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澈
人言,向西可剃度,向东可寻欢,只是山野笨拙,我也笨拙。
每逢雨水剃度白霜,白霜耽於枯草,便只思围炉添柴,而对漂泊了无挂念。
法国街头,
“jiang, pouvez-vous m’aider à dessiner”
【江,你可以帮我画一幅画吗?】
“oui, bien sr. quel style voulez-vous”
【当然可以,你想要哪一种风格?】
那法国女子盯着他略微沈思了一会儿,双手托腮,一双蓝色眼睛中全然是迷恋。
“je veux le look que tu as dans le cur“
【我想要你心里的样子。】
这波直球打的猝不及防。
江澈闻言,兀自低头笑了,而后擡起眼皮,看了她几秒,摇摇头,示意不行。
女子似乎是早就猜到了他的回答,於是摆了摆手,一脸无谓,没有半分被拒绝之后的气馁,踩着高跟鞋又骄傲离开了。
这是江澈来法国的第三年。
人常说,法国是一个浪漫之都,是邂逅爱情的绝佳场地。
但江澈来到法国,不是为了爱情。只是随着心,跟着大多数人的脚步,他来到了这个国度。
过去的几年里,江澈去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地方,比利时,丹麦,西班牙,葡萄牙,瑞士,巴西,巴塞罗那。
最后一站,他来到了法国。
走到哪,画到哪,手中的笔一刻未曾停歇。
以至於有传闻说,国际画坛出现了一个神秘人,行踪不定,绘画随性,想到什么便画什么,一笔而成,功底深厚,技艺出神入化。
常年扎根於各大城市的小巷隐秘街头,不知其名,不闻来历,只知所到之处留下的每一幅画都署名为江。
江澈收了画板,搬来一个小马扎,坐在朝光处,双手交叉放在小腹上,姿态慵懒,闭上眼睛感受着炙热的阳光。
坦率去说,这几年是他人生里最自由也是最轻松的日子。
一支画笔,一架画板,一双腿,一张张机票,构成了他全部的生活。
不谈爱恨,不提过去,不望将来。
现在他真真正正找到了那个被他弄丢的江澈。
也拾回了他的梦想和骄傲。
六年来,江澈每到一个地方,便会留下属於他对这个城市第一眼印象的一副画作。
有很多人专门等在小巷街道,想来邀请他做美术顾问,以丰厚报酬和明艳美人抛出橄榄枝。
但他一一拒绝,理由是“我这人闲不住。”
每到一个地方,江肆总会给他打电话,问他“需不需钱,什么时候回来?”
但是他不缺钱,也不想回去。
直到,好几通电话,数十封简讯悉数卷来,江老先生病危。
他回国赶到医院时,江老爷子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见到他眼角留下几滴泪,但依然对他笑的很慈祥。
牢牢握紧他的手,只说了一句话,
“爷爷不怪你”
随后就再没了气息。
他在墓碑前,迎着风雨跪到双腿麻木,直至最后晕倒。
在江宅醒来的第一句话是“江肆,大哥对不起你……”
只这一句话,江肆就很清楚,江家不再是一个能牵绊住他的地方。
第二天清晨,最早一班飞机,江澈终究还是选择离开。
飞机起飞时,江肆的手机收到一条讯息【江肆,大哥没办法面对自己,也没法面对爷爷】
所以,再次原谅我以一个胆小鬼,仓皇离开。
他在飞机上,捏着那张江老先生的照片哭到失声。
为什么不能面对呢?
因为心中有愧。
远离故土的六年,江澈的确享受到了自由和开心,也找回了那个曾经的自己。就像那只挣脱牢笼的飞鸟,不肯再栖息在任何一个地方。
他本来可以一直骗着自己就这样潇洒下去,不管不顾,如果没有看到那些照片。
离开前的一天晚上,江肆手中拿着几张照片。那些一张一张全是他,拍摄者是私家侦探,私家侦探的授权人是江老先生。
江肆挨着他在身边坐下,地板有些凉。
“哥,你走的这几年。爷爷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很想你。”
“哥,其实那些钱都不是我转的,那些隔几天就有一个电话,也是爷爷以我的名义让我打给你的。我问他老人家为什么,他说怕你不开心。”
“哥,爷爷他在住院的时候,总是把我认成你……”
“哥,爷爷说他很想你,很想你能回来看看他。”
江澈垂眸看着那些散落一地的照片,擡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最后一句话,你也听到了,爷爷说他不怪你……“
是的,不怪你。
不怪你去追逐属於自己的梦想,不怪你数年不归家。没有回来看过他一次,真的不怪你。
在那安静的房间里,江肆揽着一个人的肩膀,听着他一下又一下的低泣。
很久很久,江澈突然想起来,那年除夕他三十二岁,江肆三十岁。
两个人每天忙的抽不开身,所有时间全都花在了应酬喝酒谈业务上,恨不得一个人拆成两个人使。
除夕夜的家宴上,两个人终於在大雪中赶回了江宅。
所有的佣人全都回了老家,偌大的江宅空空荡荡,餐桌上是已经冷掉的饭菜。只有江老爷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位置上,目光始终落在门外,翘首远望。
二人见此一幕,心中酸涩,一同走到江老爷子面前,低着头说“爷爷,对不起,我们回来晚了……”
江老爷子看着他们两个人,眼里全是怜爱和心疼,语气轻松,笑着说“没事没事,你们呀,能回来就好了!”
可那个时候,江澈分明看到了江老爷子眼中的泪。
最后,除夕夜两人撸起袖子齐齐下了厨房,又张罗了一顿热气腾腾的年夜饭。
餐厅里,充斥着饭菜的香味和还不算太晚的新年氛围。
他江澈想逗老爷子开心,於是开口问道“爷爷您想要什么新年礼物,我和江肆去给您买。您就是要天上的星星 ,我们也给你摘下来!”
江老爷子握着两个人的手,面上依然带着笑意,只是手却有些发颤。
他说“我啊,什么也不要,就只是想让你们都在我跟前儿,我能天天看到你们就知足了!”
回忆到这里,江澈到今日才明白这个朴素的愿望究竟蕴藏了多少爱和多少希冀。
离开前,陆老爷子说“阿澈啊,只要你开心就行……”
於是这些年,他一个人将所有的一切置之度外,不闻不问。包括亲情,爱情,一支笔将他带离故土多年。
他这个人爱自由,爱梦想,甚至爱他手中的笔,笔下的画,但是有一个人却时常记挂他,惦念他。
那个人是他的爷爷,是他曾经想要拼命逃离的爷爷。
他只顾着往前飞,却忘记了身后还有一个老人。每天翘首以盼,痴痴等着念着,在临死之前能见到他一面。
於是在最后见到了,却只留下了一句“爷爷不怪你。”
原谅了他所有的任性和脾气。
闭上眼睛的前一秒,江澈听见江老先生气息微弱的一句话。
他说“对不起……”
那个时候,他忘记了要说的话是“爷爷,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甚至谈不上恨,只是我对於您的不满,但我从来没有恨过您。”
而且,我很爱您……
是的,从未恨过,一直以为的恨其实归根结底都是爱。
但那又怎么样呢?一切已经来不及,太晚了。
他开始害怕,害怕那个其实他并不恨的江家,害怕那个其实爱多於怨的爷爷。害怕其实以为自己追逐的是自由。但心却牢牢被困在同一个地方,走了太久,才发现一直都没有走出去。
所以,他才要逃。
自责和懊悔快要将他淹没。
这一走又是两年。
一条热闹的街头,有几个小孩子在嬉笑玩闹,他听的心烦。所以,一只手盖在了眼睛上,另一只堵住了一侧耳朵。
直到有一个女声响起,
“你好,可以给我画一幅画吗?”
江澈来了这里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见自己的母语,顿时觉得很亲切。
按理来说,他应该去接这笔生意,大家都是中国人,何苦为难自家人。但是他今天偏偏兴致不高,心中莫名的一股烦躁。
於是,眼睛也没睁开,便干净利落地开口拒绝“今儿不画了,收摊。”
那个人似乎低低笑了声,停顿几秒,又接着道“真的不画吗?我给你五块钱。”
听到五块钱三个字的时候,江澈的思绪被拉回了很多年以前。
那个时候,他也曾对一个女孩说“五块钱是吧,给我画一幅……”
双眸猛然睁开,他迎着刺目的光线掀起起眼皮,就看到了面带笑意的夏欢。
数不清,这已是阔别几年以来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江澈一时有些恍惚。
“可以开始画了吗?”
夏欢在一边坐下来,摆好姿势,笑着问他。
片刻之后,江澈点点头,拿起画笔描摹夏欢的每一寸五官和每一分表情。
手中的画笔一直转动,纸页上寥寥几笔,夏欢的面貌跃然纸上。
他在心里想瘦了,爱笑了,眼睛还是那么澄澈,明亮。
“你的画我永远学不来,当年老师说的不假。”
夏欢拿起那幅画,仔细端详说了这样一句话。
江澈偏头笑了一声,似是有些好奇,问她“什么不假?”
“他说,你是他见过最有灵气和最有禀赋的画家。”
他眼里含着笑意,懒懒嗤了一声“这种话你也信?”
两个人相视一笑。
“传闻说有一个画家,特立独行,笔法精湛,署名为江,我一听就是你。怎么,准备重操旧业了吗?”
网络信息技术如此普及,遥是相隔一片大洋,夏欢对於临茳市发生的几件大事也有所耳闻。
这其中就包括,江澈唐曦离婚,江澈宣布卸任临茳市市长。
他捏着画笔,想了很久,才终於得出了这个答案“也不是,就是觉得自己快老了,想干一些喜欢的事情……”
什么是喜欢的事情呢?
以前他认为自己找到了,就是一个人,一支笔。走到哪里,画到哪里,活的自由而不被束缚。
但现在,他却不敢这样说,因为一切全部都被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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