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萧:
你还好吗?
我想你读了上一封信以后,一定沉浸在回忆之中。我真的很抱歉。
和前几天一样,一写完信我就走出了幽灵客栈。一路上非常顺利,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到了荒村,村口依然没什么人,我把信投进邮筒就离开了。
在回幽灵客栈的半路上,我突然改变了方向,决定再到昨天晚上的那座山峰上去看看。
在白天仰望这座山峰,感觉与晚上完全不一样,就好像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坟墓。而昨晚我爬上山的那条路,就好像是古代帝王陵墓的墓道一般。我的心里一颤,但转念就否决了这种想法,浙江确实有五代与南宋的帝陵,但数量很少,而且绝对不会在这里。
踏着昨晚的山路,我迅速地爬上了山顶的那块平地。那座残破的古庙依然矗立在山顶上,还是白天看得清楚,庙门匾额上“子夜殿”三个字也清晰了起来。但我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围着它转了一圈,这庙实在小得可怜,估计占地不会超过50个平方米。从屋檐的风格来看,它似乎非常古老,至少不是近代的建筑物。
我深呼吸了一下,小心地踏进了庙门,一片灰尘立刻扬了起来。里面依然十分昏暗,但有几道光线从头顶照射下来,我抬起头一看,原来屋顶已破了几个大洞。与一般的庙宇相比,这间子夜殿实在太矮了,我伸出手就能够到房梁。房间的两边各有一根木柱,看起来也已经腐朽得差不多了。
在房间的中央有一个神龛,想必就是这里祀奉的神主了。在昏暗的断壁残垣中,一线天光从破烂的屋顶照射下来,正好照亮了神龛上一尊彩塑的雕像。
刹那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子夜殿里供奉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但更重要的是,这尊雕像美极了。
我曾见过各种古代的雕像,有完美的也很残缺的,这些雕像的共同点是非常庄严肃穆。即便是许多具有女性化特征的佛像,也只觉得非常端庄典雅,使人产生一种面对慈母般的敬畏之心。
然而,眼前的这尊雕像却完全不同。
叶萧,我不知道该怎样来表达。她给人以一种活生生的感觉,仿佛我看到的不是一尊雕像,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当时我差点产生了某种错觉,仿佛端坐在神龛上的真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细长的眉毛,线条分明的脸型,匀称有致的身材。她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字——子夜,她会唱美丽的情歌,她的歌声是如此的忧郁和凄凉,以至于感动了天地间的孤魂野鬼,感动了1000多年来无数多愁善感的人们。
好几分钟后,我才从这种震惊与伤感中清醒过来,又后退了一步打量着这尊鲜艳的雕像,这太奇怪了,怎么会如此栩栩如生呢?她和真人一般大小,身体和五官的比例也非常协调,就连手上的细微的起伏都清清楚楚,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她的眼睛和真人没什么区别,只是更加妩媚动人。这一点恐怕连文艺复兴时代的雕塑大师们都做不到吧。
而且,在这座经受风吹雨打的破庙里,这尊雕像怎么会保存地如此完好呢?敦煌石窟里的雕像都被自然破坏地很严重,更何况这是在潮湿的海边,在充满了盐分的空气中,根本就无法保存鲜艳的色泽。
我禁不住伸手摸了摸雕像——
天哪,这不是雕像!
一瞬间,我几乎恐惧得要昏过去了。我只感到手上似乎真的摸到了一个女子柔软的皮肤,然而这皮肤又是冰冷冰冷的。
我连忙后退了一大步,身体靠在破烂的门板上,浑身颤栗地看着雕像——不,是那个女子。
深呼吸了几口气后,我终于缓过劲来。我死盯着那女子的眼睛,可以确定她至少不可能是活人。
“肉身?”
我的脑子里忽然掠过了这个概念。在一些旅游景点的寺庙里见到过肉身的真迹,也就是某位得道的高僧圆寂之后,肉身并没有腐坏,而是继续保持原貌,在经过某些技术处理以后,被作为佛像一样供奉了起来,有的肉身甚至历经几百年都不变。
当然,子夜殿里供奉的绝对不可能是佛像。
或许是这美丽的女子香消玉陨之后,经过了某种高明的防腐处理手段,才得以完好地保存并供奉于这座庙里的吧。
她究竟是谁呢?
子夜?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这个1600百多年前死去的女子,竟端坐在我的面前?我的心口涌上一阵奇怪的感觉,然后我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几分钟前这只手曾触摸过她。
这只手会腐烂吗?
“不!”
我慌不择路地冲出了子夜殿,如逃命一般向山下狂奔而去。
当我刚刚跑到山脚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见到一个男人向这里过来,再仔细一看,原来是画家高凡。
他向我挥了挥手说:“你的脸色怎么那么差?”
我想象不出当时自己是怎样的表情,只是知道混身都被汗水湿透了,我只能吹了个牛皮:“我在锻炼身体。这里的空气很好,坚持长跑的话一定有助于健康。”
“那我们一起走走吧。”
高凡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便拉着我一起向海边走去。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急忙说道:“关于那件事情请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谢谢。”
“不过,既然我为你保密,你也应该把原因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在幽灵客栈的地下挖什么?”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问道:“我告诉你原因,你就一定保密吗?”
“当然,我以我的生命担保。”
“好吧,我告诉你原因——我在挖金子。”
“你说什么?”
“我没有开玩笑,我确实在挖金子。”高凡用低沉的声音回答,然后他仰起头说,“这件事是我爷爷在临死前告诉我的。在70多年前,他曾经在幽灵客栈住过一段时间,对于这座客栈非常熟悉。他在临死前对我说,当年客栈的主人丁沧海留下了一笔遗产,据说总共有1000两黄金,这是他在全国各地经商积攒起来的钱。”
我立刻就产生了疑问:“那你爷爷是怎么知道的?”
“我爷爷早就知道丁沧海藏有一笔钱,有一天晚上就单独请他喝酒,并把他给灌醉了。果然,丁沧海酒后吐真言,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爷爷。”
“你相信这是真的吗?”
高凡相当自信地说:“我查过关于丁沧海的资料,他活着的时候确实很有钱,但在他离奇地死亡以后,却没有给家人留下一分钱。”
“他没有留下遗嘱吗?”
“没有,也许是他死得太突然了。丁沧海死的时候,他的妻子和儿子都在上海,奔丧来到幽灵客栈后便翻箱倒柜,但什么都没找到。但是,我断定这笔金子一定还藏在幽灵客栈中的某个地方。”
说着说着,我们已经来到了海边,高凡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继续对我说:“也许你还不知道吧,丁雨山就是丁沧海的孙子,本来一直住在上海,前几年才回到幽灵客栈继承了这份产业。”
“原来如此。那他会不会已经找到了这笔金子?”
“如果他真的找到了金子,那何必还守着幽灵客栈呢?恐怕早就拿着这笔横财出国享福去了。所以,幽灵客栈接待客人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丁雨山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找到那笔金子。”
我不解地问道:“既然是祖上留下的遗产,那他为何要遮遮掩掩呢?”
“我曾经秘密地调查过,丁沧海有好几个儿女,如果算上第三代的话,能继承遗产的人至少有20个人,平均分配下来也就没多少了。我估计丁雨山是想独吞这笔遗产,一旦找到的话他就会带着金子远走高飞。”
“你在地下挖坑,他难道不会发现吗?”
“放心吧,据说在几十年前,那个小房间里死过人,所以,从来都没有人敢进去的,当然也包括丁雨山。当然,至少我是不会害怕的。”
我摇了摇头说:“不管怎么样,这至少不是你的钱。”
“埋在地下的东西见者有份,如果你愿意帮我一起找的话,我们可以平分这笔钱。”
“不!我不要这种钱,但我会为你保密的,不会介入你和丁雨山之间的事。”我的理智告诉我,卷入这种事情通常都是很危险的,在诱人的目标背后,往往隐藏着陷阱。
“你太迂腐了。况且,丁雨山并不知道我的目的。”
“别说这个了,我们谈谈别的事情吧。”
高凡长出了口气,他似乎已经信任了我,嘴角微微一撇:“好吧,你想谈什么?”
我停顿了好一会儿,终于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你知道吗?在幽灵客栈的三楼还住着一个女人。”
他立刻就愣住了,拧着眉毛说:“你看到她了?”
“不但看到了,还和她说过话。”
“别靠近她。”高凡盯着我的眼睛,神色异常紧张,“你还年轻,这幽灵客栈里还有许多你不知道的东西。”
“什么东西?”
高凡猛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不.……不能说……我不能说的……”
说完,他立刻转过了身体,向幽灵客栈的方向跑去。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已经中午12点钟了,得赶回客栈吃午饭。
等回到客栈时,大堂里只有清芬和小龙母子还在吃饭,我轻轻地坐在他们对面,微微点了点头。阿昌给我端来了碗筷,这些天我似乎也被幽灵客栈“同化”了,吃饭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声音,就和清芬他们一样。
吃完午饭以后,我们并未离去,而是坐在餐桌前聊了一会儿。我看着沉默寡言的小龙,忍不住问道:“小龙,你喜欢幽灵客栈吗?”
少年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我,然后摇了摇头。
他的妈妈说话了:“你别看他一声不响的样子,其实并不是他的本性,他是非常害怕孤独的孩子。”
“孤独?是啊,小龙在这里一个朋友都没有,只能跟你说话。”
“可现在他连我也不太搭理了。”清芬叹了口气,伤感地说,“他最常做的事就是趴在窗口上看海,有时候一看就是整整一天,任何人同他说话都没有用,他那样子就好像中了邪一样。我担心的已不是他的肺,而是他的内心。”
我能听出母亲对儿子深切的爱,于是轻声地问:“小龙很喜欢海吗?”
“过去很喜欢,但很奇怪的是,自从他来到幽灵客栈以后,就对大海非常害怕。”
“那为什么还一直看海?”
这时候小龙终于说话了:“因为海里有人对我说话。”
“别乱说。”清芬摇着头,无奈地说,“小龙又在乱说话了。”
“他经常这样说奇怪的话吗?”
“自从你来到客栈以后,他的眼睛就越来越奇怪了,总是说见到奇怪的东西。”
少年执拗地顶嘴:“我见到了,也听到了。”
我好奇地问:“你见到了什么?”
小龙摇了摇头,喉咙里发出神秘兮兮的气声,一字一顿地回答:“天机不可泄露。”
我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还有那种眼神,绝对不像是在撒谎,我不得不相信他。于是我继续问道:“那你听到了什么?”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听到大海里传来了歌声。”
“什么歌?”
“我不知道。”小龙似乎非常痛苦,每说一个字都要绞尽脑汁,“我想起来了……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歌声,我听不懂她的歌词……就好像……古代的民歌。”
“不——”我吓得几乎跳起来了,小龙说的就和我昨天晚上在山顶上听到的一样。
清芬立刻捂住了儿子的嘴巴,低着头说:“对不起,请不要把他的话当真。”
“没关系。”我急忙站起来说,“我先上楼去了。”
回到了房间里,我只感到浑身乏力。房间里闷得要命,我赶紧打开了窗户,但外面却一丝风都没有,就连平时的海浪声也听不到。
就当我浑身冒汗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我打开房门,看到昏暗的走廊里有一个白色的影子。
心头莫名其妙地一跳,我后退了几大步,才看清了门外那一身白衣的人,原来是水月。
“有什么事吗?”
她半低下头,有些腼腆地说:“没什么,只是想和你聊聊……”
也许是尴尬,也许是紧张,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出话来:“快进来吧。”
水月缓缓地走进房间,径直来到了窗口,她的眼神忽然有些奇怪,怔怔地盯着窗外的大海,许久都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对不起,我刚才骗了你。其实,我不是来和你聊天的,而是想借你的窗户,看一看大海。”
“借我的窗户看海?”
“对,我真羡慕你,站在窗口就能看到大海。而我的房间,窗户的朝向正好相反,只能看到一片荒山。”
“原来你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我笑着摇了摇头,走到她身边问,“你喜欢看海?”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这片海非常特别,好像与我前生有缘似的。”
我拧起眉头想了想她的话。其实,自从来到幽灵客栈以后,我也产生了相同的感觉,好像在小时候的梦中见过这片海——那是恶梦。
水月也沉默了,她只是呆呆地站在窗口,凝望着黑色的大海。我发现她的眼睛里,似乎蒙着一层淡淡的烟雾,在水一般柔和的眉眼之间,禁不住让人心神荡漾。
就这样过了十几分钟,她忽然转过身来,低着头说:“对不起,打扰了你这么长时间,我该走了。”
我下意识地要挽留她:“再坐一会儿吧。”
水月刚想说什么话,目光却落到了桌子上那本森村诚一的《野性的证明》。她轻轻地拿起书说:“你正在看这本书?”
“是的,我喜欢森村诚一的小说。”
她先点了点头,然后把这本书翻了翻,正好翻到了我折过的那一页——立原道造的那首《献给死去的美人》。
这一页纸似乎有某种磁力,立刻就吸引住了水月的眼睛。她目不转睛地看了好几分钟,似乎已经忘记了旁边我的存在。
忽然,她嘴唇有些细微的嚅动,随后发出了一阵轻柔的声音——
你已化为幽灵。
被人忘记。
却在我的眼前,
若离若即。
当那陌生的土地上。
苹果花飘香时节。
你在那遥远的夜空下,
上面星光熠熠。
……
当她把全诗念完以后,我不禁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你的感情太投入了。”
水月的心似乎还沉浸在诗里,她的胸口不停地起伏着,怔怔地回答:“我真羡慕她。”
“你羡慕谁?”
“羡慕这首诗里的女人。”
我愣了一下:“羡慕她?死去的美人?”
“是的,她虽然死了,虽然化为了幽灵,但却赢得了一个男子的心,赢得了深深的怀念和爱恋。”忽然,水月的眼睛闪烁了起来,对着窗外幽幽地说,“如果我死了以后,也能和她一样幸运的话,那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水月的话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她的眼睛太忧郁了,她的心灵也太敏感了。忽然,我伸出手合上了书页,轻声地说:“别谈这些了,你应该更快乐一些。”
她终于微微笑了笑说:“谢谢,刚才那是日本人的诗,你想想听听中国人的诗吗?”
我点了点头:“说吧。”
水月随口吟出了一首诗:“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
相比于刚才立原道造的诗,从她口中念出的中国古诗,又是另一种味道了。虽然只有短短四句话,20个字,却让我沉默了许久。
“像是乐府诗?”我忽然想起了前天晚上她在大堂里电唱机前的话,“是《子夜歌》吗?”
“没错。《子夜歌》总共42首,我全都能背出来。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刚才这一首。”她又低下了头,轻声地说,“其实,《子夜歌》并不是诗,而是一个女子的情歌。”
这时候我沉默无语,只是呆呆地注视着水月,一下子气氛有些尴尬。
她忽然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打扰你了。”
虽然我还想叫住她,但水月已经飞快地跑出了房间,消失在了昏暗的走廊里。
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气味,我不禁贪婪地深呼吸了几口。
额头不知不觉沁出了许多汗珠,我索性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直到精神重新好了一点,才坐起来继续写我的小说。
这个下午异常闷热,几乎连一丝风都没有,房间就像是个大蒸笼。虽然窗户一直都开着,但后背心的汗珠却止不住地往外淌,整件衣服都湿透了。
我一直坚持到4点钟,但再也坐不住了,平时在天热的时候,我都会去游泳池消暑,夏日里泡在水里的爽快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在每年最热的日子里,我还会去普陀山的海滩游泳。想到这里,我忽然看了看窗外的大海,这里不是现成的吗?
于是,我带上一条游泳裤,飞快地跑出了幽灵客栈。沿着海岸线一路跑去,寻找适合游泳的地方。但这里到处都是悬崖,只有在靠近坟场的地方,找到了一块相对平坦的小海湾。
趁着海水没有涨潮,我迅速脱掉衣服,并换上了游泳裤,在岸上活动了一下身体,我就摸索着下水了。
海水非常凉快,直渗入我的皮肤,只是脚底下都是小石子,感觉不是太舒服。但我很快就适应了,走到深水处游了起来。
小海湾里风平浪静,只有小小的浪头掠过我肩膀,那感觉舒服极了。我的全身被海水包裹着,每一根毛细血管都在吸收着海里的凉气。说实话,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如此畅快地游过了,这里简直要比普陀山海南岛还要舒服。唯一的缺点就是暗礁太多,一定要看清楚了游。
我越游越兴奋,直向海水的更深处游去,慢慢地就游出小海湾了。我憋了一口气向海底看了看,只见底下一片漆黑,深不可测。
当我把头抬出海面时,发现天色已经阴暗了下来,一阵风从海面上掠过。心里忽然产生了一股奇怪的感觉,也许就快涨潮了吧?我又回头看了看海岸,没想到已经游出了那么远,海湾和悬崖都被抛在身后,我看到了远处山坡上星罗棋布的坟墓,甚至还能看到幽灵客栈,这是我第一次从海上的角度看它,但距离实在太远了,只能看到它孤独地矗立在海边的轮廓。或许,远方的船只来到这片海域,首先能见到的就是它了。
现在该回去了,于是我向小海湾游回去。
突然,我听到了某种声音——和昨天晚上一样的歌声。
心跳一下子加快了,我有些不知所措。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我发现那歌声似乎是从海底传上来的……
正当我拼命地游回去时,一刹那间,我感到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脚腕!
天哪!我条件反射似地喊了一声,一小口海水便灌入了我的口中,呛得我晕头转向。我又猛吸了一口气,但脚上的感觉越来越重,似乎那只手正把我往下面拉。
我用尽全力地蹬着腿,但却无济于事。我的眼前一黑,全身都被拉进了黑暗的海水里。
叶萧,在这个瞬间,我想到了死!
趁着刚才吸进去的那口气,我努力地憋着,在海水中睁大了眼睛。但身体还是在继续下沉,这里真的深不可测,我什么都看不到,四周都是冰凉的海水,绝望正在笼罩着我。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了那个幻影——
虽然海底一片黑暗,但我还是看到了她的影子,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我确实看到了。
她就悬在深深的海水中,白色的长袖随海水而飘荡——她在海底唱歌。
我也听到了她的歌声。不!我胸中的那口气就快用光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到自己又恢复了动力,努力扑动着双手,飞速地向上浮起,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猜海水的深度至少有20米,在最后一口氧气耗尽前,我终于浮出了海面。
又能呼吸到空气了。
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是极度的恐惧,还是极度的兴奋?至少我还活着。
我一边大口地呼吸着,一边不顾一切地向岸上游去,也许是借着涨潮的水势吧,我很快就游进了海湾。我小心地避开暗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终于回到了陆地上。
——人,毕竟还是陆地上的动物啊!
这时我浑身都虚脱了,脚踩着地根本就站不稳,一头倒在了地上。
天已经快黑了,暮色笼罩着大海,而无数的坟墓就在不远的山坡上,理智逼迫着我站了起来。我胡乱地擦了擦身体,匆忙地穿好衣服,这时候只感到浑身冰凉。但幸好又缓过了一点劲,便拼命向幽灵客栈的方向跑去。
当我精疲力尽地回到幽灵客栈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一把推开客栈的大门,一阵冷风随着我吹进了大堂里,悬在房顶的电灯不停地晃动了起来。在一阵摇曳的惨白灯光下,我看到他们都围坐在餐桌前,那阵冷风吹乱了水月的头发。他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就好像在看一个淹死的落水鬼。
“你去哪儿了?”丁雨山站起来问道。
“我去游泳了。”我抱着自己的肩膀,颤抖着回答,犹豫了片刻,没敢把刚才在海底看到的一切说出来,只能搪塞着说,“海水太凉了,我一不小心就抽筋了。”
“天哪,你能活着回来真是个奇迹。”他的表情非常惊讶,就好像我应该被淹死似的。
我点了点头:“是的,这是个奇迹。”
“你看到了什么?”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继续问:“我问你在海底看到什么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却不回答。我用眼角的余光向餐桌上扫了扫,正好和水月的目光撞在一起。
丁雨山忽然压低了声音问:“你看到海底的幽灵了?”
“你别问了,别问了。”我低下了头,不愿意再回答。
“告诉你吧,客栈周围的海水里有幽灵,曾经有许多人都死在这片海里。就在上个星期,有一艘渔船在附近的海面触礁沉没了,船上的13个人全都死了,至今没有一具尸体能打捞上来。”
“别说了。”我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抱着瑟瑟发抖的肩膀说,“我现在又冷又饿,能吃点什么吗?”
他们立刻给我让了一个空位,我看到阿昌也跑了出来,他盛了一碗热汤放到我面前。我再也顾不上别人,一口气就把热汤喝得精光,一股热流穿肠而过,立刻让身体舒服了许多。然后我端着饭碗狼吞虎咽起来,不到10分钟就把肚子填满了。
这时候我听到丁雨山在说:“阿昌,去给他烧洗澡水。”
我立刻站起来,跟着阿昌走进了浴室的走廊。
阿昌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他摇摇头走进了烧水的小房间里。我来不及换衣服就进了浴室,很快水龙头里就放出了热水。我钻进放满热水的木桶里,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可是,我的感觉却还像是在海水里,一片热气腾腾的海水,至少浴室里淹不死人。
我再也不敢想象,刚才在海里发生的一切,我更愿意相信那只是场恶梦。忽然想起了什么,我低下头看了看脚腕,真不敢相信,在右脚的腕部,竟然真的有一道红红的印痕,甚至还有一种被人拉住的感觉。难道海里的那些东西都是真的?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急忙在热水中使劲地按摩脚腕,但那红色的印痕却始终没有消退。
很快我就洗完澡了,从浴室里出来以后,却发现大堂里空无一人。于是,我快步跑上了二楼。
当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时,外面已经下起雨来,窗外的大海正笼罩在漆黑的夜色中。我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便一头倒在了席子上。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我突然间睁开了眼睛,看了看表才晚上10点钟。这时候,我才感到已休息得差不多了,精神也要比刚才好了很多。于是,我打开了旅行包,重新拿出了那只木匣,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念头,我突然决定去找一个人,而且——要带着木匣!
我把木匣包裹在一件衣服里,悄悄地走出了房间。从黑暗的走廊转到楼梯口,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走上了三楼的楼梯。
按照昨天晚上的记忆,轻轻地推开了那扇房门。
在柔和的灯光下,我看到她正坐在床边上,脸色有些苍白,手腕处还包着一块纱布。
她的第一眼显得有些意外,但转瞬又恢复了高傲的神情,冷冷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有些拘禁地说:“我只是来看看你,你的伤好些了吗?”
“谢谢你,我想我已经没事了。”她又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问,“告诉我,你出什么事了?”
女人的眼睛真是太尖了,我惊讶地说:“你看出来了?”
“你脸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你见到了什么东西?”
我的脸色又有些发白了,断断续续地回答:“大海……在大海里……”
瞬间,她的神色变得凝重无比,冷冷地盯着我的眼睛,停顿了许久之后才说:“你去海里游泳了?见到那个东西了?”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轻吐了一口气,低声地说:“昨天晚上差点杀死我的,也是那个东西。”
“告诉我。”
“周旋,我不能。”
“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那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叫秋云。”
我怔怔地问道:“秋天的云?”
“没错。”她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轻声地说,“作家真的很会说话。”
“你连这个都知道?”
她眨了眨眼睛,显出一副慵懒的神态说:“好了,还有什么事吗?”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着,我打开了包裹着木匣的衣服,把它放到秋云的面前。
她立刻睁大了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木匣。我注意着她的眼神,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曾相识,但又难以言说。
秋云忽然大口地喘息了起来,仿佛木匣里有一股特别的空气。突然,她问道:“这究竟是什么?”
“你不认识它?”
她似乎对木匣有些忌讳,把身体往后挪了挪说:“不,我从来没见过。”
我不知道她是否说谎,但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我重新用衣服包好了木匣说:“算了吧。”
“等一等,周旋,这只木盒子是从哪里来的?”
“你真的要知道?”我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犹豫了好一会儿,也许全都说出来以后,她还能记起什么有用的东西。于是,我把这只木匣的来历,也包括田园离奇的死亡,全部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秋云。
说了足足半个多小时,说到最后连我自己都有些后背心发凉。
在这整个过程中,秋云一直都默默地听着我说,始终一言不发。最后她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回忆和思考,终于她说话了:“我认识田园。”
“什么?”
我的心立刻抖了一下,也许我找对方向了!
秋云叹了口气说:“几年前,有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来到幽灵客栈,她的气质非常特别,立刻就吸引了我的注意。也许是休假吧,她在这里住了有一个多月,经常和我在一起聊天。我知道她的名字叫田园,是一个戏曲演员。我还记得有几次,在半夜里发现她在客栈的底楼徘徊,我问她在干什么,她却惊慌失措地躲开了。我所知道的就这些了。”
我点了点头,至少我知道田园曾来过这里,幽灵客栈对于她一定有特殊的意义。
“谢谢你,秋云。”
“周旋,你要当心啊,你的脸上有一层灰色。”
“灰色?”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摇摇头说,“再见。”
我带着木匣离开了三楼。
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我立刻拿出一面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却实在看不出脸上有什么灰色,也许是秋云在吓我吧?
这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木匣身上。
该如何处理它呢?
一看到它就仿佛见到了田园的眼睛,她正在另一个世界期待着我,可是我该怎么办呢?如果有可能,我真想和死去的田园说说话。
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已经来到幽灵客栈5天,这个木匣始终都放在这里,就像个骨灰盒一样看着我。今天我又差点在海里淹死,这难道不是冥冥之中的警告吗?
对,我必须快点解决它。
这时候,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涌上了我的心头——木匣里面是什么?
我低下头仔细地看着那把锁,这把破锁锈得都快烂掉了,要打开它的话易如反掌。我的脑子里开始不停地幻想,当打开木匣以后会见到的东西——从一颗僵硬的人头,到一大把的黄金,各种可怕或可爱的东西我都想遍了。够了!与其在这里空想折磨自己,不如把它打开来看看。
一刹那间,我已经做出了决定!
我看着放在写字台上的木匣,深呼吸了几口气。然后从旅行包里拿出一块扳手,那是旅行时经常会用到的东西。犹豫了片刻之后,我用扳手夹住了木匣上的锁,小心翼翼地转动起来,那把锁实在锈得不成样子了,扳手刚一动锁就断开了。
不知为什么,心跳又加快了。
我小心地取下那把断掉的锁,双手捧着冰凉盖子。我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但木匣里面却似乎有一种力量要跳出来。
几秒钟后,我缓缓地打开了木匣的盖子。
……
暗香浮动。
瞬间,鼻子闻到了一股奇异的清香。我深深地吸了一下,那味道顺着我的气管而下,立刻充斥了我的肺叶。这种味道非常奇怪,既像是熏衣草香,又像是印度的迷迭香,我没办法说清楚。
在暗香渐渐地飘散后,我才看清了木匣里面的东西——
居然是一套古装!
不,更确切地说,是一套戏服。
天哪,我的眼睛几乎看呆了,只见一团团绝美的刺绣,配合着光滑如新的丝绸面料,在灯光下反射出美丽的光泽。我立刻想到了《游园惊梦》里杜丽娘的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没想到这“姹紫嫣红”竟开在了木匣里。
说不清这是哪一个剧种的戏服,与在电视里看过的其它戏服相比,我只觉得它美而不俗,鲜而不艳,既有花团锦簇流光溢彩,又不失清新简洁淡雅写意,充满了独特的中国古典美。
我的双手颤抖起来,小心地拿出了其中的一件。很明显这是一件女装,在丝绸面料上恰到好处地绣着一些花团,我想应该是一件女褶吧。我把它敞开来看了看,下摆只到膝盖的位置。木匣里面还有一条青色的裙子,正好配在女褶的下面。我又看了看木匣里面的其它十几件行头,看起来全都是女装的,也许是青衣或者花旦吧。从剪裁的尺寸和风格来看,应该是单独为一个人专用的。
木匣的外观很古老,那把破锁似乎从来就没被打开过。可想而知,这些戏服也许有很多个年头了。可是时光似乎在木匣里面凝固了,经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这些色彩斑斓的戏衣,竟然还和新的一样,就好像刚刚从某个青衣花旦的身上脱下来的一样。
戏服按照某种传统的格式叠放着,恰到好处地挤满了木匣内的空间。我把手伸到了木匣的最下面,那是一件红色的锈花小袄,从剪裁样式来看应该是贴身穿的。
忽然,我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一股难以表达的恐惧,瞬间充满了我四周的空气。
我似乎看到了什么?
就在同一秒,我伸到木匣里面的手微微一麻,那感觉就像是触电一样。
突然,窗户无缘无故地自动打开了。于是一阵奇怪的冷风,夹杂着雨点闯进房间,吹得我浑身毛发都竖了起来。
看了看时间,子夜0点。
子夜的风,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某些事情——我立刻顶着风冲到窗前,费了很大的力才关紧了窗户。
我靠在窗户后面喘息着,再回头看看木匣,几件薄薄的云肩刚才被风吹了出来。我迅速地回到木匣边上,把所有拿出来的戏服又都放了回去,然后我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
几秒钟后,我关上了木匣的盖子。
木匣又恢复了原样,只是少了一把破锁。
真是奇怪,木匣里面居然是会是一套戏服,我猜想田园从来都没有打开过它。我关了灯躺在床上,想了许久却始终想不通,这只木匣包括里面的戏服,究竟与幽灵客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我已经知道了,田园曾来过这里,她是戏曲演员出身,她给我的木匣里正是一套戏服,现在我已把木匣带到了幽灵客栈,其中或许有某种关联?
这些疑问如碎片一样在我脑中穿梭,直到我昏昏睡去。
一觉醒来,天色已微微放明。
睁开眼睛后,却发现木匣的盖子正开着,那件绣花女褶在清晨光线的照射下,泛出惊艳的反光。
不对,我明明记得自己入睡前是把木匣关好了的。
难道我记错了?我随手关上木匣,便洗漱去了。
来到底楼的大堂,只见到阿昌一个人。我第一个吃完了早饭,就匆匆回房给你写信了。
写到这里我浑身都快虚脱了,天知道哪来的精力,让我几个小时就写了这么多字。我累了,今天的信就到这里为止吧。
叶萧,我想上次那封信,一定使你想起了小曼,我非常抱歉。你说过要永远忘记她的,但恐怕你我都做不到。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怎么信里又提到了小曼?
叶萧放下来自幽灵客栈的第五封信,无奈地摇了摇头。在读完这封信以后,昨天被中断的回忆,此刻又一下子浮现在了眼前。
于是他苦笑了一下,周旋在信里说得没错,他们都无法忘记小曼。
在17岁那年,叶萧和周旋都被小曼深深地迷住了。但那时候他们还不懂什么是爱,只有一种朦胧的情感,那情感是纯洁而美好的,正如歌德笔下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所以,叶萧的烦恼也只能深埋在心里,当他与小曼在一起的时候,谁都不敢越雷池一步,甚至还不自觉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自己实在是太单纯了。
虽然,小曼在他们两个面前时开朗欢快了许多,但其它时候,她还是和过去一样沉默寡言,依然受到大家的排斥。后来,叶萧也听说了关于她的许多流言蜚语,仅仅在学校里广泛传播的,就有好几个不同的版本,其中最可恶的一个版本是说——小曼看上去端庄文静,但她的身子早就不纯洁了,根本就是个下贱的女子。当叶萧听到他们在绘声绘色地描述这个版本时,一时激动得控制不住自己,差点和他们动起手来。
叶萧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但流言却铺天盖地而来,而他对小曼的了解也确实太少了,小曼从来都没有提过自己的家人,似乎他们并不存在。几天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在排练的间隙悄悄问她:“小曼,你知道那些关于你的谣言吗?”
她先愣了一下,然后淡淡地回答:“他们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我当然知道,甚至包括那些流言的细节。”
“告诉我,他们在对你造谣诽谤,是吗?”他一时有些激动。
但小曼却不回答,她低下头,肩膀微微有些颤抖。
“你说话啊?小曼!”叶萧催促着她。
小曼缓缓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
“不,他们没有说错。”
他一下子傻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又不得不相信小曼那楚楚可怜的眼睛。他摇着头说:“不,这不是真的。”
小曼忽然睁大了眼睛,从那双瞳仁里露出了彻骨的恐惧,她的精神似乎有些恍惚,就像她入戏时那种奇怪状态,突然发疯似地大叫起来:“不,你别靠近我,别过来……”
她的双手在胸前乱舞,仿佛是在保护自己,然后扭头冲出了剧场。叶萧一个人呆呆地坐着,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进入了彩排阶段,很快就要向学校汇报演出了。所有参加演出的人都非常紧张,有时还会在晚上留下来继续排戏。但叶萧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心里就像压了一块铅似的,他故意避开了小曼,只在排练结束后才和她说上几句话。
在正式演出的前一天晚上,大家留在学校里吃完了晚饭,一直排练到晚上7点多。叶萧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一晚,小曼状态好极了,老师说她的表演远远超过了那些电影明星,尤其是秋瑾就义的那场戏,她的眼神非常复杂,既有革命者的热情,又有面对死亡时的悲伤,更有对生命的无限留恋。她穿着一身白衣,在具有象征意义的黑色的背景下,在那双坚强的目光下面,却还隐藏着一股淡淡的忧伤。小曼缓缓地向前伸出了手,用充满伤感的声音,念出了那句著名的绝命词:“秋风秋雨愁煞人。”
在她念完这7个字以后,“刽子手”举起了纸做的大刀,然后幕布缓缓落下——秋瑾死了。
所有的人都看呆了,他们仿佛回到了20世纪初,绍兴城的古轩亭口。
排练结束以后,大家都非常疲倦,叶萧也想快点回家去。这时候,小曼忽然从剧场的一个阴暗角落里闪出来,对叶萧轻声地说:“能留下来一会儿吗?我想和你谈谈。”
叶萧看着她的眼睛,觉得她似乎有什么心事要倾诉,但叶萧却摇了摇头:“不,我要回家了。”
“求你了。”她的语气越来越悲戚。
这时候叶萧注意到老师过来了,他立刻抛下了小曼,快步跑出了剧场。
回到家里,整整一夜他都坐卧不安,心里总是对小曼不太放心。
第二天早上,叶萧来到学校时,突然发现剧场门口围了很多人。他立刻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却看到小曼正躺在剧场的大门口,一滩殷红的鲜血在地上铺开,早已经凝固了。
——小曼死了。
叶萧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个瞬间,小曼依然穿着扮演秋瑾遇难的那件白衣,以一种奇特的姿势躺在地上。叶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时他真想要大哭一场,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一群警察围着小曼的尸体拍照片,叶萧想要冲上去,却被老师死死地拦住。
在围观的人群中,他忽然见到了周旋。周旋的脸色苍白,似乎在不停地发抖,但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叶萧追了上去,问周旋发生了什么,但周旋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警方经过现场勘察,判定小曼是自杀,她从学校剧场的房顶上跳了下来,后脑勺着地,当场死亡。
本来这一天要演出的,但因为女主角的死亡,演出被迫取消。
至于此后的事情,叶萧就不太清楚了,他只记得自己伤心了很长时间,并且对那晚的事非常后悔。如果当时能留下来和小曼谈谈的话,或许她就不会选择自杀了。
小曼的死,成了叶萧永远的心病。同时,也使他和周旋之间的友谊,产生了一道细微的裂缝。虽然他们并没有撕破脸皮,在别人看起来他们依然是好朋友。但是,他们间的裂缝已无法弥补。小曼虽然死了,但她的影子却似乎永远隔在他们中间,成为一道无形的墙壁。高中毕业以后,叶萧和周旋各奔东西,彼此之间很少联系,他甚至觉得永远都不会再见到周旋了。
又过了好几年,当叶萧成为了一名警官时,他重新调出了小曼的卷宗,终于知道了她的身世——
原来,在小曼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她的父亲就因意外而死去了。妈妈独自带着小曼长大,直到她12岁那年,妈妈嫁给了一个离过婚的男人,那个男人成了小曼的继父。小曼单纯的童年也就此结束,那个男人看起来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但到了夜里就变成了魔鬼。妈妈总是遭到他的殴打,但为了小曼却始终忍气吞声。
从此小曼就生活在家庭暴力的阴影中,她的性格也变得内向而忧郁,甚至有些精神恍惚。
在小曼15岁那年,妈妈不幸遭遇了车祸,变成了植物人。虽然,继父一直都在照顾病床上的妈妈,却把新的目标放在了小曼身上。
在小曼16岁那年,一个夏天的夜晚,那个男人终于爆发了兽性,惨无人道地强暴了她。事后还威胁小曼,如果她把这件事说出去,这个男人就再也不会照顾小曼的妈妈了,甚至还会杀了她那可怜的植物人妈妈。虽然小曼痛苦万分,但为了妈妈她只能默默地忍受,性格也变得更加怪异。那个男人依然经常虐待她,而且虐待过之后从来都看不出伤痕,外人还以为他是一个很好的丈夫和继父,一直照顾着植物人的妻子与孤苦伶仃的继女。
直到小曼自杀以后,才有人举报了她的悲惨遭遇。警方立刻传唤了她的继父,经过审讯,那个男人承认了自己所有的罪行。小曼自杀的原因也查明白了,在她死前的一夜,又遭到了继父的强暴,并威胁不准说出去,否则就杀了植物人的妈妈。就在最后一次彩排的夜晚,小曼再也不敢回家,因为她已无法忍受被虐待的痛苦,最后只能选择自杀来解脱。
后来,那个衣冠禽兽的男人被法院判处了死刑,而小曼的植物人妈妈由政府照顾起来,没几年就因病情恶化而死去了。
这就是叶萧所知道的关于小曼的全部。当看完她的卷宗以后,已经成为警官的叶萧,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出来。那个时候,他刚刚失去雪儿不久,尝过了失去自己所爱之人的痛苦,便发誓不再想起小曼,希望这段记忆永远封闭在心中。
然而,周旋的到来以及这些寄自幽灵客栈的信,又使叶萧陷入痛苦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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