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可摘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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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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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口

回到家,她看着江肆打着蝴蝶结的白色纱布裹缠厚厚的手腕,突然就后悔刚才说让他做饭的话了,她怎么能忘记他受伤了呢?

於是,不管江肆怎么好说歹说,她就是堵在厨房门口,双臂一横,说什么也不让他做饭。

“听听,我没事,这只是一点小伤,不碍事的”

江肆耐心跟她讲道理。

“那也不行,我说不许就是不许!”

江肆失笑,“你怎么那么霸道呢”

“随你怎么说,反正就是不能,医生说了,伤口不能沾水”

“那这样好不好,我在旁边指导你,你来做,行吗?”

她点点头,对自己的厨艺有着充分自信“行,这个提议我接受”

江肆无奈摇摇头,真是拿她没有办法,所幸宋听也真的不是什么都不会做,再加上江肆这位老师的从旁指导,这顿晚餐做的也还算可口。

晚餐结束之后,宋听主动揽下了刷碗洗碟的任务,把江肆赶到了客厅,明令禁止他不许进厨房。

池子里,水流哗哗啦啦地从她指缝间流过,带走了白色泡沫,碗碟碰撞搓洗之间,她有些失神,眼前闪过数帧画面,全都是有关於他。

喜欢上他的那一年她十八岁,和众多人一样,心中隐晦的好感在心底悄悄发了芽,落了根,到最后变成了不可宣之於口的少女心事,只敢借着师生的名义一点点慢慢去靠近。

他是老师,她是他的课代表,借着日覆一日的相处,隐匿自己的心思,害怕他知道,又害怕他不知道。

人常说,喜欢一个人就会变得不像自己,她也不例外。

在那些屈指可数渐渐隐没的交集中,她做了好多好多在别人看来很傻很天真的事。

会在他的办公桌上贴下很多五颜六色的便利贴,用反覆练了很多遍的字迹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提醒他去备课,去开早会,去吃饭。

会偷偷记下他的口味与喜好,然后买下和他同款的花茶,一个人慢慢品尝。

会做那个他课前总是为他第一个擦黑板送教案的那个人。

会在下雨天偷偷站在他背后,拍他一下,调皮地说,“呀,老师,你没带伞啊”

然后在他有些无奈有些宠溺的眼神中,拿出那把早就准备多时的黑色雨伞。

会因为他的一句夸奖,暗自欣喜好多天,然后在心底默默发誓一定不能让他失望。

一件又一件看似有些幼稚无赖的小事,是她,好像又不是她。

直到今天,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喜欢上他,想不清缘由,道不清思绪。

大抵是应了那一句,情之一字,向来无解。

没人知道,当她得到他的那个约定,期待着在茳大和他再一次产生交集,她有多开心,傻笑得不像她。

可后来,暴雨倾泻,所有的期望悉数被湮灭,有人用那样极端决绝的方式逼她放弃。

她妥协了,从此不管不顾地往前走,但心里始终有一个地方是为他而留的。

这些年,她后悔过,迷惘过,痛恨过,无措过,也曾说尽了所有的狠话和谎话,以为互相远离不再见面,他就可以相安无事,以为只要把爱偷偷埋在心里,一切都会好。

可当看到他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气息微弱,指尖冰凉,那些她一直以来纠结的事情好像全都迎刃而解。

世人谩骂,亲人指责,旁人冷眼,都比不过一个他。

她可以接受生离,接受他爱上别人,甚至接受他会忘记她,可是她不能忍受死别。

只要一想到那个自己曾经全心全意去爱的人,占据了自己所有记忆的人,有一天会躺在冰冷的土地上,会从这世上抹去所有的痕迹,她就觉得痛得无以覆加。

他们之间,江肆向她走了九十九步,最后一步,换她走向他。

水流声戛然而止,她深呼了一口气,走出厨房,就看到江肆浅浅靠在沙发一角,灯光勾勒出他挺瘦孤傲的身影,手中捧着一本书,细细阅读。

隔着一层沙发,宋听弯腰搂住他,将头放在他的双肩,声音哽咽

“江肆,对不起”

闻言,江肆有些疑惑,似是不解她为何要这样说,他将手中的书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摘下了鼻梁上的金框眼镜,手臂拉过她在沙发上坐下,“怎么了,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那些日子一定很难熬吧?”

那些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光,那些你要独自一人面对所有恶语所有伤害的黑夜,那些不知归期漫长等待的日子一定很难挨。

他笑了笑,揉揉她的发,敛着眼皮,不辨神色,但对於她为何这样问却了然於心,那些事情本来就瞒不了多久。

江肆唇角弯了弯,温热掌心握住她的手,还是一贯轻松的口吻,“还好,不难熬,好在,你最后回来了不是吗?”

是啊,好在,我等到你了,不是吗?所以一切都值得。

“我爸,我爸,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

那一声对不起,是她欠他的。

话还未说完,就被江肆打断,“听听,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当年你父亲的决定是正确的,在当时那个情境下,让你离开是对你最好的选择,况且,那些事情都过去了,你不需要为此有任何的心理负担,放弃教书也好,被迫接下江氏总裁也罢,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们都应该向前看,不是吗?”

声音温和,但却不容反驳。

江肆轻轻用指腹抹去她的泪,揽她入怀,“我知道你父亲对我的成见,我比你大了九岁,我们以前还是那样的关系,所以你父亲有那么多的顾虑很正常,在众多的顾虑之下,做了一些什么事情也是无可厚非,但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等过些日子,我们去拜访你父亲,我也会让他看到我的决心。”

宋听依偎在他胸膛,擡眼望去,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条,她低着声音道,“你不怨我吗?”

“爱你我都来不及,我怎么会怨你呢,不过,你的那些谎话,我差点就信了,我以为你真的不爱我了。”

“我没有,我只是害怕,有人会别有用心利用我们曾经的关系去中伤你,去抹黑你,说堂堂江氏总裁居然不知廉耻地爱上了自己的学生,我见不得他们那样辱骂你……”

“所以,你就用那些谎话来骗我,想让我放弃你?”

她点点头,眼里一片雾气。

江肆低头,深深地望着怀里的人,神色认真。

“听听,如果我是这样的人,那当年视频暴露的时候我就应该明哲保身,把你推到风口浪尖,让你当替死鬼,可是我没有,你离开,我便执着的等了你那么多年,我对你的爱远比你想象的更多更深,跟你许下的那个约定,也是想让你进入大学之后,有了更多选择,更多的成长经历,再来考虑我是不是那个能照顾你一生的人”

两人对视,江肆坚定的目光里盛满了一个小小的她。

“我对你,不是两三年浅谈於口的喜欢,而是用一生去践行的深爱,你一直都是我想要坚定选择的人。”

客厅里一片寂静,静的能听见宋听竭力压抑的抽噎声。

这样一份爱,这样一个人,捧着这样一颗心,毫无保留地交付给她,到头来,这场名为爱情与世俗的博弈,谁都没有赢。

回头去望,并非如花似锦,而是满目疮痍,并非身心皆安,而是遍体鳞伤。

斑驳尘封的厚重时光里,她远赴他乡,日日夜夜受着噩梦的侵扰,受着内心的煎熬与愧疚,将自己包裹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蚕蛹,绕得透不过气。

而他固守在原地,数着日子,算着归期,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卑微到在佛前许下那样残忍的夙愿。

那些她努力去寻找的答案,拼命想弄清楚到底这样一份爱应不应当,在今天看来全无意义,不过是两个普普通通的人得以相爱,又缘何因那样一份早就不存在的关系而徒增众多枷锁与束缚。

束的不是那些人,而是他们自己。

是师生又如何?师生不是普通人吗?既然是人,那又如何逃的过这世界最如常的感情呢?又如何不该拥有爱一个人的权利呢?

而相爱便是有意义的。

宋听被他紧紧箍在怀里,耳边是他平缓炙热的呼吸。

“听听,我没有你想的那样脆弱,那些流言诽谤伤不了我,那些人的编排与辱骂,我更不放在眼中,我也不畏惧会有人指着我的鼻子说我败德辱行,可是我却害怕你会受伤害,你知道吗,当许眠告诉我,你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患有严重的心理障碍,只能靠着安眠药物才能助眠,精神高度紧绷,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会崩溃的时候,我有多心慌,就像是被人从身体里挖走了最重要的器官,我无法想象你究竟受了多少折磨,我想找出那个始作俑者,想找到那个给你匿名寄去邮件的人,我发了疯的恨那些人,可我更恨我自己,恨我没有保护好你……”

说到最后,宋听只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甚至有什么液体顺着流下来,流过的地方,一片灼热。

她只能更用力地回抱住他,用手轻轻地一下又一下拍打着他的背部。

彼此力道大到都想要把对方揉入骨血,好像这样才能弥补灵魂深处的残缺,将那些碎片一片片捡起,然后重新粘合。

良久,宋听才从他怀里起身,指尖轻动,胸前的几颗扣子一应而解,露出瘦削白润的肩头,精致凹陷的锁骨,然后就是心口处的一片纹身。

江肆双眸幽深,始终盯着那个斜躺在她心口处的字母s,眼中夹杂着心疼和讶异。

他用手指颤颤巍巍地去摸,却看到了在那片纹身下有着一条细细的疤痕,那是缝合的伤口,声音有些发颤,甚至说出口的话都不成句,只敢哑着声溃不成军道,“这,这是……”

他问的不是纹身,而是那道伤口。

她握着他的手,擡起眼看他,一副随之淡然,像是在说一件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

“2014年,我去了伊拉克,作为战地记者报道战况,有一颗子弹就这样射进了我的身体里,距离心脏只有几厘米,当我看到胸口有血渗出,我想可能这就是命吧,我注定要死在那里,可是在那一刻,我想的不是我的父母,不是我的亲人和朋友,脑海里浮现的竟然是你,我以为离开你的那些年,我不顾一切的奔跑,害怕在某一个地方停留,想要把过去的那个宋听就留在那年的八月十五日……”

“可当死亡逼近的时候,生命出现了倒计时,我最想回去的地方竟然是有你的城市,最想待的就是你的身边,我以为时间足够让我遗忘你,可是我太自信,你早就扎根在我的内心深处,当子弹从我身体取出来的那一刻,当医生告诉我我还活着时,我是如此的庆幸上天怜悯,既然命不该绝,那便意味着至少我还能见到你,於是我康覆之后,在心口处纹了你的名字,在那些一个人的时光里,我从来没有忘记你,s是肆的代替。”

而喜欢的人是肆,是江肆。

四目相对,眼泪悄然而落,她笑着看他,眸中倒映着他的容貌,其中满是尘埃落定的心安。

“阿肆,我爱你,很爱很爱你,所以我不会再离开你,哪怕亲人舍弃我,世人唾骂我,陌生人指责我,我也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

日后,所有苦痛我们一起尝,你也再不是一个人。

“疼吗?”,他吐出这两个字,语调沈重,还带着哭腔,指尖细细摩挲那片肌肤。

她摇摇头,“不疼,一点都不疼”

话落,他就把她搂进怀里,带着断断续续的哽咽,“对不起,对不起,听听”

对不起什么呢?对不起,没保护好你……

她亦用力地回抱他,“没事了,都过去了,阿肆”

是啊,都过去了,都守得云开见月明了,都扛过来了。

从此以后,你我之间,再无生离,只有死别。

从前她以为,他胸襟里藏着天地万物,从他的眼里能看到蕓蕓众生,看到山河远阔,看到混沌天地。

她眼中的他,骄傲冷峻,却也沈默隐忍,宛如翠竹青松一般屹立挺拔,给她方向。

於是,她追逐,流浪,奔波,走遍四季,只为了找到和他眼中一样的风景。

可后来,她才发现,她追逐的其实全都是一个他。

有道是,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哪曾想,世事蹉跎过,相聚无有时。

时间是无言的杀手,悄无声息地掠过一切,当年满腔的孤勇和坦诚却都化作怯懦和仿徨,犹犹豫豫,思前顾后,将自己困於那一方小小的格子。

格子外面是一条条线,每一条线都在提醒她不要再往前走,不要跨出这个格子,不能违背那一条条线,於是这条路,她走的如履薄冰,如芒在背。

可当她抛却一切,眼中只看得到他时,突然就有了走向他的勇气,所有思之念之的外在因素,那些口口声声的笔诛讨伐,那些无形中给人施加压力所谓的礼法道德,都抵不过一个他。

有些事情终究要面对,但是她并不畏惧,因为有了和她一起并肩披荆斩棘的人。

人生不过三万天,来去都是一副皮囊,而真正永恒的是爱,那是人类的本能和天性,爱他人亦爱自己。

令人胆寒和畏缩的并不是世俗的偏见,而是我们没有勇气扛过世人的眼光,哪有什么姐弟恋,忘年恋,同性恋,甚至师生恋,不过是两个在黑夜中踽踽独行的人找到了另一束微光,从此结伴开始了千山万水的跋涉。

这世上只有一种形式的爱,那就是以爱之名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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