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0年,1月24日,宁阳县。
严忠范拉开马车上的纱帘,看了一眼北边的宁阳县城,脸上没露出任何表情,随后就倚回了身后的虎皮软垫之中,沧桑地对前面说了一句:“走吧。”
然后,他的这行车队,就在一列红黑制服的东海交警的护送下,沿着年久失修的官道向东边的泗水县行去了。
东平严家当年一度掌控彰德、大名、磁、洺、恩、博、滑、浚等州三十万户,势力不知有多么强盛。但八年前山东乱后,还留在严忠范手里的不过只剩东平一府,辖下仅有汶上、宁阳、平阴、肥城、汶阳五县(其中肥城和汶阳都是近年新设的)了。而现在,税赋颇多的宁阳县就这么离他而去了——虽然据之前与他接洽的木专员所说,东海大会尚未正式做出决定,但他已经能敏锐地察觉出来,宁阳是不可能要回来了。
这傻子也能看出来。宁阳城上现在插满了东海的辣椒土豆旗,从莱芜来的一营兵已经在城西扎营(是木云心紧急申请了权限从三野中抽出来的一个步兵连,虽然人并不多,但无疑代表着强大的东海军,没有人会想着去试试他们够不够硬)。宁阳的刁民们那叫一个热情,主动赶着牛羊去营中劳军,可真是箪食壶浆了——这让严忠范气上加气,平日怎么不见他们这么顺从?
但他也没办法,事情已经发生,他总不能派兵进去把生事的都吊死吧?别说门口有近百东海兵守着,即使没人看守,宁阳哪些白眼狼说不准过两天就成了什么“议员”“公民”了,谁敢得罪啊?
所以,他也只能暂且听从木云心的“劝诫”,前往中央市讨个说法了。说起来,他可是大宋所册封的东平公,而木云心不过是一介白身,但他在他面前却丝毫没有底气,只能任凭拿捏,可真是讽刺啊。
宁阳与泗水之间的道路尚未修缮,即使是奢华的云中马车,也无法完全滤除颠簸。换了寻常的富贵人家出行,这时候就该放慢速度以求舒适了,但严忠范心急火燎,同时几年的舒适生活也尚未把戎马一生打熬出来的筋骨消磨干净,于是催促马夫快马加鞭,终于在当日赶到了泗水县。
东平公的车队在水晶宫宿了一晚,严忠范无心流连内里的奢华布置,第二天一早便紧接着出发了。
从泗水往东,有交通部修筑的国道,道路条件一下子好了许多,马车走起来既快又平稳,一天之内就进入了费县地界。
时近黄昏,车队进了一处繁华地带休息。马车停在了公安部的驿站里,造饭的造饭,喂马的喂马,洗车的洗车,严忠范也下了车活动活动腿脚。
左右无事,他走着走着就出了院墙,结果有些意外地发现墙外街市交结、人头攒动,彷佛是一处繁华市区一样,不禁对门口守卫的交警问道:“这里可是费县?真是别有生机啊!”
交警却露出了暧昧的笑容,答道:“不不,费县还有一段距离呢。这里是途中一处小镇,名曰上冶。”
上冶是一处历史悠久的集镇,旧时以矿业闻名。因距离合适,临沂军分区在此设了一处兵站。又因有兵站庇护,过往商旅便经常在此歇脚,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处商业节点,其它设施也逐渐建设起来,颇为兴旺。
严忠范闻言沉默了下来,这样繁华的地方,比起他刚失去的宁阳县也不差了,居然只是一个镇子……那么东海国到底有多少这样的镇子?而且,在别的地方,兵可比匪更可怕,商旅往往避之不及,哪有主动靠拢的?东海国还真不一样啊。
他摇摇头,又问道:“此时离天黑尚有一段时间,为何不直接赶到费县去?”
交警答道:“就算今天赶到了费县,明天也没法在发车前赶到临沂了,还不如拆成两段走,免得损耗马力。”
严忠范心里一咯噔,顺手往南边一指。那里越过街市有一处繁忙的工地,工人们正在将道砟石和枕木堆在地上,而更东边的地方,有一连串已经铺好的钢轨。“这么说来,到了后日,我们便要在这种铁轨上乘车而行了?”
他绝非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王公,恰恰相反,对于外界尤其是东海国的信息一直格外专注,自然也知道最近最为火热的铁路和火车。不过今天他还是第一次真正看到实物,说实话,确实让他非常震撼……这是能打造多少精良刀枪甲具的铁啊,居然就拿来铺路了?!
交警脸上又浮出了那种暧昧的笑容:“正是,还请东平公耐心以待,届时必不会让你失望的。”
严忠范直直地盯着那道钢轨,叹了一口气:“但愿如此吧。”
……
1月27日,临沂。
临沂城北的火车站中,严忠范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台冒着黑烟逐渐接近月台的钢铁巨兽,忍不住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所幸被随从及时扶住了。“这,这就是‘火车’?”
他身边陪同的交警露出了看到玩具的孩童一般灿烂的笑容:“没错,这便是‘前进-2’型蒸汽机车……唔,我看看,应该是最新的乙型改型,人机功效更好,功率上调到了65千瓦,最高速度也是每小时65公里。乘着它,我们今天16点前就能到达中央市!”
“前进-2乙”拖着十二节车厢,缓缓地驶入月台,然后完全刹停了下来。这十二节车厢,第一节是配备了电报机的指挥车;之后四节是纯粹的货车,运输大宗货物;再之后五节则是客货杂车,通常是小商贩连人带货一起乘车;最后的两节才是专门的客车。
等停车之后,月台上立刻就呈现出了泾渭分明的局面:货车那边,工作人员们有序地将装在标准箱中的货物运进了车厢,然后锁上车门,一了百了;而杂车那边就混乱多了,虽然也有工作人员维持秩序,但小商贩们仍不免争先恐后、推推搡搡,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货搬了上去。一上去,他们就直接坐在货上,一边警惕地看守着自己的货物,一边热情地与邻人聊起天来。
“东平公,东平公?该上车了!”
严忠范沉浸在工业伟力和浓郁市井氛围所带来的震撼之中,直到被人催促,才清醒过来,半梦半醒地进入了最尾部的那节车厢之中。
按照现在的运营标准,客车坐席分了三等。倒数第二节车厢的布置与之前的马拉车厢相同,中间一条过道,左右各两个座位,如此便是三等座。而最末尾的车厢分了两截,前半截是二等座,每排座位减到了三个,左二右一,还用了软垫;而后半截则更上一步,左右两条软榻相对布置,不但乘坐舒适度极佳,还有足够的活动空间,这便是头等座了。
东平公身份如此珍贵,自然是坐头等座的。但说实话,这里的奢华程度比起他家还差得远,他对里面的布置也不怎么感兴趣,反倒是对这种新奇的乘车形式很是好奇,尤其是一帘之隔的二等座那边传来的声音让他有些心痒痒。
临沂作为水陆枢纽、口岸重镇,自然有着发达的经济与商贸,这才是始发站,上座率就接近三分之二了。现在客运票价颇贵,从临沂坐到中央市,即使三等座也要一元二十分,能乘车的都不是一般人物。所以,这也是个结识朋友、拓展人脉的好机会。于是,甫一落座,旅客们便热情地相互寒暄起来,互相交换名片,讨论商场风云,车厢一时间热闹起来。
人多了,能吹牛的很快脱颖而出。一个大嗓门的男子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最近的辽东局势,虽然内行人听来有大量脑补和谬误,但周遭人可听不出来,纷纷点头称是了。声音传到严忠范耳里,不禁让他心想这是哪里来的乡野遗贤……等等,哪来那么多乡野遗贤?
没过多久,货物装载完毕,一个乘务员走了过来,朗声说道:“各位请注意,列车马上就要运行了,为避免影响您的舒适及安全,请在座位上坐好,并关闭车窗,等运行平稳后再开启。”
与此同时,车头的炉膛内被加入了适量的燃煤,锅炉内开始升压,黑烟也从烟囱中猛烈的冒了出来。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烟气弥漫,即使是隔了挺远还关了窗的客车车厢中也能闻到些许烟味,更别说更前面四处漏风的杂车厢了。
“嘟——”
一声长而清脆的汽笛声传来,严忠范不由得惊了一下,陪他一起乘车的那个交警立刻解释道:“这便是要发车了,东平公请坐好。”
严忠范连忙在软榻上正襟危坐,不久后,车厢突然向前冲了一下,然后这种轻微的加速度继续保持了下去,玻璃窗外的景色就开始动了起来。
“呜呜——”
随着一声音色略有不同的汽笛声,列车驶出了火车站,冬季萧索的农田景色出现在了窗外。车厢在光滑的钢轨上运行得极为平稳,只间或有撞到轨道间缝所发出的轻微碰撞。
这种由机器牵动的平稳运行让严忠范表现出了返老还童一般的惊奇感。在经过乘务员许可后,他将车窗打开,探出头去(小孩子不要模仿)观察外面的景色——夹杂着煤烟味的冷风扑面而来,而煤烟味的源头就是远处那个高高扬起并向后扩散的烟柱,其实到了这里已经很淡了。
严忠范拼命伸头,想看清火车头是怎么运行的,不过被前面的车厢挡住,怎么也看不真切。直到拐入了一处弯道,车头的侧面才暴露了出来,其实也没甚神奇的,只不过是连杆带着轮子在转而已。
更远的地方,一道大桥出现在了沂水河面之上。
临沂附近的沂水河面太宽,所以这道沂水大桥是修在北方上游较窄的河段。目前河水刚解冻,流量不大,不过已经有连串的小木船载着上流莱芜出产的铁料和煤炭顺流而下了。正是这些源源不断的原材料,才撑起了如此强大的东海工业。
此时严忠范未必能立刻意识到这一点,但看到此桥此景,无疑让他对东海人的力量有了更深刻的领悟。
看了一会儿,他把头探了回来,感叹道:“哇哈,这疾风劲驰的感觉,有如策马奔腾,但其力更胜百头蛮牛,壮哉,壮哉!”
此时,他真正意识到之前交警所说的“一日之内到达中央市”并非虚言。而他作为一方领主、一军之将,也很快意识到了这条铁路巨大的战略价值——军队和补给一日之间就能跨越五百里的遥途,岂有敌人能战胜这样的对手?!
在震惊过后,他的心情也更加低落下来。东海国有这样的实力在,他在宁阳问题上岂不是更讨不了好了?扪心自问,若是双方地位调换一下,他别说会因一个小县城给什么好脸色了,早就率大军打过去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打了个激灵。等等,好像就在东平府门口的莱芜,还真驻屯着一支东海国的精锐大军啊!
一旦想到这一点,疑虑便再也不能平复下去。他就这样怀着忐忑的心情,随着太阳升起、太阳落下,列车走走停停,在傍晚之前到达了中央市。
……
“啊,东平公来了,欢迎啊。”
令他颇为意外,当他到站的时候,东海首席管委郑绍明居然带人在火车站外等着他。这可让他真是“受宠若惊”,有失身份的话随口而出:“是,是郑首席,还劳烦您亲自来迎接,真是荣幸!”
实际上郑绍明是接到电报通知之后才掐着点过来的,并没等多长时间,但严忠范是理解不到这一点的。
郑绍明露出春风和煦的笑容,说道:“哪里哪里,东平公来访,我来迎接岂不是理所应当的?严公一路乘车过来,可还舒适?”
严忠范赶紧说道:“好,好,都好,如此平稳之出行,可是平生未有之异事啊。火车与铁路之威能,我今天总算见识啦!”
郑绍明亲切地拉着他的手,把他带上了另一辆云中马车,然后向城西竹雅苑的方向驶去。
车内,郑绍明从厢壁储物柜中取出一壶红茶,给严忠范倒了一杯,然后亲切地说道:“东平公,今晚我先为你接风洗尘,等明天我们再谈正事。请放心,在宁阳县的事上,我们绝对不会亏待你家的!”
严忠范看着他的笑容,突然打了一个冷颤,来之前想好的那些义正言辞的叱责和据理力争的辩词全部忘了个干净,反而腿不知道怎么软了,要不是车厢狭窄差点就跪了下去。
“不,不,首席,我已经想清楚了。我,我,我严家失德失能,不配再为一府之父母,我愿献东平全土于东海,迁族人入胶东内附,此后只做个富贵之家即可!”
1255再铸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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