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穿黑衣服的人影迅速散开,用脚蹬住石壁凹处或突出的石块,手指抠住石缝或抓住树根藤葛,像一只只顽强的大蜥蜴紧贴在陡峭的悬崖上,向上一点点蠕动。几只受到惊吓的飞鸟发出惊慌叫声,拍着翅膀划破夜空的寂静飞走了。队伍中不时有人发出凄厉绝望的惨叫,他们不幸因为任何一个小小的失误——手指酸软,一脚蹬空,或者手没有抓牢,或者脚下一块石头松动,树根藤葛因不堪重负而断裂被连根拔起,或者稍一分神——就跌下悬崖,摔成肉饼,被同时赶来的黑暗中饥饿的死神吞噬。
开战第四天拂晓前,他们从帕当主峰背后,摸进了游击队后方阵地。游击队员们睡得正香,政府二十多年对他们无所作为,帕当峰的险恶地势,以及连续作战的疲倦麻痹了他们的神经,一个个睡得尸挺尸挺的。望着这些“可爱”的游击队员们,突击队员们一声冷笑,非常轻松地帮助他们从梦中就直接进入了地狱。
游击队后山空虚,突击队打了他们一个冷不防,活捉了敌人司令和政委。但突击队也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至少有将近一半人不是死在战场上和敌人枪口下,而是从绝壁上滚落下来,尸骨无存,永远消失在黑暗的深渊里。这时,前方传来残军的冲锋号,两支军队前后夹击,一个半小时内战斗结束,游击队大部分被俘,小部分溃逃。
队伍凯旋班师,迎接他们的却是亲人的一片号啕之声。出征五百男儿,只有半数人活着归来,其中还有不少缺胳膊少腿或者高低不齐的伤兵。几天前还活生生的父亲、丈夫、儿子,如今却变成冰凉的骨灰;有人甚至连骨灰也没有,只好在盒子中装一抔战场泥土代替。
悲痛的哭声潮水般淹没了金三角。在随后的几天内,举凡金三角汉人村,几乎家家办丧事,户户门前都挂出召唤死者亡灵的招魂幡。披麻戴孝的孤儿寡妇比比皆是,凄惨的哀嚎和啼哭此起彼伏,昼夜不息。人们渴望和平,但是和平竟要以如此沉重的代价来换取!残军官兵正是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为他们的妻子和儿女,换取在泰国的居留权。
段希文、雷雨田、钱运周来到阵亡的徐师长家慰问。师长遗孀全身披麻戴孝,三个孩子,最大的男孩子才十三岁,见了长官就哭成一团,哭得死去活来。大家都唉声叹气,黯然泪落。按规定,阵亡将士除少量抚恤金外,满年龄的男孩子还可以当兵,这样可以为家里挣得一份薪饷。徐师长儿子才十三岁,不够当兵年龄,段希文想让他提前进部队,在总部当个小勤务,挣份薪饷。不料却遭到师长遗孀恶狠狠的拒绝。她红肿着一双眼睛,大声嚷道:“你们滚开!我们一家要死就死在一起,我再也不让儿子去当兵!”
人们好意劝说,寡妇就是不允,他们只好悻悻地离开。段希文苦笑道:“要是政府不能兑现诺言,我们都是历史罪人了。”
雷雨田慨叹:“这场战斗,虽然我们大获全胜,但已经伤筋动骨,大伤元气了!今后这些老弱病残,再也不能像正规军那样去应征打仗了。”
钱运周说:“是啊,这样我们会被彻底搞垮。”
段希文表情异常坚决地说:“马上给曼谷发报,催他们派特使来,公开对阵亡将士进行抚恤,兑现和平协议。”
然而,祸不单行,当天夜里,更加不幸的灾难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席卷美斯乐,将所有茅屋草房和宿营地变为焦土。大火接连烧了几天几夜才熄灭。关于失火原因众说纷纭,有的说是烧纸钱点燃草屋,有的说香蜡火烛燃尽烧着枯草,有的说故意纵火,也有的说是天火。因为失去现场,到处一片狼藉,所以始终没有定论。
流离失所,失去亲人,现在又失去家园,艰难的生活把难民推向了更加绝望的深渊。人们流干眼泪,默默坐在废墟上,等待下一个未知的命运。
这时政府特使、未来的政府总理差猜大人一行出现了。差猜大人亲自视察了火灾现场,望着山坡上矗立的数百座新坟,眼前烧焦的废墟,以及成千上万坐在废墟上面色焦枯黝黑的汉人难民,未来的泰国总理深感震撼。他弯腰抱起一个失去父亲的孤儿,并且当场掉下眼泪,这个细节立刻缓和了在场难民与政府的对立情绪。特使大人双手合十,亲自为死者灵魂和妇女儿童祈祷祝福。他还逐一看望慰问残军死难官兵家属,到医院看望伤兵,向他们保证政府将会给予抚恤优待。
特使返回曼谷,不久金三角便传来喜讯。国王陛下亲自颁给段希文将军一枚勋章,对所有非法入境的前国民党残军官兵及其家属实行特赦,嘉奖所有参战官兵。阵亡官兵按照政府军待遇给予优厚抚恤,负伤官兵依伤情分类抚恤。所有汉人官兵及家属可以难民身份志愿加入泰国国籍,宣誓效忠国王,信仰佛教,政府接纳其为泰王国公民。
原国民党残军取消“国民党东南亚游击总指挥部”称号,改为“泰北山区民众自卫队”(这些没有撤往台湾的部队后来被称为“泰北孤军”。作者注),段希文将军任总指挥官,李文焕将军任副指挥官。自卫队仍然驻扎原地,保留军事组织形式,保留枪支武器,协助政府军维持治安,由政府发给薪饷,服从政府调遣。残军不得再种植鸦片,贩运走私,只能重新建立生产基地,种植粮食作物,自给自足。(但泰北地区气候土壤根本不适合种植粮食。凭着微薄的收成,残军的日子仍然艰苦。作者注)
进入金三角的国民党残军就像一条孽龙,历经数十载沧桑巨变,吞云吐雾兴风作浪,搅得周天不得安宁,如今终于皈依佛门,虽未修成正果,却也立地成佛了。
段希文向他的部下,宣布姗姗来迟的和平喜讯。他的声音却一点儿也激动不起来,好像已过时令的水果的味道。
“我宣布,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不再是……中国人,我们是……大仁大德的泰国国王的忠实臣民……”总指挥的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颤颤巍巍地传到昔日汉人部落的各个角落,真真切切明明白白地传到今天每个“泰国臣民”的耳朵里。从此,他们再也不用漂泊流浪,过上和平日子了!从此,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居住在泰国,拥有正式的国籍了!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欢呼,人们都沉默地低下头。“中国!我的祖国啊!!”人群中突然有人号啕大哭起来,继而人群中哭成一片。有人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面向北方,金三角对面那个神秘的国度,那个他们日思夜想的故乡,磕起头来,撕心裂肺地大哭。获得即意味着剥夺,从此他们将不再是中国人!从此,他们将割裂那生我养我的父母之邦!从此,他们将变成游荡的灵魂,与祖国隔河相望,悠悠荡荡,漂泊四方!
“我们不再流浪,我们的土地就在脚下!……我们的任务是盖房子,重建家园!我们要盖最好的住房,铁皮顶,砖瓦房,楼房,琉璃瓦,不许搭草房!谁搭草房我就掀掉它!……汉人住草房的流浪日子从今以后一去不复返了!”总指挥宣布完毕,人们发现他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当美斯乐、唐窝的残军获得泰国居住权成了合法公民,并分了田地之后,台湾当局竟慌了手脚。他们担心残军被泰国收买,会影响国民党军声誉,被外界骂台湾无情无义,于是急忙派出中央情报局局长叶翔赶赴金三角,会见段希文、李文焕。叶翔对段希文说马上恢复补给,望不要接受泰国的补给,有什么困难台湾都会解决的。段希文则直言相告:“一切都晚了!我们苦了几十年谁管过我们?你拿什么东西来证明台湾管过我们的死活?换句话说,我们***二十多年,死了多少人,你们给了我们什么抚恤金?一分钱也没有,军饷也扣发了!蚂蚁拱不倒泰山,别做***的美梦了。你走,我们不想见到台湾来的人!”
帕当山战役结束后的第二年,也就是公元1980年6月18日凌晨1时30分,被泰国称为“残军的灵魂”的段希文心脏病猝发,在曼谷与世长辞,享年80岁。知悉噩耗,泰国举国震惊。泰国国王亲自发唁电追悼。次日,泰国前总理江萨上将亲临批耶泰医院,向段希文遗体告别。望着静卧在鲜花中的段希文遗体,他情不自禁走上前,伸手抚着段希文肩膀,许久无语。
6月24日,覆盖泰国国旗的段希文灵柩,由泰国高级将领护送,从曼谷经清迈再转回美斯乐。公祭在当地延续了整整15天,数万群众冒雨从缅甸、泰国前来祭奠。7月24日,葬礼举行。其间泰国总理差猜及多名将领敬献花圈,送葬队伍长达两公里。按其遗愿,他被安葬在美斯乐的他那翁山之巅,面朝北方——自己的祖国。
1982年,云南同乡主持建成了希公陵。其中一副挽联概括了段希文的一生:扬威异域,树立风范,领导中原豪士,开荒拓土,孤忠撼中外,功勋永铭照佛国;创立会馆,惠泽同乡,相率南诏健儿,兴学建教,桃李满天下,楷模常留在人间。
1980年正在大陆的段浩川收到一封台湾的来信,写信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段湄川。“父亲段希文因心脏病突发于6月18日逝世,快来参加葬礼。”惊悉噩耗,他和哥哥立马动身准备前去奔丧。但因当时出国手续办理起来十分繁琐,到曼谷的航班又十分稀少,直到9月26日,段浩川和哥哥段峻川才乘飞机赶到曼谷。听说是段将军的大少爷和二少爷来了,曼谷的华人和云南籍商人非常热情,轮番宴请段氏兄弟俩,一住就是一个月。
之后他们才辗转到了美斯乐,同样受到了热情款待。村民们都争相前来诉说段将军生前的好,并详细描述了举行葬礼时的盛况:“那天数万人冒雨送葬,200多辆车从清迈一直开到美斯乐,还一度造成了交通阻塞,这种待遇连泰国元首都自叹不如!”“在送葬当天,一些人家找不到父亲的相片,还请人画了遗像悬挂吊唁。”段浩川从乡亲们的言语间了解到,父亲在泰国是一个受尊敬的人。“没有希公,就没有美斯乐!”现在这句话在金三角还广为流传。之后他们又被邀请到清迈居住了一段时间,直到在泰国过完春节,段浩川哥俩才返回国内。
从1979年开始,一直到1983年,美斯乐、唐窝全体残军人员办完登记、入籍手续,正式成为泰国公民。若段希文泉下有知,当可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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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50年雨季,时任李国辉“复兴部队”参谋长的钱运周从山外带回来一群可疑分子,其中一个瘦高个青年,疑是奸细,于是关押起来,严加审问。不料这一问却引出一个大人物,他就是日后金三角大名鼎鼎的总指挥雷雨田将军。
雷雨田原名张秉寿,云南曲溪(现建水县)人。1918年生,1937年毕业于南京中央宪兵学校,历经八年抗战,任昆明宪兵队长。1950年沿滇缅公路外逃,化名雷雨田,投奔金三角国民党残军。历任师长、军参谋长,是段希文的老部下,1980年段希文去世后,接任泰北山区民众自卫队总指挥兼第五军军长。(李文焕仍为副指挥官,兼第三军军长。作者注)从此,金三角开始了最后的“雷雨田时代”。
雷雨田刚担任总指挥官就受到至高无上的泰国国王的“重用”,一道来自曼谷的诏书传来紧急命令,要他派兵攻打考牙山游击队。据泰方说,这是泰国境内最后一支武装,也是泰国的心头大患。对于刚刚以战争换来和平,安居乐业建设家园的前国民党残军来说,这道诏书无疑是道勾命符,它预示许多家庭又将大难临头。
人人心里都明白,这又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只有硬仗恶仗才会留给汉人。而打硬仗是要死很多人的,很多家庭会再次失去父亲、丈夫和儿子,对面的山坡上会再次增添几百座新坟!雷雨田拿着国王电报的手微微发抖,队伍已非昔比,帕勐山一战元气大伤,精锐几乎耗尽,剩下的多是老弱病残,如今再度出征,多少人会生死难料,而能否打胜还是个未知数啊!
如同世界末日来临,汉人自卫队营地一片凄风苦雨,美斯乐到处笼罩着凄凄哀哀的悲惨气氛。战争阴影压迫在每个人心头上,谁都知道在劫难逃,因为至高无上的国王命令是不能违抗的。汉军归顺之后,美斯乐村口就竖起一座醒目的标语牌,这座标语牌至今依旧保存,只是已经破旧,上面用红油漆大书四条效忠誓言:
我们要时常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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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军以区区五百破破烂烂的胡子兵,几天时间就消灭了政府军二十多年没有消灭的游击队,这使原先一片声讨之声的泰国舆论改为一片赞美之词。然而泰国政府和军队也非常尴尬,有这样一支骁勇善战的外队驻在境内,当政者睡觉怎会踏实?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泰军也不想每次都让残军抢风头,可泰军对现在这支游击队实是无可奈何,不请残军帮忙,还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考科山与考牙山是两座姊妹山,位于湄公河西岸泰国境内,同属金三角边缘最大的銮山山脉。由于山势陡险地广人稀,这里从来都是苗族山民聚居地,同时也是贩毒集团和武装出没的地方。
1970年代后期,一支游击队来到这里开辟根据地,频繁袭击城市,破坏交通枢纽,多次造成铁路运输中断。游击队司令吴沙沙金是个老资格国际人,从小生在老挝,父亲是泰国人。还在学生时代就投身越南人民反法战争,后来又投身抗美越战,再后来又到过柬埔寨,支援红色高棉革命,总之他把自己的一生都无私地贡献给了东南亚革命运动。他到过莫斯科学习革命理论,接受军事训练;到古巴参观学习,见过著名的大胡子革命领袖卡斯特罗;他在南越丛林中打了整整十年游击战,算得上一个经验丰富的游击专家。
他领导的游击队从最初几十人发展到几百人,最终壮大到两三千人规模,对外号称考科军区和考牙军区,佯称万人。游击队巧妙利用互为掎角之势的有利地形,运用灵活机动的游击战术,屡屡大败前来围剿的泰国政府军。1980年旱季,泰国政府下决心从考科和考牙两山之间开辟一条战略公路,及时调动和运送军队物资,围剿和扫荡游击队。这就相当于把游击队根据地拦腰切断,因此游击队不惜代价拼命反击,力图挫败政府军的修路阴谋。这场修路之战打了两年,政府军出动美式F—100超级佩刀式和F—4鬼怪式强击机,还有眼镜蛇直升机,配合精锐的黑虎师大举扫荡游击队。然而这对于经历过十年越战炮火洗礼的吴沙沙金和他的游击队战友来说,泰军的立体攻势只能算美帝国主义越战的一个拙劣模仿。号称世界霸主的美帝国主义都被他们打败了,泰国政府军不更是小儿科吗?在他们眼里,政府军的飞机不过是纸糊的风筝,更不用说放屁一般的大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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