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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希文突然找到了“小李将军”李国辉当年的感觉:同样被强大的解放军打败,同样流离失所,同样带领一支残破不堪的队伍辗转迁徙,处处挨打,找寻生存的希望。其实,这支进入金三角的国民党残军,整部历史竟宿命地成为一个圆:因战败而逃亡,为生存而战斗,因战斗而壮大,因壮大而被利用,因被利用而没落,因没落而逃亡,最后又回到生存的原点。一切都像一个梦,他们在黑暗中痛苦地挣扎,终于沉沉地睡去;然后在自我营造的精神王国里孤芳自赏,自我安慰,收获欣喜和惊悚,一些熟悉的面孔浮出水面随又如烟散去;最后,他们从梦中醒来,现实依然一片凄寂。
同李国辉一样,段希文与总指挥柳元麟矛盾较深。柳元麟向蒋介石状告段希文不听指挥,***不力,拉山头,特别是收买云南籍残军。因此,在段希文留下来后,台湾便开始中断段希文所部的军饷。段希文知道,他不是蒋介石的嫡系,到台湾也不会有出路。因此他留下来后,再也不愿听台湾的指挥,他要与4000多云南籍官兵共存亡,不再去做无谓的牺牲——***。他要自谋生存之路。
但独立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台湾不承认,取消番号,就会名不正言不顺,他这支连国籍也没有的汉人队伍只好变成土匪。本来根据台湾命令,柳元麟残军试图像当年占领金三角那样在老挝北部重建根据地。谁知美国人首先站出来反对,因为他们不愿意看到一个新的不安定因素加速老挝内乱。白宫直接向台湾施加压力,台湾不得已,只好命令柳元麟撤军。
老挝政府宣布不愿撤走的第三、五军为不受欢迎的人,政府军出动飞机和地面部队拦截,残军在老挝军队打击下不得不落荒而逃。早有准备的缅甸军队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报一箭之仇和痛打落水狗的大好机会,他们像猎狗一样扑上来,一路围追堵截乘胜追击。为了不被敌人消灭,残军不停地行军转移,冒着大雨在金三角崇山峻岭中四处流窜。这时雨季提前来临,交通中断,到处洪水暴发,官兵们士气低落,伤病员剧增,开小差溜号甚至集体逃亡事件天天都有发生,仿佛整个世界的不幸都落在这支残破不堪的队伍头上。
老挝不能待了,缅北也回不去了,段希文召集紧急会议,全体军官一致赞成放弃夺回缅北原根据地计划,决定向南转进泰国,甩开敌人,打开另一条生路。当缅、老军队发现残军确实要离开老挝和缅甸准备进入邻国后,不由相视一笑,立即表现出大度和宽容的姿态,主动停止了追杀,“友好地”尾随相送。因此残军第五军基本上没有遭遇大的战斗,1961年10月在一个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顺利进入泰国北部同样是原始森林覆盖的龙帕山脉。
他们在龙帕山脉原始森林边上的一座无名山谷停了下来。这里三面环山,森林茂密,站在山顶可俯瞰地平线上像湖泊一样闪亮的大平原。此时人困马乏,人们再也走不动了。段希文望着眼前这支拖儿带女、残缺不全的队伍,熟悉的灰暗面孔,这些都是他的云南老乡啊!现在大家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紧紧聚拢在他身边,段希文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就是这里,不走了,打仗也不走了!……我们要在这里扎下根来!”
段希文给这座山谷取了个汉泰合一的好听名字,叫美斯乐。“美”,泰语村子,“斯乐”,汉语和平,即和平村之意。美斯乐隶属泰国清莱省,处于金三角边缘,距泰老边境线不远,偏僻闭塞,地形险要,易守难攻。这里是泰国的傈僳族居住区,寨民20余户,居住在山腰。段希文命令,与傈僳族打成一片,为他们做好事入乡随俗,将营房盖在陡峭的山坡上,建在遮天蔽日的树林里。
就在五军背后,除了缅、老军队“友好相送”外,竟还有一支神秘队伍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这支队伍就是李文焕的第三军。李文焕是个又黑又矮的胖子,原本云南恶霸,解放时率部叛逃,任残军第八纵队司令和第三军军长。他性格沉默少言,喜欢弄刀枪,猎猛兽,解放前常与当地头人、土司械斗,以好勇斗狠传名。与第五军不同,第三军主要将领和骨干基本上都是李文焕的亲戚和乡党,古老的血缘联系和家族统治奇迹般地团结着这支汉人残军军队。
部属对他是绝对服从,许多人并不直接称呼李文焕为军长或者将军,而是按照滇西习惯,称“老表舅”或者“爷叔”。可见,李文焕在第三军的威信确实深入人心。他的军队集体责任感比较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打起仗来因亲戚关系往往带有复仇性质,从理论上讲,应该是颇为勇狠的。
第三军退出老挝后,在金三角深山老林与缅军周旋。同第五军强大的实力相比,第三军无法望其项背。五军鼎盛时期达七千之众,而李文焕充其量也就两千余人。现在经过一番挫折,还剩下不到一千人,其中还包括一百多名妇女儿童。“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在这个动荡时刻,当地人都悄悄离开队伍各奔前程了,那个已经当上独立团长、未来的世界大毒枭坤沙也不例外,他将队伍悄悄拉回当阳老家莱莫山自立山头,成立了土司武装“弄亮自卫队”。李文焕不肯与五军合并,那样就等于交出队伍;但是他又决不能离开第五军单独行动,那样只能是自取灭亡。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联合起来力量大,这个简单道理他明白。所以第三军就拉开一两天距离,不远不近地尾随着第五军,一副若即若离的样子。一路经过的寨子,所有粮食都被饥肠辘辘的五军先吃光了,李文焕没有埋怨,他派出骡马到远处山寨购买粮食。他的队伍少,经费却充足,所以倒没有断过给养。
粮食问题不成矛盾,但第五军通过王索公路桥时,为甩掉追兵竟把桥炸断了,结果把尾随其后的第三军和缅军都隔在东岸。洪水滔天的山谷中,那座炸断的钢索桥已经被洪水卷走,只剩下几根钢索孤零零地悬在空中。李文焕气得对空鸣枪,觉得自己被段希文出卖了,扔给饿狼般穷追不舍的缅军做了点心。其实这倒并不是第五军借刀杀人,因为战争法则就是以保存自己为第一要义。静下心来,李文焕想,在此大动荡的时刻,三军、五军同样落魄,现在他们共同的敌人是缅军、老军,两军内部理应团结一致,共同对外,他们之间不应有利益的冲突,身经百战的段希文应该很明白这个道理。看来此为自我保全之举,在战争年代,可以理解。望着现在大敌当前,望着那几根孤零零的钢索在峡谷风中不停地晃动,李文焕突然激发灵感,笑道:“感谢五军兄弟,还给我们留下几道钢索。”
李文焕命令人们从树林里砍来藤条和竹子,做成大竹筐,然后人和骡马坐在里面,悬在钢索上,飞快地溜向对岸。这种渡河方式源于滇西北横断山峡谷的一种古老交通工具——溜索的启示。由于钢索有好几根,所以队伍渡河进展很快,到第四天缅兵赶到河边时,第三军已经离去,仅余少量辎重丢弃在河岸。而且三军把后续工作做得更彻底,把钢索也炸断了,缅军只好隔河兴叹。
第三军顽强地尾随第五军向金三角南部转进,当第五军在美斯乐驻扎下来并建立根据地时,李文焕选择友军以西安营扎寨。他们驻扎的山谷更加险要,是半山腰一处凹地,当地话叫“唐窝”。“唐”,即石洞,“窝”即猴子,就是有许多猴子和石洞的地方。
由李国辉开创的基业终于土崩瓦解了,一度称霸金三角达十余年的国民党残军终于像硝烟一样在掸邦高原散尽。不知已退居台湾的小李和老李将军会作何感想?不愿撤台的残军官兵多为云南人,除第三、五军较大两股外,其余零散人员各奔前程,或解甲归田,变成当地华侨;或投奔三、五军,;或拉起队伍自立门户,占山为王。总之,在金三角这片广大而古老的土地上,来自中国大陆的流亡汉人就像远古时代的迁徙民族,注定要融入、推进并改变当地的历史,继续上演无数龙蛇争霸和弱肉强食的人间悲喜剧。
初到美斯乐,段希文不得不像当初李国辉一样把部队分工,重新创业。环境太糟了,傈僳人也只能借给他们十几把工具,连土著都哀叹这些异国士兵的命运,即使泰国游击队的命运也比他们好多了!李文焕同样如此,但他还是在泰国清迈买下一栋豪华住宅安置他的家眷。
残军窜入泰国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泰国国防部官员的耳里,对闯入境内的这支国民党残军,同样信奉佛教的泰国国王和政府,却没有像缅甸和老挝一样出动军队围剿,反而允许残军在这里暂住一年,甚至还送去大批粮食。这使残军甚至以邻为壑的缅、老政府都感到不解。泰国国王的仁慈和泰政府的宽容,使走投无路、濒临绝境的残军终于有了一个苟延残喘、休养生息的落脚点。段、李两人异常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局面和处境,对部队发布了异常严厉的命令,不许下属官兵扰民,后来还亲自枪毙了几个违反军纪的军官和士兵,所以残军和泰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相安无事。
既然失去台湾的援助,就得自谋生路,三军、五军又开始干起了护商收税的老本行,他们不得不同当时的各马帮争抢运输道路,甚至互相残杀。这时的残军彻底放弃了***的幻想,只求在异域扩展生存空间,以求安身立命。然而光凭枪杆子也并不足以在泰国立足,处世灵活的段希文和李文焕还迅速同泰国某些政界要员建立了关系,彼此间心照不宣。
在异邦立足后,段希文决定大力兴办教育。为此,专门召开了一次高级军事会议。在会上,他不无感慨地说:“你们都看到了,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出来的兄弟,现在很多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娶妻生子,养家糊口,我们的第二代也已经一二十岁。我们是炎黄子孙,我们的子女也是中国人。你们知道,再过几年,如果不打仗的话,三、五两军的家属,加在一起将会超过十几万人,比军队人数要多十几倍。我们这支孤军,将会变成金三角的汉人部落……我常常忧虑一个问题,如果我们一闭眼,将来我们的后代不识汉字,不懂中国文化,久而久之,连中国话也不会说,岂不变成一群山里的摆夷?圣人说,‘子不教,父之过’,如此下去我们将愧对皇天后土,愧对列祖列宗,百年之后,我们的后代也会诅咒我们的。所以我想了很久,一定要办学堂,请有文化的人来做先生,保持中华民族血脉相传。”
有人担心缺少教书先生,段希文笑了笑说:“这个应该不成问题。现在大陆搞知青上山下乡,很多学生越境来到金三角。我们对他们以礼相待,可以聘用他们来教书,做医生、护士,做财务、军需、文书、参谋。现在我们不缺士兵,缺的是有文化的人。”有人疑虑地问:“万一派奸细混进来怎么办?”段希文环视众人,语气坚定地说:“那也不要紧,混进几个奸细算什么?我们已经宣布放弃***,不与大陆为敌,就是奸细混进来,也正好把我们的真实情况报告大陆,这样我们的日子不是好过得多吗?”不久,一道以总指挥名义发布的密令送达各部队。密令说,对于所有志愿投奔境外的大陆学生,不论男女一律予以收留;对于流落金三角的大陆学生,应积极给予帮助和解救,并动员他们来我方根据地。云云。
1962年段希文在美斯乐正式创办了兴华中学,对当地学生和边远贫困学生免收学费;并每年保送40名优秀学生到外地上大学。由段希文资助的学生如今已遍布海内外,不少人成就颇丰。
自从1950年国民党残军入侵金三角后,有很多因各种社会原因涌入金三角的中国人。这个人数众多的汉人部落成为影响金三角历史的重要社会力量。据说一时间说汉语和学习中文成为一种时尚,各种华文学校应运而生,比如后来在满星叠,大毒枭坤沙就办有大同学校。这些华文学校不仅只招收华人学生,也对所有的当地孩子开放。
至于学校老师,几乎都是大陆知青。广义的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始于上世纪50年代初、结束于70年代末,1968年达到,总共涉及将近2000万的知识青年,这在人类历史上是空前绝后的。许多来到云南等濒临金三角边境的知青,出于对金三角的好奇,或怀揣未来的希望,或带着狂热的政治激情(尤其到了文革时代),来到了金三角。在大陆,他们是狂热的知青和红卫兵,来到金三角后,生存超越了意识形态跃居第一位,他们就像入侵的国民党残军一样,学会了弱肉强食、不择手段。因为生存,他们有的亡身异域;有的参与贩毒吸毒、护商,投靠坤沙势力;有的打入清迈黑社会,一度成为一方霸主,后来在黑吃黑的火并中惨败;有的参加缅共与政府军作战后转投国民党残军。但知青毕竟与国民党残军不同,他们是有文化的城市青年,受过现代教育,一旦来到这愚昧野蛮之乡,他们大都顺其自然地肩负起播种文明的责任。也许这就是一种没有选择的选择,一种生活的必然规律。
段希文开始对知青到来还是持疑虑和谨慎态度的,但是不久他就完全放心了,因为无论从哪个方面讲知青都称得上一支新生力量,一批不可多得的人才。大批知青的到来给这支垂死的汉人军队注入了新鲜血液。由收留知青亦足见段希文的政治远见。身处异国他乡,生存环境恶劣,大家都是没有根的中国人,命运漂泊,彼此需要对方,这才是最重要的。意识形态对立已没有那么重要,而且自己已经宣布放弃***,所以和知青彼此比较宽容。
残军住在美斯乐、唐窝,很快就到了一年的期限,仍没有撤走的意思,也不交枪投降。他们说中国话,吃中国饭,喝中国茶,穿中式服装,过中国的节日,开中文学校,办中文报纸,挂青天白日旗,俨然一个国中之国。这种行为引起了泰国民众和舆论的强烈愤慨,学生游行,市民罢市,政府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幸亏政府总理兼国防部长兼武装部队最高总司令江萨?差玛南陆军上将从中斡旋,泰政府暂时对残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事实上,泰方对入侵者是有多方面考虑的,只是他们吸取了缅甸军队的教训,不敢对残军轻举妄动,担心久攻不下,反而造成被动,必须想一个万全之策才好。
1963年末,泰国政府开始行动了,照会残军总部:要么缴枪,就地生产;要么退出泰国领土。让段希文日夜忧心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残军各部胆战心惊,现在的确没有能力同实力雄厚的泰国黑虎师抗衡,甚至连普通国防军也未必可以抵抗。缴枪吗?一旦缴了枪,岂不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可是,在人屋檐下,又能怎么办呢?段希文、李文焕无奈,只有在泰国文件上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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