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老板摇头,说:“什么事都不会再有了。该死的都死了,将要死的,正在上赶着去死。倒是我们这些袖手旁观的人看着清楚,有趣。”
约翰逊琢磨他话里的含意,望着天边一轮红艳艳的太阳,说:“光天化日的,你嘴里一连串的死字,是有感而发,还是随意说的?”
荣老板哈哈笑道:“约翰逊先生,你惦记了好几年孙啸伯的秘密,今天要面世了,心里不高兴吗?”
约翰逊说:“王本斋难道今天要跟孙啸伯摊牌?”
荣老板点头,说:“我刚刚得到的密报。孙啸伯昨天下午去了县党部,和王本斋约定了,今天上午九点,在孙府里摊牌上桌,讨价还价。孙啸伯因为儿女受制于人,这样的形势下,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在山穷水尽中走出一条路来?”
约翰逊想到昨天收到的孙啸伯的夹着墨迹的信函,这是他践约送给自己离开陈仓上路的礼物。他能这样从容不迫地打发自己,恐怕不像束手就擒、自甘认输的架势。但他不愿意向荣老板透露这个秘密,含笑说:“他们都坐上牌桌了,你是不是心痒痒了,也想凑凑热闹?”
荣老板双手互搓了两下,说:“还是您懂得我的心思。是的,我在这里消息闭塞,什么都不知道,实在不甘心。我出去走走,您在这里等着听好吧!”
约翰逊笑道:“好!你尽管去,我静候你的佳音。”
荣老板掏出怀表看看,时间是一刻也不能耽误了,急忙出门而去。
约翰逊目送他背影走远后,在树荫下思忖了片刻,拍拍手召唤来负责宅子警卫的排长,说:“这里太气闷,咱们走吧,车预备好了吗?”
那排长说:“早已安排好,就等您发话呢。”
约翰逊笑了笑,说:“你带上两个人跟我走。到了西安,我向谭保美言几句,用不着再在这穷乡僻壤受罪了。”
排长道谢不已,叫部下拎着行李箱子,护送约翰逊从后门出去,在偏僻小街口上了预定好的骡车。车夫长鞭一甩,驾着车子载着这高鼻蓝眼的洋人一路出了东门,往西安方向去了。
和约翰逊临阵退却相比,林正木的举措截然相反。他从藏身之处现身后,带着四名挎枪护卫,坐着黄包车直奔孙府。看准了手腕上金表显示的时间,准九点时从车上跨下一只脚来,踩在宅门前光滑的青石阶上。
此刻,王本斋早已提前到达,专候他的到来。等他下了车,便过来凑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他朝旁边看了看,那位半个月里辗转囚笼的孙灵秀小姐坐在黄包车上,脸色憔悴瘦弱,呈现出一种久违阳光的病态的白皙。孙府大门洞开,门房老王抽着袋烟,一脚蜷曲在裆前,一脚横搭在门框上,仰面朝天,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王本斋也不跟他多话,径自朝门内大声说道:“孙先生!今天我将令爱完璧归赵了,你也不出来瞧瞧宝贝女儿?”
宅门里静寂了两分钟。佣人孙吉跑了出来,说:“我家老爷夜来咯血好几次,天亮时才稍稍打了个盹,这会儿正在病榻上挣扎着起身呢。他让小的请各位进府,在前厅等候,他马上就来待客。”
王本斋想起昨天孙啸伯吐血的情形,心里并不怀疑,自恃人多势众,招手示意,带了大队人马簇拥进宅,在前堂客厅里坐下,周围都布下哨探谨防意外。孙府的仆佣们垂手侍立,都不说话,等候着主人出来。众人又等候了十来分钟,王本斋心里有些不耐烦,问怎么还不来?快去催催孙先生!
孙吉正要去后宅,却见影壁后面转出位一身月白长衣的女子来。她身材修长,肤白似雪,眉目如画,眉宇间又有几分沧桑韵味,正是位足以倾倒众生的尤物!她袅袅婷婷地进得屋来,盈盈施礼,说:“老爷子马上就到,怕诸位心急,特地让我先来陪客。”
林正木打量她几眼,有些心神旌乱,问:“你就是孙先生新纳的侍妾?”
那女人笑道:“我姓白,这府内上下都叫我白夫人。至于是不是侍妾,那得去问孙老爷。他刚刚叮嘱我,看看他的宝贝女儿回来没有。你们果然是君子,没有食言。”
她走到灵秀身边,抬手摸摸她的脸,叹息说:“瞧瞧,瞧瞧,难怪老爷担心,才几天不见,瘦成了这样一把骨头。王主任,你们县党部的伙食太差了,堂堂孙府小姐在那里住了几天,不但没养胖,居然瘦了,真是罪过!”
王本斋点头笑道:“夫人别急,孙小姐回府后,自然会心宽体胖的。”
白夫人却没理会他,旋而又走到林正木的身边来,端详一番他的容貌,说:“都说日本人跟咱们是同文同种,是徐福和五百童男童女的后代。我仔细瞧着,确实不假。您这模样,比中国人还像中国人,真是稀罕!日本人都是这模样儿吗?”
林正木嗅到了她身体衣履间的淡淡幽香,心神一荡,赶紧收敛住,笑了笑说:“今天,孙先生招待咱们算是郑重其事啦。美人在目,秀色可餐。饱啦!去请孙啸伯出来吧。”
王本斋冷笑,说:“捎话给孙先生,靠这些伎俩是没有用的,还是实实在在地出来谈话吧。我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白夫人脸色一变,拂袖而去,边走边说:“我去催一催,你们耐心再等等。”
王本斋吁了口气,正要说话,门外急匆匆进来个人,凑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他微微一怔,不屑地笑道:“原来搞这个花样,幸亏我留了心眼,不然,还真要被他翻盘了。”
林正木不明所以,等他解释。他却指指门外,说:“等他来了,咱们当面奚落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
(九)
孙啸伯这一夜睡得沉稳,早晨醒来后,倚靠在床头,把玩了一番白夫人温软如玉般的,在她耳边低语了良久。白夫人将他的话记在心里,思索了会儿后,撩开他的手,嗔怪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这闲情逸致?”
孙啸伯笑嘻嘻地说:“我正想把玩****、谈笑退敌呢。这是儒将的风雅。”
白夫人白了他一眼,说:“什么儒将?色鬼!”
孙啸伯一笑,说:“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孙啸伯何许人也,竟不准我醉死在美人身上吗?”
白夫人也是一笑,说:“那叫马上风,你想,我可不愿。你这后面的日子,归我照应,可别让人嚼舌头,说是被我累死的。”
两人打情骂俏中穿衣下床,各自去办事。孙啸伯等白夫人先离开了书斋,神情由轻佻转为凝重。他四顾无人,便赶忙去了儿子的住处。
孙连文手臂负了枪伤,并不影响身体的活动。那天包扎好伤口,就想离城去游击队驻地,向俞梅报讯,城里情报站已遭破坏,必须查明原因。但就这么一耽搁,次日上午想走已经走不掉了。孙府外面突然出现了不少形迹可疑的人。前门、后门以及整个府邸都处在他们的包围中。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是如何如此迅速地侦知了自己的行踪,尾随而来的呢?
他还没来得及猜想,一封请柬便揭开了底细。县党部主任、省党部陕南情报专员王本斋,这个一直以来隐藏于水下的敌手,终于在这个时候露出了狰狞的面目。他先是奇怪王本斋为什么不驱兵直入,当场将自己抓获,依此为证,坐实了孙府通共的罪名,就此拿下父亲,榨取那些垂涎已久的传说中的党氏藏宝呢?
但他转念就明白了这样箭在弦上,欲发不发,才真正具有威胁。王本斋请父亲过去,无非是以他为胁迫。天黑之后,他从院门缝里看见了父亲脸色严峻、步履沉重地走回书斋,心底不免愧疚难安。在这节骨眼上,自己参与的秘密工作出了差错,连累了家人,这是他极不愿意看到的。
他坐在灯下,等候父亲来找自己,哪怕是当面骂自己一顿,也愿意聆听。可是,父亲竟然没有来。瑟瑟夜风中,孙连文搬了张凳子坐在院里树荫下,拔出了手枪,检查了弹夹,里面满满的子弹,足够自己抵抗并自我了断。他在这一轮皎洁的明月下,已然抱定了必死之心。只等明天天亮就去找父亲,自己要冒险离开孙宅,有武器在身,毙杀几个人做垫背的,那也是划算的。只要不连累了家人,他死而无憾!
打定了这个主意后,孙连文收起枪来,油然思念起城外的俞梅来。这个他今生最爱的女人,想必此刻已经在睡梦中了。她并不知道自己身陷绝境,无路可走了。他有些后悔,前些天在一起时,应该当机立断向她再次表达爱慕之心。俞梅经历了这次协助省委特派员和陕军高层的谈判之后,明显地态度有了转变。他先前隐约知道一点她和那位姓方的特派员过去的情事,知道她仍然恋恋不舍于他,心里容不得第二个人的存在。但林掌柜透露的消息,方国政已经在苏区结婚,有了家庭,俞梅的希望终于破灭了,这可以解释她新近情绪上的变化。可是,自己已经被她拒绝过一次,再度启齿,实在缺乏信心,关键时刻就是提不起勇气来,思考着再过些时日开口,结果,这样的变化让他差不多丧失了表白的机会。
这一夜,孙连文在双重悔恨中沉默地度过了,地上丢了一地的烟蒂,早晨佣人来打扫时,被他阻止了,似乎要拿它们来证明自己昨夜的心迹,留待日后俞梅来查验。
天亮之后,他想去书斋见父亲,走到门外时,依稀听到他和那位白夫人在床头的对话,不得不退却回头。他对于这位父亲的心思猜摸不透,自幼在心理上就有严重的神秘感,至今仍是个巨大的阴影,令他对于父亲的为人、城府、胆识全然不了解。他在他的面前,是一副慈父加严父的混合面目,他在别人的面前,会是怎样的面目呢?
孙连文退回住处,吃了早饭半倚在床头,手中握枪养精蓄锐,盘算着关键时刻出府后的拼死一搏的路径。这样迷迷糊糊了不到一个钟头,父亲孙啸伯推门进来,见儿子这模样,有些担忧地问:“连文,身体好些了吗?”
孙连文闻声坐起,睁眼见父亲来了,强笑说:“没什么,我一早想去见您,可又怕耽误了您的休息,正躺下想歇息会儿。您来得正好,我决定离开这里,尝试着出城。”
孙啸伯摇头,说:“走不了啦。王本斋的手下已经将这宅子围得严严实实,你强行出去,那是自寻死路!”
孙连文固执己见,说:“不成,我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更不能让他们利用我来要挟你。无论我冲出去还是死了,他们都将拿你没有办法。”
孙啸伯说:“昏话!疯话!我老了,无所谓了!你还不到三十岁,应该是你要活下去,延续孙府的香火。我这把老骨头跟他们周旋,都没有绝望到这一步。”
孙连文叹口气,说:“这么说,你是想和他们妥协了?”
孙啸伯冷笑,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我只要把你安排妥当,没有了后顾之忧,才好放手一搏,胜负还很难料呢。”
孙连文眼前一亮,忙问道:“难道,您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孙啸伯并不回答,抓住他的手腕,走进了最内里的小隔间,低声说:“形势紧急,我是抽空来找你的。这宅子里已不安全,出了内奸,一直没机会找你嘱托后事。”
孙连文听得“后事”二字,惊道:“父亲,您……”
孙啸伯不容他插话,继续说道:“外面风传的党玉昆藏宝一说,半假半真。党玉昆是托付了我部分宝物,用作贿赂冯玉祥及其手下将领的。可惜,事情没办成,底细却在这里。”
他抬手三两下开启了室内墙壁上的夹层,现出里面十几件青铜器、玉器和金银饰物。孙连文做梦也没想到父亲会把他的宝贝藏在自己的屋里,当真是瞠目结舌,吃惊万分。但孙啸伯并不以这些东西为重,随手关闭了夹层,说:“这些东西,在我眼里只属寻常。真正宝物,是我历年从党玉昆手里讨要的一些看似不起眼的东西。”
他虚指北边,说:“世人只知道陈仓石鼓仅有十面,初唐时出自鸡鸣山上,却不知我从党玉昆盗掘的先秦大墓中又挑出了若干件铸有石鼓体铭文的器物,它们,都被我藏在……”
他小心翼翼地凑在儿子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孙连文瞪大了眼。
孙啸伯问:“记清楚了?”
孙连文点头。
孙啸伯欣慰地笑笑,说:“这些东西,集石鼓文之大成,是秦国数百年间通用然后又湮没的文字,前人有能增石鼓一字抵万金之说。我这些器物上的铭文,不下于八百,意义重大,更非区区金钱所能买到的。可惜,身逢乱世,不能将它公诸于世。日后,你若有机会,可以去实现我的愿望。要牢牢记住!”
孙连文郑重地点头,说:“请放心,我一定完成您的嘱托!”
父子二人在屋里密谈,外面寻找孙啸伯的动静越来越大。他知道王本斋已然入宅,再不能留,转身便走。临别之际,悄声留下最后一句:“宅后西角门,隔巷对面那座宅子,是我暗地里购置的,里面有我的一支伏兵。事态若不对,你冒险强行冲一冲,他们会接应你出城,总比单枪匹马行事的胜算大得多。”
孙啸伯跟儿子说完这最后一句话,离开了院子,向前宅走去。白夫人转过巷角来,远远瞧到他,跺了一下脚说:“快点,快点!王本斋已经着急了!”
孙啸伯微笑说:“怕什么?他忍了几年,一时半会儿还等不及吗?”
(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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