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通喝问下来,林贵儿反是笑了:“哥儿今日有些急躁了。平日里说话,可不是这个模样儿。”
贾环冷笑一声,目光灼灼:“你们这么用心,特特打点了夜里巡视的人,我岂能不动容?”
昨日钱槐翻墙越院的,本是这一阵打探明白了,更比先前通畅的。谁知他这一处小院,忽得多了几个人巡视,差点在院外抓住了。
还是这林荣家的知道进退,晓得分寸,当时使人引开了,才没让钱槐出事,连带出自己这里也要出差池。
林贵儿本是占了先手,这时候自然越发心平气和,一个笑模样没有改,口里也说得极委婉:“哥儿这是怪我们了。只是这翻墙越院,本就不是能做常例的。今日幸而还有我们提醒,后头哥儿做熟了,只管这么着,却被抓住了,岂不是大大的不妥当?”
贾环冷哼一声,终究还是个少年,耐不住这兜来转去的一套,恨恨道:“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要是往日,林贵儿自然要兜圈子,可经了先前几回试探,他家也有了决心,再听这一句,也就半遮半露的说了些出来:
“哥儿莫要恼了。前头两头未定,又没个把持的,自然说不得什么。现如今有了纸条儿这一件事,我们还要藏着,就不是做事的道理了——我们家所求不多,只求能安安整整,从这一处阖家脱身出来。”
贾环原还冷眼旁观,却万万想不得是这么个缘故,不由一怔,半日才反问一句:“脱身出来?”
“是。”林贵儿笑道:“府里几位姑娘小爷,二姑娘原是大老爷那处的,四姑娘更是那边府里,自然算不得数。独有三姑娘并哥儿,或是出阁,或是分出去,后头必是要领几户人家出去的。我们想着借此脱籍出去,从此两下无干。”
贾环的脸色登时一沉。
林贵儿看出他心怀不满,不由暗暗有些嗤笑:
这环哥儿虽然有些手段能干,眼光究竟不长久。经了前面那一桩事,就是二爷出了什么事,且还有兰哥儿呢。就是两人都去了,上头老太太、老爷、太太也万万不会将家业托付与他,说不得就似林家那般选个嗣子。
何况族里人丁繁茂,不提东府那边,现成的琏二爷就在这府里住着。二奶奶又有了身子,都说那是个男胎,怎么会给个曾心怀恶毒,谋算嫡兄的庶子?
只明面上,他却不露分毫:“自然,我们家托赖哥儿脱身,不会平白占了名儿,却不做事。打这日起,自然是会为哥儿尽心尽力,让两处都能博个好前程的。”
贾环神色不定,他无人可用,有个林荣家的自然是好事,但这由头,虽则有理,但他实不能信:自家煊煊赫赫,但凡沾上一点,就够一辈子吃用了。现有人说想要脱籍出去……
到了最后,他还是按捺住了,点头道:“好。我要知道,钱槐那事究竟怎么样!”
“哥儿不必急切。”林贵儿笑容可掬,悄声道:
“不消去打听,现成的一条儿。他那事的确成了,只是咱们府里何等煊赫,早就打点妥当了。哥儿原也经历过的,哪个衙役细细翻查过的?再说,二爷也没经过那腌臜气,究竟没碰一点吃食。一准儿带回来,后头把那馒头扳碎了喂鸟,这才漏了出来。”
贾环脸色阴沉。
林贵儿垂头,也不看他,只依旧慢慢着道:
“后头的事,哥儿自然能猜着。那袭人一准回了老太太、太太,现那里正查证呢。自然少不得要撵走几个人,打板子、革银米之类的更是少不得来一场。
依我说来,哥儿竟歇了这心才是。休说经过这一回,两下里警戒更重。就是事成了,难道老爷竟就信哥儿一个人的话?旁的不提,单单那字条用的什么纸,什么墨,又是什么字迹,这么几件事,哥儿可做齐全了?”
这一句一句的诘问,令贾环也沉默下来,好半晌才道:“果然是有见识的。那依你说,我该怎么做?”
这时,林贵儿才抬起头来,与贾环对视半晌,终于收起了笑容,因道:“哥儿可能读书举业?”
贾环冷笑一声,道:“我倒读书,只是死读书,什么时文诗词,一概都不教的,如何举业?就是他们几个,你道他们竟能成?真能成,我倒真要服了!”
林贵儿嘴角一抽:
“既如此,若是三姑娘过来,哥儿也与她提两句举业的事。说着要学一学时文什么的。可与不可尚在其次,总有个名儿透出去,又能在老爷面前挂个名儿。
旁的算计一类,竟先消停消停。若有时机,出个头露个脸,好生磨两年光景,待得老爷回来,总从这个牢笼里出来了,再论其他也不迟。”
这是老成持重之言。
贾环犹豫半日,想到先前种种磋磨,现今自己全无臂膀,终究咬了咬牙,恨声道:“好!”
林贵儿大为满意,又说了半日效忠的话,这才离去。
独留贾环在屋中静坐了半日,一双眼睛盯着窗外,寒风阵阵,老死了的枯木,一点新芽也无,只抖抖索索,颤颤巍巍。
贾母也正坐在上首,面脸怒色,一双老眼寒光凛凛:“可查出来了?”
“回老太太,他们只还不认。”下头的管事娘子束手而立,低眉垂首:“现已打了三十板子,跪在瓷瓦片上候在那里。”
贾母虽是个慈爱老妇,但被触了逆鳞,也拿出了年轻时的杀伐果决,冷冷道:“将他们分开来,一个一个的问,那馒头是谁个做的?可看见谁接近了?后头收拢了聚到一处,又有哪个没见着人?”
“是。”那管事娘子忙要退下办事,就被贾母叫住:“着人去查查他们各人的亲戚,或是走得近的。列个单子过来。”
这管事娘子唯唯诺诺,垂着头从里头退出来,就快步赶到后面院子里。
那里早已是哀声一片,身子歪斜的,呜呜咽咽的,拱手哀求的,不一而足。她瞧着这光景,忙跟守着的婆子道:“老太太吩咐了,不许她们说话,将人一个个带过来,我来拷问。”
说着,她又叫来另一个:“你去打听打听,这些都有哪些亲戚人家,请二奶奶屋子里的彩明过来,写明白了好回老太太。”
众人皆知老太太、太太大怒,已是不顾素日的体面,必要将这事查个水落石出的。这会儿自然无有不应的,哄然散了,紧着将事办妥了,只恐自己且要受牵累。
贾母要查的事项,不出半个时辰俱都明白了。
那管事娘子领着彩明过去回话,将里面种种说尽。贾母坐在上首,王夫人坐在下首,两人神色肃然,静静听完后,竟都沉默不语。
她们如此,旁人更不敢作色,只恨脖子太短,竟不能将头埋到土里去,又咬牙暗恨那一起子娼妇养的贱种,生生闹出这种事来。
“依着你看,究竟是哪个?”贾母忽得问了一句。
管事娘子忙回道:“老太太、太太自然看得明白,小人哪里知道这些?更不敢说。”
“不妨事。”贾母道:“你原是与他们脸对脸,一一说过的,自然能察觉些。一应的事又是你的首尾,这大面上也好,细微处也罢,竟能领略些。”
王夫人也道:“你只管说,老太太与我,本也不会只听你一个,就认准了人。纵然说错了,也没什么妨碍。”
管事娘子只得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凑出一个人来:
“若依着小人看,倒是那孙兴家的,最是可疑。她是钱槐的姨妈,素来与钱家相厚,走动得极近,连着赵姨娘处,旧年也常有过去的。”
贾母冷哼一声,没有言语。
那管事娘子越发声音低下去,紧着将后头的话说尽了:“后头查了小厨房的人,他原常有不在的,偏那日过去了。事儿做定,他们将东西收拾了,预备一道吃饭的时候,又没见着她。”
王夫人神色森冷,且看贾母:“老太太……”
“想来她必是不认的。”贾母目光冰冷,因道:“咱们家从来宽和怜下的,且又有宝玉在里头,不能伤了他的阴德。去,再给她打三十板子,连着钱家,一家子都撵出去,给些外头浆洗一类的粗活,不许进内宅来!”
这一番处置,仿佛十分宽纵,却叫知情的都心下一凛,忙答应着下去了。
王夫人原是管家的,也大略知道事情,可想着贾环这一根眼中钉肉中刺,不能现料理了,着实恨得咬牙:“老太太,环哥儿那里又该如何?”
“你点十来个人,分作两班。每日里守住了,这进出动静都报过来。”贾母冷冷道:“去一封书信,告诉老爷。”
两人勉强料理了这事,心里都十分着恼,连着下头的人,两日里也不敢做声。
谁知这日清晨,就有喜信报了来:贾宝玉中了县试十二,瑞哥中了五十六,只贾兰并贾环两人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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