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听罢,也是惊叹,且笑道:“万万料不得你们还有这样的缘法。可见缘分两字,竟也难说的。”
一行说,两人已是打马到了一处巷子,柳湘莲轻拍马背,越过宝玉半个马身,好做引路。
宝玉打量四周情景,见这街巷道路轩阔,两侧屋舍俨然,花木繁盛。自然比不得贾府这样的大家,但于京中寻常人也算是一等的所在了。
他正想着,后面忽得一阵滴滴答答的马蹄声,又有人喊道:“前面骑马的大爷,且让一让路。”
宝玉扭身望去,却见一辆青绸油布大车,上头两个赶马的,一个正站了起来,扬手挥舞着,一个只管策马,眼睛也没瞅这边一下。
这样的马车,多是女眷人家所用,宝玉素性怜爱女儿,自然情愿避让,当下亲策骏马,且往一边避让。
谁知那马车又往前儿一阵,忽得停在宝玉跟前,里头又有老妇人道:“可是宝二爷当下?”
说话间,那赶马的两个,连着跟着的几个人都上前来拜:“宝二爷。”
宝玉一怔,虽认不得人,却也摆摆手让他们推开,自己先下马到了车轿边,且在车窗下长长一礼,因笑道:“不知哪位老夫人驾临,宝玉有礼了。”
那边车窗处的帘子一动,露出半张老脸来,且笑道:“不敢当二爷的礼,我老眼昏花,本也没留意,原是我那两个女儿认出了二爷。因是亲戚,倒也不能不问一声好。”
宝玉仰面一看,那却是尤氏的继母尤老娘,他忙笑道:“老夫人向来可好?这一阵事多人烦,竟不能过去拜见,着实失礼了。”
尤老娘堆起满脸的笑,摆手道:“原当不得二爷这礼,只是这路上,我们女人家也不好抛头露面地厮见。不然,她们两个合该先拜一拜你的。”
说话间,柳湘莲也从那边过来。虽不知这车轿里的事何许人,因宝玉之故,也郑重施了一礼。
见着了他,尤老娘倒多问了两句,听得说宝玉来此的缘故,忙道:“柳大爷就在这巷子里置房舍的?”
柳湘莲笑道:“正是,那边就是寒舍。老夫人竟也在这处安居?”
尤老娘也觉稀罕,将自家方位说了一回,确也是街坊,离着不过隔了两处屋舍,算是极近的。她便笑道:“未曾料着我们才搬来,就认识了一处街坊。日后咱们两家多亲近亲近,也算不辜负这一段缘法了。”
柳湘莲素性豪爽,自无不可,当即答应了。
尤老娘也没再多留,只命车马起行,一径慢慢去了。
两人目送车马而去,正待回转来,忽见那车窗的帘帐微动,露出一双含情带露的杏眸。
柳湘莲并宝玉都是微怔,四目相对,那双眸子的主人仿佛也怔了片刻,却并不似寻常女子般立时缩回去,反而滴溜溜往他们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儿。浓密的眼睫微微颤动,似乎有些弯起,帘帐落下,却又遮住了它。
这一出虽出人意表,倒也算不得十分失礼。且宝玉、柳湘莲都不是拘泥俗礼的,只付之一笑,并不挂怀。
宝玉心里还深觉有趣,随着柳湘莲往里面去,口中犹自笑道:“怎么我认得的人,竟都凑到一处了?那尤家新搬了来,你也是新搬来了的,两处置房舍的,倒凑到一处巷子里来。”
柳湘莲却不以为意,一面引宝玉赏玩院中景致,一面随口应道:“这有什么,天底下巧合的事也多了去,这一桩还算不得离奇。”
宝玉瞧着四周景致,想到昔年从黛玉处听得的那些市井故事,小说传奇,倒也点了头:“这却是。”
他应了这句,柳湘莲却有些奇了,因问道:“你这话听来,难道贵府近来也有许多新文不成?”
“新文算不得,就是旧年那些旧闻,也多有离奇的。”宝玉随口应话,挑了旧年几件记得深切的故事,粗略提了两句。
那柳湘莲听了一回,倒觉有趣,追问完了且还要问:“你家素来管教得严,这些市井的事又如何得知?”
宝玉道:“原是我姑表妹家有个铺子,正设在外头,权交予守节的庶母料理。那也是一个极有心胸见识的女子,常日里往府里去,多有提及外头的事。因着新鲜有趣,我也听说了些。”
见是女眷的事,柳湘莲便只点一点头,抹过不提,转而说起前一阵从京中辞去,一路风霜见闻。
宝玉却比旧日更留心,非但细细听来,还追问两句,或是那处风土人情,或是米粮收成等细故。柳湘莲原也是世家子弟,虽说是仗剑江湖,游走四方,却也不曾挂念这些小事。
各处风土倒还罢了,他总还能说几句,至如货殖一类的,当真是全无留念,竟不能言语。缄默一阵,他便道:“可是奇了,你怎么留心起这些来?”
说着,那边小厮忽得过来,道是酒菜布置妥当,请两位爷入席。
两人便收住话头,一径往堂屋里去。
那边当中一张梨花木圆桌,两瓮裹着红纸封泥的黑陶酒坛,又有十五六样菜肴果碟。有新斩的烧鸡,现卤的猪头肉等下酒菜,也有时鲜的几样果品,才出炉的两碟细点,端得齐整。
柳湘莲看了两眼,倒也不觉如何,只说了一个请字,两人便落座来。
一面吃酒,一面说笑。
宝玉屏退小厮,且将这一阵自己所做种种道来,且因今日探望秦钟遗孀母子,兼着扫坟一件,记起旧年秦钟故去前与自己说的话,不觉嗟叹再三,又道:“我虽听了他那话,却并不曾十分计较,如今回头想来,倒还是他的见识长远。”
这一番感慨,柳湘莲着实料想不到。
他先前从贾琏处听闻,还只说是宝玉毕竟家世所限,又有长辈逼勒,他天分聪敏,略略经心也就成了事。不想,他竟是真心实意,着实用功读书。
想到这里,他便搁下酒杯,因道:“可见人生际遇,再也难参破的。这读书做官一件,我虽不耐烦,倒也知道那是正途,须说不得什么。只是你这心意,从此便改了不成?”
宝玉道:“就是依着我那心意,才必得如此。”说着,他便将自己有意分担的缘故道明,且叹道:
“哪怕老太太、太太再是溺爱我,若我功不成名不就,自然也是小儿一般,家中小事也就罢了。但凡有甚个大事,我又如何说得上话?
且也不怕说了叫你笑话。我三妹妹倒还罢了,二姐姐、四妹妹两处,素来是不得看重的。两人日后姻缘如何,且还不知呢。这女儿一生,半在父母,半在归宿。我为人兄长的想着这些,便是再不耐烦,也须得耐烦起来。”
这一通衷肠,却是连着黛玉也不好多说的。
自瑞哥儿那一通话后,宝玉虽百般不愿想姊妹出阁之事,却不免留心在意。偏偏贾赦不必说,就是东府贾珍那里,也是百般荒淫,又有探春这里,虽说贾政王夫人可靠,她却又有赵姨娘并贾环这样的短处。他如何能不心惊?
至如黛玉,他更是存了十分小心。虽说两人之事,常在上下人等口中来过,原是没明说的事体。但经了这么些事,宝玉如何不知道:凡事未曾落定,便不是定论。
这一桩是大的,又有旁的几件夹杂里头,才有宝玉攻读之念。
柳湘莲虽不知旁的,听了这话,又素知他于姊妹情分上极亲厚的,倒也不觉出奇。反而因此想到自己身上,且要感慨:
“这话倒是不假。休说你们这样的人家,又是女眷。就是我一个男人,也无甚营生的,这姻缘上面,也须得十分计较。”
宝玉发泄一回,却料不得柳湘莲这里也有事体,忙问缘故。
原来,柳湘莲因救了薛蟠的缘故,薛家与他置家业买房舍,又有说一门亲事的心。这本也不算什么,偏偏正撞上他姑母的心病:侄子父母亡故,娘家只有这一点血脉,早有与他说亲好成家立业的意思。只他虽生得好,既知诗书,又晓通武艺,到底没个银钱营生,也说不得好亲事。这才耽误了。
如今薛家既是情愿报恩,有了房舍家业,他姑母如何不喜,这一阵时时与他絮叨,必要说一门好亲事,使他收心成家才罢。
宝玉道:“这也是你姑母的好意。她只你一个侄儿,怎能不牵肠挂肚?你倒不能辜负了这一腔好意。二来,这也是人伦大道,须不好推辞的。”
柳湘莲举杯吃尽了,叹道:“这话我如何不知道?只是从此不能遂心游走四方,倒也有些不舍。二则,我自来立意要娶一位绝色。我姑母却爱贤良女子,纵然是好,也未必能合我心意。”
“这值什么。”宝玉笑道:“难不成贤良女子,便不能是绝色?”
两人说说笑笑,竟吃尽了一瓮酒,这才散了去。
宝玉因吃了酒,身边跟着的小厮长随如何肯让他骑马,唯恐一时晃神磕着碰着了。正扎手扎脚,不知如何办去,柳湘莲已是想到先前那马车,忙道:“我这里虽没马车,你们倒是能往先前尤家那边借一借。”
茗烟儿一听,拍手笑道:“还是您老记性好。那边竟不须借,我早瞧见一个是我们东府那边的人,想来那马车也是送尤老夫人她们过来使的。这会儿说一声,顺道儿就将我们二爷带回去,岂不千妥万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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