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若有所感,还只怔怔出神，那边湘云忽得道：“偏如今不是春日,不然咱们也比照这个和一首词来，也不算辜负这一段故事了。”

有了她这一句，黛玉也回过神来，因笑道：“如今虽无柳絮，也无飞雪，好歹寒霜已至。昨儿我起得早，心里若有所感，便往园子里走了一回。谁知就见着芦雪庵那一带清流隐隐，芦根寒霜,又有清风徐徐，残荷伶仃，虽说不免颓唐,却着实有些清秋的景象了。”

这话说得有情致，但众人原是取意欢聚,便不肯选这等衰败景象。

宝钗更是道：“虽说一春一秋,自荣华而至衰败，终有个尘归尘土归土的转圜。这清秋之景,也有可取之处,但咱们原是取意兴起，图个大家有趣,要是瞧见这些衰败景象,又用心，一时把伤感存在心底，反倒不美。”

众人都觉有理，只一时却也寻不出旁样来。不过择一处风景绝佳之处,道一番楼阁清秋盛景，或是择些随常题目，譬如梅兰松菊一类等，不是无甚意趣，便觉俗套。

见着如此，宝钗斟酌了半晌，便笑道：“说起三友四君子，倒让我记起一桩事来。虽说这些诗词尽有的，也是常见之景，然而略有一二新雅之处，倒也比旁个好些。

前儿我们薛蝌送了几盆花儿来，说是与我并琴妹妹赏玩。我们各自挑了两样，我那个便有一盆墨兰，前儿打出了些花苞儿。想来再过两日，倒能候得它来。你们瞧这个如何？”

墨兰虽不算新巧，也不如春兰建兰等幽雅，却也别有一番风致，又合了时令，且不落俗套，更难得有个择兰花发而相聚吟诗的雅趣，众人如何不肯，都纷纷应了，且催促取来墨兰一览。

黛玉忙拦道：“若现取了它来，反倒失了意趣，不如等两日。”

湘云宝玉等有些急性子的，虽有些耐不住，但想着这般有趣，到底也是按捺着许了。

当下把这事搁下，因过会子便要去贾母处用饭，宝玉又是长久不曾相聚，众人也不愿就此散了，便多坐了一阵，又说些散话。

那边湘云并黛玉两个又好瞧话本一类的，便拿了那一册子，凑到一处共看。

因江霖写得好，两人本不过是瞧瞧，后头竟有些入迷，被探春几人拿住话头，闹了几句话，竟换着来读这个。如此一来，连着袭人等不认得字的，都有些听住了。

好半日过去，那边自鸣钟忽得敲了两下，他们才回过神来，却还有些意犹未尽。偏这会儿时辰已是到了，只得收拾了话本，又托宝玉多买两册子，各人家去看它。

宝钗笑道：“宝兄弟，我听你说来，这也是同窗家的营生？不知是什么名号？”

宝玉便将铺子名儿告知，有些将江霖的身世说了几句。听着他家因灾殃疫病而败，众人就有些叹息，后头又听得他投了亲戚家，非但攻读进业了，还能自家置办产业，不免又有些赞赏。

“梅花香自苦寒来，原也有些缘法。”黛玉点评一句，那边宝钗也便笑了：“‘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正是这个理儿。”

一面说，众人一面起身，且往贾母处去，且不细论。

又过两日，凤姐处还悄无声息，那边宝钗每日瞧两回墨兰，见果然越发好了，已是有二三枝花儿将开未开，便将事说与宝玉等人。

宝玉等听了，立时挑了明日。

宝钗笑道：“哪里就这么急了，总要一二日的光景，这花才算有些景象。”又将墨兰形容姿态说了一回，众人都留神听了。

贾母原在上头坐着，见着光景，忙问是什么事。

众人忙回了她。

贾母听是这话，反倒欢喜起来，笑着道：“前一阵几件大小事凑到一处，偏有好景致。现连菊花都败了，又无旁的景致，你们也不能安生乐两日。

我正说呢，不想你们就寻出来。既如此，我也凑个趣儿，拿二十两来与你们做东，凭怎么散了去，好好儿乐一日也就罢了。”

王夫人坐在下首，因前两日就听过贾母絮叨，心疼宝玉读书辛苦，唯恐他耗费太过云云。贾珠之故，她本也存了这样的心，再添了这几句话，更要存在心里。

此时贾母一说，她心里有数，也笑着道：“老太太这话很是，你们也散一散。有什么要的，只管吩咐下去，且有我呢。”

宝玉听说，也是欢喜，笑着上前来奉承。他本就是脂粉堆里养出来的，深知女子心意，又惯会在贾母并王夫人跟前撒娇弄痴，现今虽有了些担当，但一时捡起旧日的行止来，也是驾轻就熟的。

何况贾母并王夫人素来疼他的。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满堂便都欢喜起来。

凤姐瞅着这光景，忙笑着凑趣两句，捡着现成的话打趣两句，越发添了几分热闹。贾母笑得不住，又指着她：“你这泼猴儿，生了一张巧嘴就爱作弄，惯会打趣人的。”

凤姐道：“我原是讨老太太、太太一个巧儿，好说成一桩喜事，破满赚个媒人钱，自然要比平日里多说两句话。”

这话一出口，宝玉、黛玉、探春、迎春都立时望向了她，就是宝钗并邢岫烟等人，也在一怔后，且望向她来。

凤姐笑道：“不为旁个，正是为二妹妹呢。”

有了这一句，李纨心里明白，忙起身往迎春等处招了招，引得她们下去。独有宝玉坐在那里，犹自听了一阵。

凤姐也无旁话，只笑着将那三人的详细说了一阵，又讲了里头的缘故，原是宝玉引了头，她才有意做媒的云云。

因她人物择得好，又有宝玉从旁说了两句，讲了谷润平并韩濬的人物品貌等，贾母并王夫人听了，虽觉家世略次一等，但也人物既好，倒也是可堪匹配了。

只是贾赦素日为人，连着王夫人这做小婶子的，也是心知肚明的，何况贾母。兼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原头一件，须得他点了头。从这里说来，连着贾母都要倒退一步的。

是以，人物虽好，两人犹自道：“你公公又怎么说？”

凤姐笑道：“大老爷那里，我做媳妇儿的，又是这样的事，倒不好过去一五一十得说明白，且叫我们二爷揽了去。只依着我的糊涂心思，老太太说着好的，大老爷自然也觉得好的。何况二妹妹又自小养在老太太跟前，若一句不提，也不是咱们家的礼儿，便来回老太太、太太。”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又极合人心。

贾母也听得点头，因笑道：“你素来是个稳当的，这事办得不错。若依着我看，这三个倒都是好孩子，难得现今又都在京中的。且让你公公挑拣去罢。”

有了贾母这话，王夫人也无旁话，何况她本也觉得不错，不过点头称是而已。

凤姐心中便有数儿，又赔笑两句，便打发人重新请迎春等人回来。只有了先前那一宗儿，迎春到底羞涩，又知道姊妹里有几个素来可恶好打趣人的，早就避开了去。

剩下几个，原有知道的，也有不留意的，又有素性端庄的，面上也不做色，在贾母、王夫人跟前说笑一回，这才散了去。

里头旁人也还罢了，宝玉不免先拉了黛玉、探春往一边去。惜春并湘云两人瞧见了，也脚不沾地跟了过去。

宝钗打眼一瞧，便知道这是要往迎春那边去，因笑道：“他们兄妹情深，咱们倒要避让些才是。”

邢岫烟心知是说与自己的，心里有些感念，却又有些复杂。

她和薛蝌定亲，本就是先取中了宝钗，彼此那一面之缘，倒还在其次的。后头宝钗又多有关照爱护之意，常有宽慰帮衬的，她本就是知情知意的人，如何不感念在心？

是以，虽说宝钗宝琴姊妹虽是日后的大小姑子，邢岫烟略有些羞臊，却也着实添了三分亲近，常有往来走动。

她心思又细密，年岁也长，也是世情上经历过的，兼着已是定下亲事，自己心中也常有些绵绵之意。几件夹杂在一处，自然也觉察出些滋味来。

旁的不提，依着她素日看来，宝钗着实有些留意贾宝玉的。

若论品貌家世，两厢里也算相当，偏又有一个黛玉，也生得品貌双全，家世才华也是一流，兼着与宝玉青梅竹马，非但不曾输与宝钗，且还有胜过的地方。

邢岫烟看在眼里，也难说什么。

毕竟黛玉待人也是极好的。自己与她素未平生，论起亲故，又是隔了好几层。偏偏连着自己嫡亲的父母、姑母都未曾留意到的，她都能留意到，悄悄送来冬衣。极熨帖，又不叫人察觉，失了自己的体面儿。

然而，前一阵她从外头回来，在外听见几句说笑打趣声，后头进来，却是探春黛玉两人来探望迎春。当时迎春两颊通红，俨然不是惯常的形容，她隐隐觉得有些异样。现又有凤姐说及迎春婚事一件，更与先前那几句话相印证。

只这一遭，便能瞧出宝钗更是往后落了一步。

邢岫烟不知她真心如何，可在这会儿，也不由暗暗为她叹息了一声，心想：若她真个无心，倒还罢了。若是有意，只怕这一片心思，竟要付诸流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