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后头宝玉便有些闷闷的,又陪着闲谈一回,就自回去。
袭人见他这模样,还当他们兄妹两人又因为什么缘故生了口角,忙问道:“宝玉,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出去,回来怎么闷闷的?”
宝玉摆了摆手:“没什么事。”一面慢慢踱步走到里头,寻了张椅子坐下。
虽看出并不像是拌嘴了,但这个模样,袭人也还是担心的,忙跟着进来,手中倒茶,眼睛却还不住地细细打量,见他果然要茶,便递了过去,顺口追问一句:“究竟怎么了?”
听了这两句,宝玉又正吃茶,已是回过神来,便随口扯了一句:“回来的时候瞧见那边残荷,心里便有些伤感,我自家静静便罢,原本也无事的。”
这倒也是他旧日的常情,只是近来越发少了,袭人便松了一口气,正待说话,后头送点心进来的晴雯便嗤得一声笑了:“这花开花落,咱们这园子一年四季哪日少了?偏合了你的呆性,时不时就这么着。”
宝玉一笑,正待开口说什么,忽见袭人又紧着挑了几个品相上佳的蜜桔,又取了小碟子,剥了皮就要与他备下。
这本是小事,偏他忽得想起先前自己那点莫名的滋味儿,灵光一闪,竟就领悟了出来:他的心有所憾,正在于黛玉也渐渐如他一样,担起更多的事。而这些事里,因自己而起的,竟不在少数。
他违心背意,殚精竭虑,为得难道不是这一干子人,尤其是黛玉么?
偏如今,且要黛玉为自己思虑筹划……
想到此处,宝玉不觉又是一叹,倒将袭人晴雯两个忘了,自家捧起茶盏就是一口饮尽了,且伸手要取了茶壶自己倒两杯。
倒似吃酒一般了。
袭人忙拦下他:“二爷自己烫着手。”又紧着提壶倒茶,双眼瞅着人:“还只说没事儿。这茶才泡的,如今且烫着呢。”
然而宝玉既已领悟,他天性存有一股热心,自然不会眈眈,不过一阵子就回转过来,反笑道:“不过渴了些,倒忘了这个。”
说着,他便将茶盏一放,随手捡起一册书,定睛一看,竟是李清照的《漱玉集》,不觉一笑:“前儿得了这一册易安词,虽是新编雅集,却难得齐整,装潢也雅致。我买了两册,正说好与林妹妹送去一册去的,谁知又混忘了。”
晴雯啐道:“可见你不留心,这两日哪有什么要紧事?”
袭人不由一笑,道:“他是个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万事不留心的,也不只一日了。幸而没有与林姑娘提,不然那又要恼了。”
“你又浑说,她什么时候为这些个东西恼过?”宝玉道:“些许东西罢了,还能强过人去?”
说了两句,宝玉还是顺手抄起这一册文集,搁在要紧的一摞书上面:“明儿我过去,顺手带去。”
说话间,外头已是报信,道是贾母打发人来唤宝玉过去。
宝玉略作收拾,又问了两句,听说是什么新鲜东西尝鲜儿,便自笑了,且往贾母屋里过去不提。
倒是袭人送他去后,自己便往圆凳上一坐,一只手支起右颊,盯着那一碟水润光洁的蜜桔,沉沉地想着心事。
早年她便听过宝玉那一通肺腑不才之言,唯恐他做下丑事,前程声名尽毁。幸而黛玉小性儿,并无此心。且两人左右婆子丫鬟一堆的人,行动有人跟趁,一日日过去,她这心倒也放下了些。
然而这一年光景,这些事体竟又有些不同。非但两人比之先前更觉亲厚,并且彼此之间,另有一种旁人再也难及的心领神会。是以,旧年那些拌嘴使性子的事,几乎断绝,现在竟是凡百的事都你体谅我,我看顾你,越发不像打闹的小儿女,反倒渐渐有些……
袭人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将后面几个字咽下,心里却着实忧郁。
宝玉却浑然不觉,在贾母屋中用了些新鲜东西后,就自回来。且看一回书,练了一贴字,转眼已是天色将晚,他便搁下笔,问道:“可有什么帖子送来?”
听说没有,他便道:“这两日大约有个文会,很是要紧。你们留意些,有什么外头送来的帖子,着紧回了我。”
众女听了,忙点头答应。
宝玉便命打水来洗漱,次又想了一阵文会的诗词,瑞哥儿的塾师张先生母亲病重等事,而后再问几句屋子里的事,方才睡下。
及等翌日一早,就有帖子送来,宝玉取来一看,正是那文会之事。他欢喜不尽,忙回了个帖子,打发人送去,自己囫囵用了点东西,就往贾母处问省,等散了的时候,他便与黛玉一道儿往潇湘馆去了。
宝钗等瞧见,里头便有说笑的:“他们两个倒是越发好了。就这一会儿,也是孟不离焦的。”
听了这话,探春却道:“大约是有事罢。二哥哥虽不知道,我听说瑞哥儿的塾师,昨儿母亲病了,林姐姐总要打发人去看,若是那边得空,说不得使瑞哥儿去探病。这虽是小事,两人既有外头的事项,便少不得这些,比不得往日清闲。”
宝钗道:“时令渐冷,老人家一时着了风寒也是有的。倒不知道有没有妨碍?”
两人说几句,便各自散了。
那边宝玉却着实与黛玉说了半日的话。
先时张克秋母亲的病情,听说昨日虽是发热呕吐,症候不小,幸而尚算健实,又请了好大夫,两副药下去,便也渐渐止住。今日已是好转,正安睡下来,想来将养几日必能康复完好。
宝玉道:“这便好。如今这时节,老人家越发不能生病,秋冬苦寒,着实不好将养。可缺了什么药不曾?”
黛玉摇头道:“都是随常之药。大夫且说了,老人虚不受补,人参鹿茸一类提也不必提,饮食也须清淡好克化的。”
宝玉默默点头,却还是道:“虽如此,到底备一二根人参,以作不时之需。”
这倒也是。
黛玉唤来紫鹃,取了两根老参,又包了几样鲜果细点,用匣子食盒装好,这才唤来瑞哥儿说了病况,又吩咐道:
“外头已是吩咐了车马,又着了李总管他们跟趁,等会子你去探病,这些东西不要混了。这匣子里的是两根老参,年岁虽寻常,难得根须俱全,药效也好,做个预备是好的。
另外的鲜果细点,里头有枣泥、山药两样,原是好克化的,老人家也能略用一些子,旁的时令鲜果、花色点心,也给家中女眷小儿尝尝鲜。”
说着,又将礼节言语提点两句,这才打发他去探病。
宝玉原还要跟过去,黛玉却拦下他:“你过去,必要惊动人家,反倒不妥。横竖张先生的宅子也在繁华街巷,离着也不远,我已是多多打发了人跟着,青天白日的,能有什么事?必也妥当的。”
宝玉这才作罢,又将帖子的事提了两句。
这一阵黛玉也是听惯了这些文会的事,便笑道:“可是应了我先前的话?如今我再算一卦,明儿诗词一类,必是从秋一字出来。”
“所谓伤春悲秋,人之常情,诗人词客更甚,妹妹这一卦,不须算也能中的。”宝玉笑道:“横竖我过去,也不是为了诗词应酬,提这个做什么?”
黛玉道:“你若不用心出彩些,如何与人攀谈?又如何寻人?那谷润平原是你同窗,倒还罢了。这韩濬却是前科的,你既不认得人,又无人牵线,到时候怎么区处?”
“认人倒是不妨的。”宝玉道:“妹妹忘了我旧日说的话了?虽说科场里以文为重,但攀附交际一流的人,也着实不少。认得二三个这样的人,只消打听一句,必能认出来。只是你说得也在理,既是以文会友,若用这些手段识人,未必合宜。”
两人说了一阵话,又估摸着时令景物一类,倒想了好些题目,又预备这几日多少绉两首诗词,以作备用云云。
紫鹃原在一旁看书,谁知一册翻完了,两人犹自说个不住,她心里好笑,出去瞧瞧藕官几个,见她们正在做针线,便也不吵嚷她们,自己取水烧滚了,又烹了茶送来,且将那一壶有些温了的茶换了去:
“姑娘,二爷,说了这半日,且吃两口茶罢。”
两人这才回转来,心里未曾尽兴,只觉意犹未尽,但四目相对时,却不知怎么得,忽得相视一笑,俱都有些欢喜。
次后,便不提诗词文章一类的话,两人又拣起家中闲事,说了一回话,宝玉又恐黛玉费心受累,便先辞了去。
如今深秋时节,草木萧条,繁花落尽,幸而这潇湘馆一片竹林,犹自青翠,倒比旁处添了三分生气。宝玉一面赏玩,一面沿着小径缓缓而下,谁知他才出来,转过沁芳亭,就瞧见探春正坐在亭中,拿着饵食散与水中游鱼。
清流泊泊,一群花色斑斓的游鱼团团汇在一处,于秋色中平添三分艳光。
宝玉立定了脚,笑着唤了一声三妹妹。
探春回头望见了他,便也把这饵食递给身边的翠缕,命她喂食,自己则款款走了出来,微微屈膝笑道:“二哥哥这是打哪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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