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2年,5月1日,立夏21日,砀山县。
“军爷,饶了俺吧!俺家就这点存粮,您全拿了的话,俺一家老小就撑不到秋收了啊!”
砀山县西北方的一处农家中,几个蒙军正从毁坏的仓库中搬运出几袋仓促收上来的麦子,这家的主人带着全家人跪在地上,苦苦地哀求着。
“滚!”一个蒙军见他这样,气不打一处来,径直走了过来把他踹倒在地上,“官军讨逆,拿你点粮怎么了?再不识相,就把你儿子抓去做军粮!”
旁边的女主人吓了一跳,赶紧把三岁大的儿子揽在怀里,小儿哇哇大哭了起来。还好这位女主人是典型的村妇模样,容貌不讨喜,不然说不定今天又得遭一番罪。
砀山县位于徐州西北方,归德府正东。百年前此地曾经一度被南流的黄河淹没,但黄河改道东流入梁山泊之后,在故道附近留下了一大片肥沃的土地,吸引百姓前来开垦,砀山县也再次重建了起来。
宋军和东海军轻取徐州之后,事先做的军事准备也如一锤子敲在棉花上落了空,于是干脆就在李杲哥部的带路下,突袭了徐州西北方的几个县,拆毁城墙、劫掠粮仓、转移人口,连城外的麦田也焚毁了相当一部分,以免被反攻的蒙军利用。砀山县也在其中。
现在,砀山县已经没剩多少人口了,残存的居民一边咒骂着宋军,一边期盼“官军”来拯救他们。没想到,当“官军”真的来了的时候,带给他们的却是又一次苦难。
上个月,蒙古元帅按脱奉忽必烈军令,从归德府东进试图收复徐州,前锋就停驻在了砀山。这里本来是个绝好的前线基地,但是现在被宋军摧毁,支持大军的能力被大大削弱了。现在北朝要供应几十万大军和民夫的粮草,本来就很是吃力,砀山县没有水路可以运粮,问题就更加严重。因此按脱只能一边催促归德府走陆路运输更多的粮草过来,一边派出军队在附近征集农家的余粮。具体是怎么征集的,大家都知道了。
……
砀山县是在一片白地之上重建的,也没多少历史,再加上中原地带民生凋敝,所以也没积累出什么大户,城中就没几间像样的宅邸。现在城墙已被宋军拆毁,故城变成了“遗址”,居住条件自然就更寒碜了。城中勉强整理出一座还算过得去的院子给按脱住,剩下的将领看不上那些破房子,干脆还是搭帐篷住着。
城西南方,一部挂着“史”字大旗的营寨之中,两名中年男子相对而坐。如今天热,两人也未曾披甲,都穿着单薄的便衣。
右边那位身着绿衣的男子似乎刚到不久,一副眉头紧锁的样子,正是西征归来又随军南下的郭侃。
“大都督,按脱如此破坏民户生计,真的要放任不管吗?”
郭侃一开口,就表达了他对按脱的不满。他倒不是认为不该征粮,而是认为现在的征粮太过火,无异于杀鸡取卵。就算一时征到了不少粮食,但是破坏了砀山附近的农业生产,若是民户都饿死了,没人种地,那么秋粮怎么办?
他面前的这位“大都督”是史天泽的侄子史权,现任河南屯田万户、江汉大都督。在前不久,他是与李璮并列的唯二大都督之一,负责对长江中游的征讨,可谓位高权重了。现在,李璮反了,他的地位就更突出了。
不过郭侃也是史天泽的养子,两人从小熟络,算是情同兄弟,因此说起话来也不见外。
史权摇摇头,说道:“纵使杀鸡取卵,也没办法了。你是担心攻徐不利,拖到秋后?无需担心了!”
他这么一说,郭侃松了一口气,以为史权掌握了什么好消息。
但是没想到,史权接下来的话,却让郭侃惊得站了起来!
“北边传来消息,顺天、真定等地出现蝗灾,飞蝗连天成片、遮蔽天日,宿麦颗粒无收。接下来,估计临近地界也不会好过,只看能抢收多少了。所以,今年的粮草绝对供应不及,别想着拖到秋后了,还是老老实实想办法,速战速决吧!”
“什么?!”
蝗灾?!
这简直是不能再坏的消息了!
眼看着就到芒种了,冬小麦马上就要成熟收割,为大军提供充沛的粮食补给。然而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了蝗灾,不但一季的粮食全毁了,就连秋粮的种植也会大受影响,这简直要了命啊!
郭侃心中一震,不由得就想起了“天罚”二字,难道真是天命不在蒙古吗?
顺天、真定就是后世的保定到石家庄一带,也是张柔和史天泽等燕地世侯的根基之地。这些地方在乱世中早早就投靠了蒙古人,并未遭遇多大破坏,是忽必烈朝廷最重要的税源地和兵源地之一。现在,大半个山东已经被敌对势力占领,河北又被蝗灾重创,今年北朝的财政必然会大受影响,如果不能速胜,甚至可能出现大范围的饥荒……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史权淡定地摆摆手:“就是如此,若是拖到秋后,我们的情形就大大不妙了,所以绝不能以此为据谋划战事,必须速胜!按脱强取民粮没什么问题,我看还该再进一步,把那些民户都征发起来充军,就算战场上没什么用,消耗一下宋军的箭矢和炮弹也是好的!省得饿极了逃荒成了流民,还生出一堆麻烦。”
看他面色平静地说出如此可怕之事,郭侃一愣,但并没震惊,毕竟之前他随旭烈兀西征的时候这种事也做过不少。
不过史权所说的“炮弹”倒让他想起了什么:“听张亳州说,宋军多了一种新兵器,以火药驱动弹丸,威势更胜抛石机,可是真的?”
史权点点头,说道:“今日我叫你过来,也是为了此事。此物名曰‘火炮’,张仲杰在涡阳城下得了三门,一门他自留了,一门送往了京师,还有一门不日将送来这里,之后再送去东平和济南那边,传阅诸军,让大家有个印象,以免遇了之后惊慌失措。不过据济南来的消息,他们在李逆那里已经见识过火炮了,所以也就我们对此物最为陌生。”
说完,他又看着郭侃说道:“仲和,我们军中,就数你对砲、床弩、火药这些东西最为熟悉,等到东西运到了,你一定要好好参研一番,找出它的弱点,以免遭遇宋军之后被打个措手不及。如果可能,最好教工匠仿制一些!”
郭侃是蒙军中著名的远程武器专家,之前听说过火炮这东西之后就有些心痒痒,现在能够看到实物,当即兴奋起来,搓着手说道:“敢不从命!”
……
“轰!”
随着一声巨响,一枚铁弹砸到了砀山县城残存的一段城墙上。
张弘略这次送来的火炮,是他在涡阳缴获的三门宋制火炮中最小的一门,口径两寸左右,全长不到三尺,重约八百斤,规格很差劲。再加上火药和铁弹都是缴获之后在俘虏的指导下重制的,所以这门炮用起来其实没太大威力。不过今天这个目标选的特别好,或许是因为这段城墙之前被宋军拆毁过,总之不太稳固,被铁弹击中之后,先是几块断砖落了下来,然后夯土滑落了一些,虽然总量不多,但是落下来扬起了一大片烟尘,看上去很壮观的样子,令围观的一帮蒙军将领和军官目瞪口呆。
“好!”
大军的统帅按脱首先用蒙古语叫好了起来,然后又斜眼看了看刚刚满头流汗放了一炮的那几个宋军炮兵俘虏,对手下喊道:“给他们放赏!嗯,给一个银符,然后今晚给他们加只羊!”
蒙古人并非不重视技术的野蛮人,实际上,他们正是因为善于吸引各文明的先进技术,才得以达成征服大半个欧亚大陆的伟业。而且这火炮威力如此之强,正可以弥补蒙古铁骑擅长野战而短于攻城的缺点,显然是一项极为重要的技术。按脱身为部族之主,又是经验丰富的大将,自然马上就看出了这一点。
而郭侃更是在炮击结束的时候就第一时间冲了上去,先摸摸炮管的温度,又要伸头往炮口里看过去,吓得俘虏中的炮长赶紧用身子挡住他,说道:“这位爷,不能看啊!里面说不定有没燃尽的火药,要是伤到了那可就坏了。”
当初夏富仓皇逃进城里关了城门,部属被扔在城外不少,大部分都做了俘虏,也包括操作几门大炮的炮兵。张弘略知道这些炮兵的价值,特意保护了起来,威逼利诱之下,现在的人也没多重的民族观念,他们很快就迫于形势为蒙军服务起来。
郭侃知道此事轻重,没有强求,倒是拉着这个炮长问起火炮操作的诸多事宜起来,炮长也回忆着炮兵操典,一条条地跟他说起来。
听了几条后,郭侃又起了兴趣,问道:“这些规矩条理清晰又详实,是南朝哪位大将编撰的?”
炮长老实回答道:“非是我军中人,是东海军的人传过来的。”
“哦?”郭侃想了想,又问道:“东海军,是胶州那个东海军?听说这火炮就是从他们那传出来的?”
开战以来,东海军在东边好是一番折腾,蒙军将领对他们也多有耳闻,不过大部分人仍然对这个突然崛起的势力不太熟悉,只知道他们是海盗出身,被南朝招安,打了几场硬仗,是颗小而硬的骨头。
炮长又回想起当初在宿州城下见识过的东海军的巨龙炮的威势,心有余悸地说道:“正是。东海军自用的火炮,威力还要百倍于此!”
郭侃一惊:“百倍?那这炮得有多大?”
炮长当时其实隔得挺远,并没看真切,但刚吹的牛不能就这么咽回去,只能一比划,夸张地说道:“差不多有两丈长,人都能塞进炮膛!炮身巨大,陆路上极难通行,只得装于船上水运,临战再卸下。发炮之时,声震数十里,前方皆糜烂!”
郭侃听了,不惊反喜,刚才他就在琢磨着自制火炮的话能铸造多大,现在听到一个“现成”的上限,心里就一下子有了目标。
他又跟炮长交谈了几句,便回到了史权身边。后者问道:“仲和,你观之何如?”
郭侃道:“确实是利器。以往军中也常用火药,只是声焰惊人,其实伤不了几个。究其根底,应是火药爆炸之时,药气朝四面八方散开,每一方分到的药力便少了。这火炮,便是以铁管将八方药力汇聚于一处,虽说还是那些火药,但威势却远超以往。妙哉,实在妙哉。不过有利便有弊,这火炮威猛归威猛,但是消耗的火药也不少,若是装备军中,恐怕将来大军除了粮草器械,就又多了几项硝硫铁弹要供应了。而且这炮看来是精铜铸造,本身的耗费亦是不小啊。”
史权点头道:“确实花费不小,不过有此威力,倒也值了。仲和,你看,战阵之上该如何使用此物?”
郭侃想了想,说道:“我听他们说,宋军李扬州部只用两种大小的炮,一是千斤炮,二是两千五百斤的重炮,想来也颇有道理,炮多了反而杂乱。依我看,这炮可有三用,一是攻城,二是野战,三是守城。”
史权眼前一亮,问道:“此三用何解?”
这时附近几个将领也起了兴趣,围了过来。
郭侃取出佩剑,就地在地上画了起来,讲解道:“攻城之炮,自然要越大越重越好,用以摧破城墙。自此之后,坚城无用矣,宋军连拔我数城,恐怕也多赖于此。
野战之炮,则类似于八牛弩之类的器械,用以攻破军阵。此类炮不需要太大,反而应尽量做轻便些,反正不管多大的炮弹,打到人都是一个死。张仲杰送来的这门炮,我看大小就还算合适,不过据他们所说,这门是旧炮,并未做到极致。若是能征召能工巧匠,加以改良一番,必然能成一门利器。
而且相比宋军,此物在我军手中更有妙用!宋军多重甲劲弩列阵而战,而我军更长于骑兵。以往骑兵每与步阵遭遇,往往不能正面硬撼,须得骑射骚扰乱了军阵、甚至诈败引步兵追击才能设法取胜,如遇强军只能绕路而行。如今,待我军有了野战炮之后,遭遇军阵便可用炮轰开,之后骑兵便可随意拿捏了。反之,即使宋军有了野战炮,对我军的威胁也不大,马军只要四散开,一炮能打中几个?
守城之炮,因是架设在城墙上的,就不需太轻便。我看当有两种,一种是大而笨重的,用来摧毁敌军的攻城器械;另一种是比野战炮更为小巧的,装个几两的炮子就够了,遍布墙头,用于应对敌军的步兵,类似劲弩之用。
嗯……说到这里,我又想到一条。从今以后,若是火炮多了,恐怕这城墙的形制也得大改才成。如今这城墙高而薄,若是被火炮摧破一点,整面墙都有垮塌的危险。之后的城墙,必须矮而厚才行,御敌不靠墙高,而靠墙上的守城炮……”
郭侃不愧是用火器的名将,乍一接触火炮,就把它的作用说了个七七八八。围观的众将听到他所描述的火炮应用,尤其是用火炮对付步兵方阵的场景,不由得愉悦起来。
史权欣喜地点点头,说道:“说得好!仲和,有你在,朝廷在火炮之事上当可无虑了!既然如此,你这就把你所想的写成奏章,报与陛下。”
说完,他看了看南边,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们自己想造出火炮,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现在宋军已经有了不少火炮,你还得赶紧想个应对之策出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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