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静默,暗流深漩。
我的心中原本有愧,但当初瞒着他自作主张,实在是不得已的做法。谁知道他在这个关头把“真主”摆了出来,一下子我的头脑便懵了。我起先抓着床单,低着头听他痛苦的斥责,却渐渐觉得自己脖子和肩膀越来越僵,越来越硬,怒火在胃里烧成一个小团,慢慢撺掇上来。
我直起身,面对面地看他的脸,慢慢地、一词一顿地问道:“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我咬紧牙关,用拳头抵住胸口狠狠的摁,试图抑制内心如同万千虫蚁啃噬的痛楚:“我该怎么办?你希望我怎么办?嗯?哭着喊着去求你,让你离婚?或者在你和莱米丝没离婚的情况下,孤勇地把孩子生下来,做个为爱执着的未婚妈妈?然后放弃我的学业放弃我的工作,付一笔违约金自己默默回国,等你想起来我怎么不见的时候再来找我,最后感激涕零地答应做你的二老婆?这样吗?你希望我这样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慢很清晰,带着解释,带着质问,带着委屈与忿忿,像是滞重的稠油,沉闷地、窒息地、缓缓地流出。
穆萨的脸色瞬间失血,粗粗地喘了两口气,沙哑着提高了音量:“可是那个时候,我已经在准备离婚了!你只要告诉我一句,你的那些设想根本就不会发生!”
“不会发生吗?你确定?”我轻轻冷嗤一声,心底无限悲哀,“一个结婚前就怀了你孩子的女人,你家人可能接受我吗?可能善待我吗?可能相信我吗?如果没有他们的准许,别说你没办法娶我;就算他们被孩子逼得让步,我也得不到他们的尊重,最后只得惹得你也厌弃我。”
“可是你杀掉了孩子,这比其余任何都更加令人无法接受!”穆萨绝望地捂住脸,手指一直颤抖,“就算有那样多顾虑,但你怎么就那样喜欢自作主张,连个消息也没给我?我难道没有权利知道吗?”
“自作主张?”我心里疼得如同刀绞,却是突然笑了起来,“对,我就爱自作主张,你早就应该知道了。一直以来,我不都是这样的吗?我自作主张地爱你,自作主张地退让,自作主张地负隅顽抗。没有我的自作主张,哪来和你并肩作战、披荆斩棘的勇气?”
“但是——”我抬头看他,目光如炬,声音变得清亮起来,“穆萨,你要搞清楚,我所有的退让与妥协,都是因为我爱你,而不是因为我卑微。我可以为了两个人的未来努力再努力,但我永远不会去放低身段去乞求一段感情。所以在当时的境况下,我绝对不愿通过这种方式逼迫你,换作现在也不会,这是我的坚持,变不了。”
“逼迫,怎么会是逼迫呢?”他的拳头攥得紧紧,指甲嵌入肉中,咬牙道,“你什么都没说,我不是也离了婚来找你吗?可谁能想到,短短的时间内,会发生这样的事。你如果愿意和我商量对策,或者能够再等等……”他声音颤抖,一直哽咽到说不下去,气息短促。
他那双怨愤而痛苦的眼,令我闷窒得无法呼吸,仿佛有一把带齿的软锯,在我的眼底与内心拉扯出阵阵的剧痛。那种延绵不绝的心悸与痛苦,时刻折磨、挥之不去。
“等你?等多久呢?等到肚子明显到上不了飞机,我就离开不了迪拜了。”我的心情在他的悲伤下枯萎殆尽,凉到极致,终于忍不住冲他低吼道,“穆萨,别把问题推到我身上!你让我等等,为什么你没有加快速度?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我也是走投无路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你想想看,就算你父母接受了我,就算你和莱米丝离婚,就算我们怀着孩子马上结婚,结果又能怎么样呢?如果结婚期和生产日期对不上,一样犯了未婚先孕的罪,难道你要让我们俩一起去坐牢吗?”
我的情绪迸发而出,回忆起那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整个人仿佛置于死地,心脏如同被撕裂。
气氛凝滞得浓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穆萨的声音低沉地响起,绝望却认真,每个词都敲击在我的心鼓上:“我宁愿去坐牢,也不希望你像现在这样做。”
我僵住了,烈烈的气焰因着他这句话,一下子瘫软下来,变得灰丧无比。
他哽咽着,声音低沉:“是,我有错,我不该在和你结婚前发生关系,让你怀上孩子,这是我的责任。但我们原本可以弥补的,我宁愿坐牢去赎罪,也不愿犯这样的错,真主不会允许的,不会。cece,我真想知道你的心是用什么做的,怎么做得了那么狠绝的事?怎么能不声不响地失去孩子还若无其事?”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双眼茫茫失了焦距。他以为我不会伤心吗?那我最彷徨最无助的时候,他又在哪里?我不曾抱怨,不曾言语,不代表我已经忘记。我想要开口解释,或是驳斥,却发现自己已是没了力气,只能僵硬着身体,定定地看着他。<e,真主很难原谅这种行为的,很难原谅的……虔诚可以赎罪,你如今虽然虔诚,可是你方才却毫无悔意。我已经不知道,到底应该不应该相信你的虔诚……cece,我害怕真主不会留你在身边……”
我双腿发软,心里刮起一阵风,自己就像一片叶子,飘飘荡荡没有依靠。我以为我们即将拥有的美好未来,都在一瞬间像沙堡一样迅速风化瓦解,过往的相濡以沫,近日的奋力前行,都如同美梦与噩梦的交织,被他的话语击垮。
对于长久生活在中国的我来说,从小便看过了各式各样的流产案例与新闻。因而,当我有了一个不该有的孩子,虽然心头万般不忍与无助,但想到自己不过是千千万万不幸中的一员,心头终归有所安慰。可穆萨不同,他生活在禁止堕胎的阿联酋,真主的教诲在心中根植,法律也对这种行为无法姑息,打心眼里便无法理解。
信仰的力量有多强大,有多深刻,无法估量。
可纵然知晓这点,我还是伤心,抑制不住的伤心。
我以为他会理解我的,事实上,他也理解了一部分,他知晓他自己需要承担的责任。只是,他的信仰盖过了这份理解,一切又变成了不理解。
窗户没有关紧,一阵风吹来,肆意地拉动着窗帘。漫长的沉默后,混着呼啸的风声,我抬眸看他,突然开口:“不,穆萨,你说错了。”
我抓住他手,他依旧冰凉且无动于衷的手,凑到他耳朵旁边,咬着牙徐徐说:“你说错了,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样虔诚,以前是,现在也是。我入了教,我尊重且欣赏你的信仰,也愿意为了你遵守教法,融入你的生活。可是,我并不完全虔诚。”
穆萨惊恐睁大了眼睛,试图将手从我掌中抽出,我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硬是捉住了他的手,舔舔自己干涩的嘴唇,徐徐再道:“穆萨,其实,我根本不在乎真主到底会不会留我在身边,那对我来说是虚无缥缈的事情。我不在意,真的不在意……穆萨,别用这样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要知道,现在迪拜多少穆斯林放纵无节制?与许多人相对比,我已经很虔诚很虔诚了。你以为你娶莱米丝的时候,她就很纯洁吗?呵……”
我苦笑着,望着穆萨痛心疾首的眼神,又渐渐收下表情,加强了语气,一个字一个字从牙关里面说出来:“穆萨,除了万物归于真主这样的观念外,我可以在一切言行上遵从教法,这是我因为爱你做的让步,但你不能要求我从心灵上臣服,这也是你对我,应该有的尊重。”
此番一言,穆萨如遭雷击,满眼恍然,伸手去抓床边的水杯,眼睛却蒙上了一层雾,不小心,水杯被碰得倒在床柜上,浸湿了枕套,他下意识地赶快去扶,袖口湿透。
我伸手把水杯扶起来,里面的水已经流散得差不多,便随手拿了几张纸把床柜上的液体擦干净,又要去帮穆萨擦袖口淌着的水泽。手刚刚碰到衣袖就被他给拨开了,力度不大,却很固执,来来回回三四次,与我无声地较劲。我着急了,低念一声:“怎么了?帮你擦衣袖呢。”回头一望才去看他的脸,见他脸色发白,眼里满是痛心与无奈,好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好半天,才见他闭上眼,睫毛上有若隐若现的水雾,无力地开口:“cece,我们先冷静一段时间吧。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我的手僵住,站起身,无声地看着他,腿却没有挪动。屏息不语,想要确认他话中的真伪。可他只是闭着眼,胸口战栗着起伏,仿佛陷入了崩溃的深渊,只是重复着“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情绪溃然瓦解,我看着他紧闭的眼,僵硬的抗拒,浑身痛得发抖。倔强咬咬唇,抑制住鼻腔里随时可能迸发的哀痛,终于还是,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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