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结果,令我的姐姐感到莫大的悲哀。
1941年11月的一个绝早的清晨,我父亲被他的大哥拖着,踉踉跄跑地离开了他生活了16年的家乡南于。
“拖”这种状态并不说明我父亲的离家是出于被迫。外边的世界对一个16岁的从未出过远门的农村少年是极有吸引力的。那时的父亲也没把生他养他的家乡当回事。大爷的一只手拖着父亲的细胳膊,样子很像怕他变卦半路跑掉。其实不是这样。那天实在是起得太早了,而头天晚上由于兴奋又实在是睡得太晚了。一个懒散惯了的农村少年对瞌睡的抵抗能力是极其有限的。
那天早晨,大爷用粗壮的大手抓住父亲的细胳膊,在南于出庄的挂着白霜的土路上大步流星地走着。父亲挣脱了几次,没有成功,只好一溜小跑地跟着大爷往前踉跄。直到出了南于,大爷才松了他有点神经的手,脚步也才明显地正常起来。
父亲有点明白了,大爷是不愿碰上南于的人,不愿让庄里任何一个人看见他们的出走。父亲有点想不通:咱不偷,不抢,咱是去当兵哩,咱怕人家干哈!
父亲知道,二大爷的成匪和祖母的死法,都让大爷不能忍受。现在方圆几十里,没有人不知道他们家的这两档子著名的事。搞得他和大爷在附近打工都不自在,总有人在他们的背后指指点点嘀嘀咕咕。我父亲尚好,人小脸面亦小,我大爷就不行了。尤其是于家集大爷老早就定下的媳妇彩妮家的退亲,把大爷最后的一点自尊扫荡一空。大爷放弃了对故乡的最后一块心思,带上他的小兄弟我的父亲,要离家远远的,找个队伍把自己卖丁卖出去。
父亲跟着大爷,一路马不停蹄地走到太阳在一天中最热情的时候。父亲知道天已入晌,听见自己肚子里的叫声已如水塘里的蛙鸣连成一片了。父亲说什么也不肯再向前迈一步了,他威胁我的大爷,说,再不给他块干粮垫垫饥,他就要饿死在半道上了。大爷望着他的这么点苦都经不住的小兄弟,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在路边的一棵槐树下坐下,解开了肩上的干粮袋。
他们把家里所有的粮食都换成了麦子,麦子被他们磨成细细的面,蒸成了白白的馍。父亲倚着槐树,大口大口地塞着过去连过年都很少放开吃的白面馍馍。馍馍细溜溜地没有任何剌激地从嗓子眼里滑下去的感觉,让我16岁的父亲舒服极了。
父亲和他的大哥正在槐树下沐浴着正午的阳光享受着白面漠馍时,突听身边有动静,一个声音说:两位大哥,可怜可怜俺,给俺口干粮吃吧。
父亲撩开眼皮,看见一个茁壮的脏汉子正哈着宽腰一脸可怜地站在身旁。父亲用塞得满满的嘴,含混不清地轰着他:去!去!去!滚一边去!
那苗壮的脏汉子一点不在意父亲的粗鲁,把腰哈成虾米状不依不饶地站在那儿。父亲急忙咽下嘴里的东西,想干脆利落地赶他走,被身边的大爷制止住。大爷从解开的干粮口袋里,拿出一个馍馍,给了他。
他比我父亲更急迫更舒服地对付那个又白又大的漠馍。他仲直了脖子噴得直向外捌气儿,就是这样,他也没放慢吞咽的速度。
吃完后,他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温存地望着我的大爷,但我大爷不为那双眼睛所动,坚决地没有一点余地把干粮口袋系得死死的。他有点失望,但仅仅是失望,很有职业道德地不再啰嗦什么,只是伸出一根脏指头,把仓促中掉落在泥地上的馍馍渣子仔细地一点一点地沾起来,送进嘴巴里吃掉。
吃完后他竟不走,索性一屁股坐到我父亲和大爷身旁,伸了个极其内行的懒腰,舒服无比地半坐半卧在那儿。
11月秋髙气爽的太阳照在身上别有一番温暖,这是我父亲和我大爷还有那个脏汉子的共同的感受。虽然他们没有交流,但他们脸上的惬意和身体的轻松说明了这一点。
他们开始有了交谈。脏汉子因被施舍了一个馍馍而心存些许感激,我大爷和我父亲则因施舍了一个馍馍而心有无限的欣慰。他们随意地交谈着,这种萍水相逢的交谈是最不假思索地交谈。交谈中,我父亲和大爷知道了他叫根宝,是山东梁山人。我父亲虽没上过学目不识丁,但水泊梁山上英雄好汉的事迹还是略知一二的。父亲一听他是出好汉的梁山人,就没心没肺地说人家:你们梁山不是出好汉吗?怎么也出叫花子?
父亲的口气里充满了明显的蔑视。大爷用严厉的眼神瞪他,怕他伤了梁山人的自尊。谁知眼前这个梁山人似乎没那玩意儿,仍是一脸的平和。梁山的根宝梗着脏脖子义正词严地说:叫花子怎么了?叫花子一年四季不亏了肚子!你以为你的馍馍好吃?比漠馍更好吃的东西俺吃得多了!
我父亲一听这话很生气,觉得他的忘恩负义也来得太快了点。漠漠还在他肚子里没消化哩,他就开始说馍馍的坏话了,也太没良心了!我父亲想说他点什么的,但被我的大爷一把拖住。我大爷虽然也挺生他的气,何大爷现在更在意的是要快点找到一支队伍,把他和我父亲早些安顿下来。
大爷问根宝:你听说这附近哪儿住着队伍?根宝歪着脏头反问:你问这干哈?大爷就说:不干啥,随口问问。根宝就回答说:前边的下洼庄就住着队伍。大爷问:远吗?
根宝答:不远,也就是六七十里路吧。接着,根宝很热心很洋细地指点了去下挂的路线。根宝说得很仔细,连在哪儿拐弯,向东拐还是向西拐都一丝不苟地说到了。
我父亲对根宝的一丝不苟产生了好感,原谅了他对白面馍馍的轻薄。于是,我父亲情不自禁地很真诚地劝他说:你咋不当兵去?
梁山的根宝听了我父亲的话很奇怪地盯住我父亲看,他见我父亲没有一点捉弄他的意思,就用同样的真诚回答我的父亲。梁山的根宝一字一句很认真地回答说:嗨!俺要饭就够丢人够下贱的了,俺还能再去当兵?!
根宝晒了一阵太阳先爬起来拍了拍补丁摞补丁的破屁股走掉了。但根宝没想到,他的话却一绕在我的父亲耳边。
梁山的根宝严重地挫伤和打击了我父亲当兵的热情和积极性。我父亲那时毕竟只有16岁,少见多怪的父亲那时还压根就没有听说过“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这样一句中国古训,否则他也不会大惊小怪地受到那么大的震动了。
父亲对自己即将跟着大爷卖丁当兵产生了动摇。他在11月份深入骨髓的温暖的阳光下,突然对我的大爷说:大哥,咱别去当啥兵了,咱也要饭箅了!
大爷举起粗壮有力的大手狠狠地抡在我父亲尚未发育成熟地精瘦精瘦的脖子上。大爷涨红了恼羞成怒的黑脸骂我的父亲:日你娘的,还想要饭,你要脸去吧!
等父亲和大爷找到那个叫下洼的庄子时,天已大黑了。他俩摸黑走进村子时,被村子里的万赖俱寂弄得有点提心吊胆。这种死气沉沉,哪里有一点住人的村庄的热乎气?哥俩正犹豫着走进去还是退出来,突然听到前方“咚终吟”的一阵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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