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原是贾母房内的,湘云与她自小相熟的,又素性口直心快,不等宝钗拦阻,便将里头的事说尽了。
听是如此,紫鹃也收了笑容,因道:“可惜邢姑娘这么个人。偏偏咱们也不能做什么,要闹出来,她越发没脸了。”
宝钗看向她。
紫鹃依旧慢慢着道:“二姑娘不拘细故,却也有心相待的,只看邢姑娘住的屋子,就知道了。二则,又与大太太并邢老爷他们干系,一点小事闹将起来,又有什么意思?”
湘云也无话可驳,只得道:“既不能问,明儿我们把她接到咱们苑里一处住,岂不好?”
紫鹃便没言语。
宝钗目光一溜儿,就笑道:“明儿再商议。”
说着,就有报信,道是三姑娘、四姑娘来了,几人掩口不提。
一时探春等进来探望罢了,大家彼此说下一回,也就散了。
当时,又有一位老太妃薨了,诰命人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又有禁止筵宴音乐,又有不得婚嫁。从贾母起,贾府一干诰命夫人俱都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以后方回。此外又有停灵等事,一月光景方罢。
众人计议,家内不可无主,便报了尤氏产育,挪腾出她来协理荣宁两府的事,又托了薛姨妈照管大观园内姐妹等人。
因各处或人员繁杂,或房屋狭窄,独探春处阔朗,虽然家务冗杂,究竟起居无碍,薛姨妈便挪到那里,又关照姊妹人等,约束丫头辈,凡贾府大小事体却一句不提。
就是尤氏,虽则天天过来,然则诸事繁杂,十分忙碌不过来。且她生性谨慎,也不过应名点卯罢了。又有各处管事、执事人等,或跟随入朝,或照理外头的事务,各个忙乱。
再往下的人等,便没了头绪拘束,或偷安,或结党,或暂得了执事权儿,乱做威福,竟忽然生出许多千奇百怪的事来,也难尽诉。
里头又有一件,因各家官宦,将所养优伶男女一概蠲免遣发,尤氏等便也议定,回明了王夫人,或叫了父母来领会,给几两盘缠,若不愿意回去的,就留下来,分到各处使唤。
贾母留了文官自使,将旁的一一指送了各处,黛玉处便得了藕官。
这十二官原买来唱戏的,一应针黹纺绩并规矩等事自是不甚晓得的。又是同声共气一处许多年,有些抱团儿。兼着园中人等也宽和,凡事不大责备。
几番凑到一处,这些女孩儿竟多有些不安分守理。
紫鹃原是深知的,瞧见藕官过来,自然越发留意她这里。起头儿旁的且不管,先将各处的忌讳规矩一一交代明白,又道:“这些都是要紧的,不合碰触了,平白走了大褶儿。旁的小处,散漫些也还罢了。”
那藕官原就有些闷闷的,又忽得听了这一通教训,更觉此处有些严苛,心怀惴惴。待得安置了,她便寻旧友说话,不免将这里的事说道出来。
芳官等人听了,便有恼的:“一般都是园子里的,偏她那里就又不同?这还没坐下,就说这些规矩,怕是要一样一样降服了你,后头好拿捏呢!咱们原是一处的,不能平白叫人欺负了你!不然,就是我们又有什么意思?”
藕官原也这么想,又见她们说得激越,忙又拦下,面上却不免更添了三分愁绪。
还是里头有省事知礼的,劝道:“这却未必,我们原是初来乍到没个根基的,没事儿降服我们做什么?我问你,除却这一件,旁的又如何?”
藕官细想想,旁的倒不觉如何,便如数说出:“饮食穿戴这些个份例,都跟雪雁她们一般,也分了几样差事,事儿也轻,倒都差不离的。”
有她这两句,虽然还有不平的,也没了兴师的由头,多少说几句,也就罢了。
只有了这一件,藕官不免谨慎些。
紫鹃又格外留意她,每日里说话做事,也不十分呵斥教导。只在一件又一件的大小事体里,将凡百的事都交代了,如有错的,也都一一说明里头缘故,或有可变通代替的,也皆尽说了。
末了,她还有交代:“再过两日,就是姑娘的生辰了。今岁是及笄之年,又是不同。哪怕有宫里的事,不能饮宴,必也有个小宴的,多半就是在老太太那里。那日你穿戴好些儿,要是没有东西,你只管告诉我。”
藕官听了,一一答应,也是将心放下了些。
过不得两日,黛玉生辰那日,果然贾母在屋内设一小宴,虽不饮酒,却也着实用心。又有众人凑趣,倒也热闹了一回。
黛玉也知,若非朝中老太妃薨了,饮宴一概罢了,这生辰宴不会如此。且她素日也不重这些,也不觉如何。
却是藕官着实用心了一回,见就此罢了,反而觉得有些冰凉无味。
紫鹃安置了黛玉,从里屋出来,见她闷闷的若有所失,便笑道:“你这是怎么了?”
藕官遮掩道:“没什么。”
“你必是以为原是极热闹的。”紫鹃拉着她坐下,笑着道:“没想着就这么着了?”
藕官想了想道:“现今连着我们都裁了,自然不能热闹的。只是我见姐姐十分着意,仿佛是有事的,没想着却白费力了。”
“这如何说是白费力?”紫鹃笑道:“我们原是姑娘屋子里的,要也淡淡的,外头瞧着岂不是更不像了?自然是尽力做了才是。”
藕官原也是聪明的,略一想也就明白了,当即点头称是。
紫鹃见她知机,又愿听话,倒将先前对她的一点意见渐渐消去,拉着她到了一侧,一面收拾物什,一面与她说些闲话。
藕官本就不同寻常女孩儿,见紫鹃亲厚,也将先前一点犹疑放下,说笑几句,就伸手与她一道收拾起来。
紫鹃再略作点拨,照常教导些理事的常识,倒也和睦。
后头雪雁、春纤两人凑过来,或做针线,或打理鸟笼,或瞧账本,或是收拾箱笼,越发和乐。一干闲话,也越说越远,竟是无所不至。
这时,藕官因心内存着一桩事,见众人和善,又想着先前紫鹃几次说着的规矩等事,想了想,终究寻了个由头道:“如今已是将将春分,过一阵就是清明了。往年我在那里,倒不知这里怎么做的?”
雪雁笑道:“这府里自然不好供奉,姑娘在外头另外有宅子,譬如清明冥寿等日子,自然去那边的。”
紫鹃却知道她的心思,忙添了两句:“这也要瞧时日的,一时不凑巧,姑娘不得过去的。就在那头高案上供奉,一注高香,时鲜果子,新茶鲜花,只诚心诚意,这故去的人泉下有灵,自然能感应,原也是一样的。”
这藕官原也是天分里有些痴情痴心的呆性的,这一通话,恰合了她的心意,也不由点头道:“难得真心两字,自然不在那些虚名假意上头。”
她这么说,紫鹃更放下心来。
“你们好热闹。”宝玉从外头进来,见着她们团团坐了一圈,正自说说笑笑,屋内又是一片暖意融融,也慢慢踱步走过来:“妹妹可睡醒了?”
众女都站起来,紫鹃一面让,一面笑着道:“姑娘睡了好半日,是该起来了。二爷且坐一坐,我去里头瞧一瞧。”
说话间,里头黛玉已然微微高声,道:“我已是醒了。”
紫鹃忙命人沏茶与宝玉,自己则唤了雪雁一道进去,与她盥洗了。
那边宝玉竟也没进去,待得黛玉从里屋出来,才笑着道:“今儿怎么样?方才见你咳了两声,话也不多,我就有些担心。谁知一过来,你又睡着呢。”
黛玉道:“昨儿睡得迟了些。”
说着,紫鹃端了新沏的茶来,她瞧了两眼,就问道:“昨儿凤姐姐送了些茶叶来,说是新鲜茶叶,怎么不用那个?”
紫鹃笑道:“姑娘忘了,那是白珠茶,原是要用姜片压一压才使得的。这会儿姑娘咳了两声,竟不用那个罢。”
说罢,厨下送了新鲜的银耳莲子羹并两色点心来。
宝玉并黛玉略用了些,说了几句闲话,便又问近日的温寒。
一个说近来读书用功,竟清减了些,虽则上进是好事,究竟要留意身体。一个说太太委托了家务,你身子单弱,须得仔细将养身子。
这般絮絮说了一阵。
外头就有丫鬟报信,道是瑞哥儿来了。
两人回头一看,瑞哥儿正笑着走进来,因道:“二哥哥,久未见面了。”
宝玉也笑了,点头道:“原在一家里,这一向竟都没撞见过,倒也巧了。”说着,他细细打量了一阵,比着他的身量:“仿佛又长高了些。”
说着,三人便自坐下。
紫鹃站在一边,一时瞧着,倒觉有趣起来:
现今宝黛两日越发默契,先前一时恼了,一时喜了,那种青涩酸甜的感觉褪去,平添了三分知心。这还罢了,偏又多个瑞哥儿。黛玉固然是长姐如母,十分照料这个日后必要承担家业的弟弟。谁知宝玉这一向不喜男人浑浊,又厌所谓功名的,也待他与旁个不同。
这说笑言谈起来,猛一瞧见,竟不是同辈,倒似一家三口了。
想到此处,旁人还不觉如何,她自家就有些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黛玉等全不知她心里所想,不觉有些讶然看向她:“你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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