。这本也不碍着什么人，又是喜事一桩，谁个能说什么？料想必是能成的。”

有了她这两句话，潘又安心下大定，忙拉住她的手，郑重道：“姑娘放心，我虽不大能成事，却必会一心待姑娘好的。”

两人既是同心，又有这一套约定，后面两情绵绵，自不必细说。

只天色将晚，司棋盘桓一阵，终究不得不离去。临去前，她已是瞧过老屋，自有百般嘱咐的。潘又安一一答应，又因婚事将定，心中欢喜不尽，也不好显出来，只得胡乱在院中转圈儿。

忽得大门敲响，他赶过去将门一开，却不是旁个，正是钱槐。

他笑嘻嘻着站在门口，不住打量潘又安的面色，半日才笑道：“怎么样？有我这一壶酒，这好事可是成了？”

潘又安正是欢喜的时候，今日本就有好事儿，也没听出里头意思，只连声笑着道：“有酒没酒的，这好事自是能成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