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雨倩从武汉回到家乡的城里,又坐上陈老大的班车,准备回马道河。她径直坐到班车的副驾驶室里,陈老大看了她一眼,感觉有点眼生,就没说话。
陈叔,家强哥埋在哪里?杨雨倩认识陈老大,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前方,静静地问。
她说的家强哥,就是赵家强,在婚礼前和他父亲双双溺死在鱼塘,而新娘子马秋艳几乎在同时,也淹死在了马道河。大半年过去了,这段令村里人刻骨铭心的悲惨故事,无人敢提及,那是留在每一位村民心里的伤疤,只有在心里惋惜,说出来都会觉得痛。
你是哪个?!陈老大有些诧异,这姑娘称呼赵家强为哥,却叫自己叔。他是赵家强的姐夫,一直认为小舅子以后前途不可估量,自己没读过什么书,赵家强在武汉读的是名牌大学,在他心里,小舅子就是大知识分子,比对自己的亲弟弟还好。赵家强死的那天,平时不流泪的他,跪在那里哇哇大哭,不值得啊!不值得啊!家强,你死得太冤了。哭得马道河喑哑无比,在场的村民没有人不落泪的。
我是杨昌满的女儿,回来看看。杨雨倩说着,想起与赵家强小时候的一幕幕,又想到她与爸妈近段时间发生的事,长长的睫毛上有了一点亮晶晶的东西,她阖下眼睑,一颗泪珠落在她穿着的裙子上。
她这一说,陈老大就知道了,他虽不是马道河人,但马道河年龄稍大一点的人,他差不多都认识,年轻一点的,很少有认识的,不过,在外读大学的,他一般都晓得是谁家的儿子和女儿,他很看重这些读书人,从外面回来坐他的车,他一概不收钱。他知道杨昌满的女儿也在武汉上大学。
陈老大和杨昌满因为年龄相差不大,平时两人平辈相称,她称呼自己为叔,也不为过,她和赵家强是同龄人,叫哥也在情理之中。
陈老大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两眼看着前面的路面,把车开得飞快,眼看班车要栽倒到山边的万丈深渊里,突又一转,沿着山路向上盘旋着,车内的人东倒西歪,发出嘻嘻哈哈的一片惊叫。
陈老大,你开慢点,刚在城里吃了一点好东西,不要给颠出来了。有人笑着骂他。
要在平时,陈老大会和他们插浑打科一下的,现在杨雨倩说起了赵家强,心里有些堵得慌。
他家后面鱼塘上面,有两个新坟,左边那个就是。陈老大好半天,才对她说。你不是在武汉读大学么?
早毕业了。杨雨倩淡淡地回了一句。
临下车时,陈老大对她说,你要是去看家强,找个伴,注意安全。
杨雨倩在街上买了草纸和鞭炮,走出几步,又回头买了个打火机。
赵家强的家在对面,需要过桥过去,那个桥,就是在涵管上铺了一层水泥路面而已。当年,她妈妈刘海霞的妹妹刘海英去赶集时,被这个涵洞夺去了生命。
她走到涵管上边,伸头看了看,下面只是一点清清的细流,很多小鱼正逆着水流游动,人影映在了水中,小鱼儿一下子奔逃远去,不见了踪影。
这个地方,是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她独自一人,沿着山路,上到鱼塘上面的坟地,墓前没有立碑,她按着陈老大说的,在左边的坟前烧了纸,燃起了鞭炮。鞭炮声震耳欲聋,撞击着两边的山,来回激荡,没多久就沉寂了,满山遍野的蝉鸣声就又涌了过来。
杨雨倩看着赵家强的坟头,坟头上已长出一些青草,青草随风摇动,像是赵家强和自己打着招呼。
她比赵家强小四岁,从小就喜欢和他在一起玩,读高中时,她给正在武汉上大学的赵家强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信中回忆了小时候在一起的快乐,也说了对他的爱慕。就用快递寄给了他。
没多久,赵家强回信了,说他已有了心上人,就是同村的马秋艳,并勉励她好好学习。杨雨倩认识马秋艳,自信自己的模样不差,但在马秋艳面前自愧形秽。
尽管她心里很痛苦,但她心里不得不承认,马秋艳跟他很般配,马秋艳骨子里都带有一种很多姑娘自叹不如的优雅,跟她父亲马绵山简直是风牛马不相及,但她有个好哥哥马达鸣,马秋艳的这种袭人的气质,估计都是她哥培养起来的。
赵家强的继母王书娥听到鞭炮声,以为是有人在自己的鱼塘里炸乌龟,丈夫和赵家强去世后时,大家都来祭奠过了,这个时候,应该没有人上坟的。她循声走了上来。
所谓的炸乌龟,是多年前的娱乐,确切的说就是抓乌龟。炸乌龟一般只能在山塘,山塘里的乌龟会到岸边山坡上晒太阳或者觅食,找一些枯竹枝,点燃,竹子就会发出像鞭炮一样的声音,在山坡上晒太阳或者觅食的乌龟受到惊吓,就会爬回到塘中,爬动时地上的草叶就是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这时飞快地跑过去,在乌龟进入到水中前抓住它。
这只是王书娥小时候的记忆,长大后去了南方好多年,这些年平时回马道河都是匆匆忙忙的,几乎是昙花一现,马上就又去南方了,她在南方是吃青春饭的,青春不再抹多少粉也装修不了日渐衰老的面容,加上自己不能生育,回来就嫁给赵家强的父亲赵大磊,才几年的时间。她对马道河的记忆很多还停留在小时候。
她看见了下山的杨雨倩,没想到还是个漂亮的姑娘,但她不认识她。杨雨倩是见过王书娥一面的,但没打招呼,两个人就这样互看着对方擦肩而过。
下山之后,回到那个涵洞铺就的桥,刚才还艳阳高照的天气,随着一阵风吹来,有雨点落了下来。她没带伞,看了看四周,没有躲雨的地方,就躲在路边一颗不算太大的树下。
她望着天空,乌云缓缓地淹没了太阳。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是小学课本上说的谚语,就像马道河老人们常说的,早上发霞,等水烧茶,晚上发霞,干死蝌蟆。昨晚红霞满天,怎么说下雨就下雨呢?现在这气候变得这么喜怒无常,连对千年农民们总结的经验都造成了挑战,难道是天气紊乱了么?
天气没紊乱,滴了一阵小雨后,乌云飘走,太阳又露了出来。
是她心里乱了,她虽然爱赵家强,但自从知道这是不可能时,她在武汉认识了和赵家强模样很有点像的岑金,两人没多久就坠入了爱河。她有一天把这事告诉了她哥哥杨仕宇,杨仕宇是她伯伯杨昌贵的儿子,之所以告诉她哥,主要是想让他给自己参谋参谋。
杨雨倩是杨昌满和刘海霞的独生女儿,在农村,第一个是女儿时,是可以生第二胎的。当时村妇女主任丁秋香隔三差五就找到杨昌满和刘海霞,说要把生育指标给他们,建议再生一个,两人不想再生,说生一个自己就累死累活的,还生一个还让不让人活?!丁秋香人又执著,杨昌满和刘海霞被逼得急了,干脆办了个独生子女证,彻底断了丁秋香的念头。
杨雨倩读大学时,她爸妈多次对她说,不反对她谈恋爱,但有两个条件,一是要找个附近的;二是得入赘杨家。
而她男朋友是安徽人,并且也是独生子女。她之所以让哥哥参谋,也希望他能把这事先在父母面前透露一下,让她爸妈心里有个准备。
这下就捅了马蜂窝,杨昌满和刘海霞知道这事后暴跳如雷,两人跑到武汉,和女儿、女儿的男朋友大吵大闹了一场,逼迫他俩分手。
别看杨雨倩表面上文文静静的,脾气却拧得很。对杨昌满和刘海霞来武汉大吵大闹非常不满,正好又听到赵家强的死讯,伤心震惊之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春节不回马道河,跟着男朋友岑金回了安徽老家。这是杨雨倩长这么大,第一次没回家过春节,这一下更加激怒了杨昌满,就放下狠话,有本事以后永远不要回来,就当我没有你这个女儿。
狠话谁都会说,但没几个人能做得到。杨昌满说了这句话后,就后悔了,日夜担心女儿真的不再回来;而杨雨倩也害怕,回来又会遭父母痛骂。杨仕宇有一天对她说,有时间回来看看吧,你爸妈整天做事都没精神,担心时间长了,身体熬垮了就麻烦了。
她思索再三,没有告诉家人,买了车票就回来了。家门难进,她只好给杨仕宇说自己回来了,要他过来接她。
回去的路仅两公里,站在那个涵洞桥可以看到自己的家,走回去毫不费力。但现在希望有哥哥在身边,见了她爸妈好有个缓冲。
杨仕宇在城里一个安装公司打工,这段时间没工程休假,正在马道河街上打麻将,听妹妹回来了,赶忙骑着摩托车赶了过来。
虽是堂兄妹,但兄妹俩感情很好,杨仕宇觉得她爸妈(他称呼幺爹幺妈)有点过了,什么年代了,还这般死脑筋。
“你先去奶奶那里,看看幺爹幺妈的反应。”杨仕宇建议。
她点点头,也只有这样了。她奶奶就是瞎眼王婆子,住在老屋里,与杨昌贵和杨昌满两家的楼房只相距几十米而已。
兄妹俩回到王婆子家里,王婆子开心得一双瞎眼似乎都有了光芒,就说怎么这么久不回来?在外边就这么忙?没吃饭吧?饿了吧?奶奶给你做饭。
在自己家里,王婆子熟悉,做起事来看不出她是个瞎子。烧火做饭,择菜炒菜,摸拿东西,动作自如。
王婆子现在还养猪,主要还是为了孙子孙女,常年在外的人都会好一口家乡的口味。杀了猪后,她把猪肉制成腊肉腊肠,到后山上寻得柏树,砍了回来,把腊肉腊肠熏个个把月,取下来,藏在谷仓里保存,就盼望着杨仕宇和杨雨倩两兄妹回来。这就是对门的陈大玉所说家的味道,这也算是家的味道之一吧。她把腊肉煮了,腊肠蒸了,腊肉晶莹透亮,腊肠唇齿留香,那味道相当的悠长。她最拿手的是腌猪下水,杀猪之后,把猪肠挂在房梁上,晾上几天等表面的水分干了,取下来细细切了,在用面粉裹着揉搓,然后就放到下水罐子里,等着时间的作用。猪下水腌好后,会有一点酸味,然后和茄子一起煎熟,再混合后稍微加点水炆煮几分钟,香味会溢出很远,直勾得人口水嘀嗒。
王婆子做好饭菜后,让兄妹俩吃着,自己坐在一边,脸朝着他们,听着他们愉快的咀嚼声,脸上皱纹散开又聚拢,始终无声地笑呵呵着。
杨昌贵和杨昌满两兄弟们不在家,大门一直紧锁着。
王婆子对孙女杨雨倩的事有些耳闻,她一般不干涉,知道自己这瞎婆子说话丝毫不管用,管了又会惹他们大小不高兴,但安慰话还是得有的。
“倩啊,你爸妈的话可参考一下,但自己的事只有自己知道,日子也得以后你们慢慢去过,奶奶老了,只希望你们每次平平安安地回来,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在一起。不要想得太多,身体累了就回来休息一下,心要是累了,那可是得熬呢!什么事都得放宽心,什么事都会有解决的办法的。”王婆子絮絮叨叨地,老人都是这样,话有些道理,说得多了,就显得唠叨。
“我知道,奶奶。”杨雨倩伏在奶奶的身上,默默流泪。她陡然觉得,奶奶的唠叨也是一种良药,在慢慢缝合自己在外边栉风沐雨而裂开的伤口。
“等会你爸妈回来,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父母的心呐,哪有不疼儿女的?!”王婆子叮嘱了孙女一句。
杨雨倩点点头。
太阳落山之时,杨昌满和刘海霞回来了,杨雨倩迎上前去,一手拉着她爸,一手搂住她妈,又蹦又跳,叫着他们,又说又笑的。
杨昌贵夫妻俩没想到女儿会回来,开始愣了一下,然后在女儿亲热的鼓动下,露出了笑脸。
“你这丫头,疯疯癫癫的,哪像个女孩子的样子,斯文一点。”刘海霞抚摸着女儿的头,幸福地笑骂着。
“宇尕子,你妹妹回来了,晚上叫你爸妈过来吃饭。”杨昌满吩咐一直紧张站在旁边的杨仕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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