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8年,11月11日,乳山港。
在两排荷枪实弹的海军陆战队士兵的监视下,一群乳山本地的乡绅身着华服,在乳山港岸边翘首以盼。
等了半天,终于有一艘挂着“程”字大旗的沙船缓缓驶入港口,乡绅们开始指指点点。不久后沙船停泊到码头上,有人认出了站在船头、穿着新鲜赶制的绿袍官服的程从杰,喊道:“没错,是程二哥儿!”
人群开始喧哗起来,开始向码头的方向挤过去。几个领头的乡绅连忙呵斥了一顿,把他们推到一边,然后自己做出笑脸迎了上去。
船上放下一块梯板,几个从即墨县调来的亲兵首先走了下来,像模像样的在旁边列了一道横队。他们也换了一身新衣服,胸前特意套着从东海商社那里买到的勇士甲,气质为之一新,还真能唬到不少人。
然后毕庆春也笑呵呵从船上走了下来,他是本地人,自然认出了前面几个都是乳山有头有脸的人物,当即与他们寒暄起来。
过了一会儿,程从杰也拿捏着步子,从船上走了下来,到了陆上之后,朝众士绅一抱拳,说道:“从今以后,就要请各位父老乡亲多照应啰!”
花花轿子人抬人,乡绅们也美言奉承起来。不多久,一番套话说完,众人便簇拥着程、毕等人,朝乳山县城的方向去了。
背后的沙船上,王泊棠从船舱中走了出来,看到这一番热闹的景象,摇摇头,叹曰:“唉,腐朽的封建主义啊……”
……
几天前,东海商社海陆军联合行动,攻占了乳山县城。
本来事情没这么容易,不过出了一场戏剧性的变故。当时,东海军将乳山城堪堪围住,半夜守军夜袭野战团的营地,闹出了不小动静。最后守军还是被轻松击退了,不过高正敏锐地察觉到事情不对,城中人的行动反常,可能有诈,于是派遣傍晚才到的骑兵排出去转了一圈,果然发现了试图趁夜色弃城而逃的姜思聪的车队。
将姜思聪俘虏之后,县城自然不攻而下了。但是这并未解决所有问题。
姜家在乳山县的根基太深,商社难以在短期内对这里进行有效治理,却也不能放任不管。所以全体大会之前进行过讨论,决定把原即墨知县程从杰移镇到这里,让他来管住这个宁海州。程从杰本就是乳山人,在当地有不少人脉,能组织起一套相对服众的领导班子,而且当地人见他脸熟,多少也会配合点。当然,他在明面上顶着,更多的也是方便东海商社在私底下行动,招募劳工兵员,收取资源税赋……一时半会儿也指望不了太多,但只要能保持稳定,别给胶州那边添乱就行了。
这个方案一开始还有不少争议,很多人认为这样太便宜程从杰他们了。不过自毕庆春协助王泊棠在李璮处出色地完成了外交任务之后,反对声就小了很多。毕竟他们和商社配合了两年多,又用功劳证明了自己,也算是半个合作伙伴了。
这事让程从杰是又喜又怕,不过最后升任知州的诱惑还是战胜了恐惧。反正只要东海商社挺住,他就算明着反姜也没人能管他,反之如果东海商社败了,就算他安安静静做个土财主,也不一定会有什么好下场。
当然,他们毕竟没正式的名分,也不敢太大张旗鼓,只在乳山小范围宣传了一下,还给程从杰的知州前面加了一个“权”字,等时机合适了再视情况看要不要给他转正。毕庆春也从原先的即墨县丞升任了乳山县的权知县,毕竟正事还得由他来做。
姜思聪战败之后,乳山县的乡绅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乳山这地方已经安靖了几十年,虽然地方偏僻,物产不丰,但是乡绅们的积蓄着实不少。这帮劳什子东海贼人战力恐怖如斯,听说连胶州都攻占了,如果在乳山大肆劫掠,他们还能落得了好?于是乳山陷落的第二天,他们就凑了些银钱酒肉过来劳军,顺便试探一下东海人的想法。
当时接待他们的是夏有书,笑呵呵说了一大堆漂亮话,虽然乡绅们一个字也不信,但还是放心了不少。毕竟,就算贼人只是花言巧语敷衍你,也比一言不合直接拿刀子抢要好啊!后来听说新任知州是原即墨知县程从杰,他们更是有些惊喜。
程从杰能从普通兵头混成一县知县,在乳山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励志故事,由这么个乡里乡亲沾亲带故的人来管事,自然比不知来龙去脉的什么人放心得多。甚至还有些跟程从杰关系近的,已经开始盘算起能不能从中捞些好处了。
今天乡绅们迎到了程从杰等人之后,一路敲锣打鼓,把他们送进了乳山城。然后又在县衙对街的丰裕楼大摆宴席,为他们接风洗尘,最后酒饱饭足,宾主尽欢。要是换了外人过来,还真看不出这座城市刚刚易主呢!
当然,忠于姜家的人也不是没有。不过这些人大多有不小的身家,不敢在这个风口浪尖跳出来吸引仇恨,只好蛰伏起来,等待合适的时机再发难。不知道他们能等多久。
当程从杰在酒桌上与同乡们推杯置盏的时候,新任的权知乳山县事毕庆春悄悄离开,走进了县衙后院的一间小屋中。屋中已有一个留着胡须的青年男子在等待,他认出毕庆春后,立刻作揖道:“知农兄,好久不见啊!”
毕庆春也笑道:“梅喧,别来无恙。”然后进屋坐了下去。
来人是文登知县林景的幕僚张春锐,字梅喧,也是乳山人。这个青年人在乡里一向有贤名,被沾亲带故的林景请去做了幕僚,与毕庆春可以算是同行。他俩之前也认识,不过并不算太熟,但至少也能打起招呼,也算能谈事了。
文登县属于宁海州治下,位于乳山东北方内陆,是山东半岛上最东头的一个建制县。文登方面也知道了胶州事变的情况,前不久还派兵支援了乳山,但是被屁滚尿流打了回去。林景见状不妙,打听到消息后赶紧把张春锐派了过来,准备同程从杰商议文登县未来的地位问题。他们是否归顺,关系到程从杰等人的权力范围,毕庆春自然格外上心。
两人攀谈一会儿之后,张春锐摇头笑道:“只要允其在县内行动自如、听其征发徭役即可,税赋份例不变,每年还有‘赠品’。呵,听上去这条件很不错,还真不像是贼匪。不过,知农兄不觉得这只是缓兵之计,等到他们腾出手来,就是收拾我们的时候了吗?”
毕庆春喝了口茶,慢慢说道:“不瞒梅喧,东海人明确跟我们说过,咳,用他们的说法,我们这‘届’的‘任期’只有五年,五年后,他们便要收回去自行治理了。”
张春锐闻言,先是“哼”了一声,然后思索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道:“只有五年,但反过来说,也是就是保证五年?”
“没错,梅喧果然聪明。”毕庆春面露微笑,“我跟东海人打交道这么几年,感觉他们确实是信得过的。”
“空口无凭,如何信得过?”
毕庆春掏出一张纸,递给张春锐,说:“并非空口无凭,有条约在此。”
张春锐接过一看,纸上抬头处写了两行“甲方”“乙方”,下方留白,再往左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小字,其中有刚才毕庆春跟他说的几个条件,还有其他的注意事项。张春锐粗粗看了一遍,感觉有些头晕,将纸放下,问道:“五年过后,又当如何?”
“任尔自去,归乡做个富家翁也好,去胶州从商也好,甚至泛海而去也无所谓。不过,若是在任上做得好,做完一届,或许可以转任他处。”
“转任?”张春锐讪笑道,“他们连宁海州这样的偏僻之处都要吃下,还有何处可以转任?”
毕庆春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梅喧或许不清楚东海人的脾性,但依我看,这群人其志不在小,不会局限于胶、宁海狭促之地,将来必然会打出去的。届时,必然会有不少像乳山、文登这样的鸡肋之地,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启用我们这些熟识之人,又能委给谁呢?林明府今日只是一下县知县,将来又如何不能掌管一州之地呢?梅喧兄窝在文登县,我看也是屈才了……呵呵。”
张春锐打量着毕庆春,这家伙原先和他差不多,如今居然竟然也升为一县知县了。常理推断,这是“从贼”为官,该惶惶不可终日才是,为何他却如此自信,难不成那些东海人真有些手段?
毕庆春看出他的犹豫,笑道:“梅喧若是一时无法做出决断,也可先回文登与林明府商议一番。只要二位不在文登县起兵生事,东海大兵一时也不会叨扰二位的。不过正如梅喧所言,若是文登县迟迟未有回复,等到东海人腾出手来,收拾一个小小的文登还不手到擒来?等到兵临城下再投诚,可就未有这样优渥的条约啰。”
张春锐不禁警觉了起来——毕知农这人,怎么像是已经跟东海贼穿一条裤子了一般!
但他也是个有决断的,拿起那张纸,道:“也罢,那我就先回文登,请知县定夺罢!”
不过,他又微微一笑:“过些时日,我说不得也要去胶州一访,若是方便,还请知农兄为我引见引荐。”
……
乳山港中,白羊号和一艘普通沙船鸣着锣停靠了过来,然后将一大堆晕得七荤八素的兵丁送了下来。
程从杰在确定要转任宁海知州之后,也没闲着,在即墨县招募了一百多个新兵,配上原先就有的几十个即墨营老兵,凑够二百人,作为他在宁海州稳住根基的依靠。
这自然是经过东海商社同意的。实际上,商社不仅同意,还乐见其成,毕竟程从杰自己实力强点,就不用军委会把宝贵的兵额派过去维持秩序了。
他们甚至还从当初的即墨营俘虏、现在的商社长期契约劳工中挑了一部分送回程从杰那里,帮他加强实力。这批人数量不是很多,因为随着形势的变化,最初的即墨营俘虏一部分上升到了普通劳工,一部分升作监工,管理着更多的胶州俘虏,很是乐不思蜀,愿意回去给程从杰卖命的没多少……
岸上的王泊棠看着这群歪歪扭扭的土兵,很是皱眉头,不过还是例行公事地找到了带队的钱百户,哦不对,现在改制后是钱连长了,把他带到旁边的俘虏营地,说道:“钱连长,这就是原先的乳山兵了,按之前说好的,你挑三十个,剩下的我们就拉回即墨了!”
钱连长陪着笑说:“是是是,不耽误您时间了,哪还用挑啊,就这边这些,我领走了!”
王泊棠很满意他的识相,拍拍他的肩,说道:“钱连长,加油干,我看好你哦!”
钱连长闻言,更是笑开了花,说道:“借您吉言,那您慢走啊!”
王泊棠挥挥手,然后便让第五连的周连长将剩下的二百多名俘虏押上了船,连着第五连一起,乘船回了金口堡。
原先乳山县只有五百守军,胶州事变后,又紧急募了五百,凑够一千人。不过旧式军队练兵不得法,这一个月来也没练出多少能用的兵,姜思聪又瞎指挥,把部队分散到各处防守,没有形成数量优势,被野战团各个击破。乳山地形封闭,他们想跑都没法跑,最终被俘虏了六百多,其中一多半是在乳山县一次性投降的。
野战团把这些俘虏甄别了一下,军官骨干自然是扣留不放;经年老兵也扣住,除非有家人拿一百贯赎金来才放人;新募的兵丁,只要有三名乡老作保,或者交十缗赎金或等值的商品就可放人,这也算是向乳山士绅卖个好了。这么操作下来,大约有二百多新兵被放了回去,又送给即墨营三十人,给他们在乳山带个路,剩下的就运回即墨,作为劳动力利用起来。
或许是东海人实在是不适合奴隶主这行当,经财政部核算下来,使用长期契约劳工的成本并不比普通劳工低多少。
虽然不用付薪水看上去很便宜,但是衣食住行的费用可省不了多少,还要给他们配备大量的安保人员和监工,综合成本一点儿不低。再算上强迫劳动带来的低效率,与每月给个两三贯就会卖力干活的穷苦农民一比,简直被秒到渣都不剩了。
所以乳山的这批俘虏,王泊棠一开始就给他们说明白了:你们不是奴隶,只是欠了我们一大笔赎金而已!好好干活,我们给工钱,凑够了赎金,你们随时可以走人!
好吧,话虽这么说,但他们的薪金制度必然是精心设计的,保证他们必须工作足够的时间才能获得自由。俘虏们自然也将信将疑,但事已至此,只能先装作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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