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等他吃完之后，宋听自告奋勇的去洗碗，江肆见她抱着碗怎么都不撒手的样子，无奈扶额，只好任由她来洗，自己在旁边帮忙。

他看着她系着宽松的围裙，指尖上沾满了泡沫，长发垂下，遮住了一侧小小的耳垂，眼睛始终盯着水池中的碗筷，白瓷器具碰撞之间发出悦耳的响声，还夹杂着汩汩流水声。

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被拨动了一下，眼神落到窗外的烟火正盛，才真正明白了那句一屋两人，三餐四季。

原来这就是他毕生追求的东西，平凡，朴实，却也可贵，於他而言，也曾经是奢侈的。

忽而想起，那年他十二岁，被江老爷子关了禁闭，只因他说了一句，“我才不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那个人是他没见过一次面的父亲，他又冷又饿，没有人来关心他，他叫了好久的门也没有人应他。

第三天，门开了，江老爷子捧着一大堆关於企业管理的书籍，扔在了他面前，书籍哗啦啦散落一地。

老人长年握枪的手指钳住了他的下巴，厚厚的茧磨得他有些疼，少年人的眼中全是倔强与不屈，跪在地上，脊背挺的笔直，江老爷子对他说，这就是你的命。

轻飘飘的一句话击溃了他的一身傲骨，他想，命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为什么要屈服於它，我为什么不能完完全全属於我自己？

也就是那个时候，年少的江肆终於明白，他屈服的不是命，是权势，是手段，是弱点。

苟活十八年，最终在阴暗与夹缝中艰难生存下来，习惯了在黑暗中当一个猛兽，自私，冷漠，嗜血，也因此丧失了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爱和情感。

他亦深知，自己远不如看起来那样潇洒和光明，他只是会善於伪装，所有对他尊重，谄媚，奉承，也只不过因他身上有一个江家人的标签。

江家教会了他什么呢？教会了他要不惜一切代价用尽一切手段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哪怕付出生命，教会了他感情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是穿肠毒药，沾之即死，教会了他在权势为重的家族，是适者生存，劣者淘汰。

却没有一个人肯告诉他，作为一个正常人应该要具备的真正称之为人的东西。

因此，真心和爱，他不懂，也没人教他，更没人肯施舍一点点给他。

得不到所以才念念不忘，所以才心有不甘。

《挪威的森林》中有这样一段话，“我因为爱你，所以想常常跟你道歉，我的爱沈重污浊，里面带有许多令人不快的东西，比如悲伤，忧愁，自怜，绝望，我的心又这样脆弱不堪，自己总被这些负面情绪打败，好像在一个沼泽里越挣扎越下沈，而我爱你，就是想把你也拖进来，却希望你救我……”

说的是谁呢，是他，可又不是他。

他是自私，是绝望，也是狠厉无情的，但她并不想将宋听拖下泥潭，他只是想找一个人去爱，也被爱。

渴望至少会有那么一个人，是用真心待他，肯将爱分给他一点，哪怕只是剩下的，微不足道的一点，他就会满足。

於是，他追逐着，寻找着，宛如一个垂朽的病人，终在油尽灯枯之际，找到了那个可以治愈他的药。

还要再求什么呢，他想要的，已然求到了，所以，他要像个宝贝一样把她放在自己的心里，极尽宠爱与呵护。

所以，他不允许任何人摧毁他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一切。

於是才会陡然生出一辈子的时间已然不够的感慨，於她，他总是太过贪心，无论是时间还是其他，总想着再慢一些，再多一些。

古有汉皇金屋藏娇，他虽不似皇帝那般多情风流，可还是想要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让她的眼中只看得到他，如果可以，想牢牢拥紧她直至生命雕零，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血肉相融，灵魂合一。

江肆走过去，从背后环住她纤细的腰肢，头放在了她的肩头，手指将她的发丝拢在了耳后，口中呼出的热气染红了她渐粉的耳垂，“听听，答应我，一直陪着我好不好？”

话音落下，宋听泡在水池中的手短暂地停下了动作。

一直吗，一直会是多久呢，是一辈子吗，如果是一辈子的话，她真的给得起吗？

她很想，但是她不确定。

还未来得及给出回答，一阵温热的气息便向她袭来，还夹杂着沁骨的麻意，原来是他偏头咬住了她的耳骨，明明知道耳朵是她最敏感的地方，他还是不断的绕圈撕咬舔舐。

“嗯？好不好”，他又再度问她，嗓音带着诱惑人心的磁性。

此刻，她的身体则彻底瘫软，水一般地靠在他的怀里，偏偏他还要用那样低沈带着□□的声音蛊惑她。

实在被他撩拨得不行，宋听转身与他目光对上，他的双手撑在大理石台面，将她困於身前，想退退不得，想进进不得，一双黑眸就那样沈沈盯着她，在等着她的答案。

她垫脚，似是有所感应，江肆也顺势俯身，双手绕於他的颈上，与他额头相抵，从他清澈明亮的眼里，宋听看到了小小的自己还有那万千点点星光，指尖拂过他高挺的鼻梁，她笑着点点头。

只一瞬，江肆就箍住她的腰，手掌按在她的后颈，将她带向自己，随后嘴唇压向她，她仰头慢慢回应。

密密麻麻的吻落在眉梢，眼角和唇瓣，所到之处带着怜爱和疼惜，还有着一股莫名的欢喜。

一吻结束后，江肆将她抱坐在料理台上面，便有些泛湿的目光锁着她，声音低哑，“听听，你既应了我，我便不会再给你反悔的机会”

他是认真的，如若她敢再次撇下他独自离开，就算历经千辛万苦千难万阻他也会找到她，将她紧紧控在自己怀里，哪怕她有万般不愿，他都不会再给她任何逃离自己的机会。

在那道炙热目光的注视之下，她轻轻吻在他的唇角，眼睛里带着笑意，她在告诉他，不反悔。

只几秒，江肆就把她带进了自己怀里，力道之大，彰显出他的占有欲。

可爱本就是占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生一世，唯她是心之所向，情之所衷。

一辈子有着太多的变数，她不敢轻易许下是因为看不到时间的尽头，可那又怎么样呢？

给得起便好，给不起也罢，她想要的从来都只他一人，漂泊半生，唯一惦念牵挂的是他。

世事不定，但她唯一确定的便是她的未来一定会有他，而且必须要有他。

两个人又在厨房里腻歪了一会儿，江肆才把她推到外面沙发上去看电视，还给她洗了一盘水果，又转身回到厨房处理收尾工作。

电视的屏幕里在放一档真人秀的综艺节目，这是当下最火的一个栏目，宋听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怀中抱着一个抱枕，懒洋洋地倚靠在沙发上。

画面里几位明星因为游戏输掉而接受惩罚的画面让她笑得忍俊不禁，甚至连笑声也有些放肆，惊动了厨房的江肆。

他从厨房出来，就看到了沙发上一位女孩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兴许有些激动，怀里的抱枕都让她捏得有些变形。

他斜斜倚在厨房门框，视线始终定格在她的身上，眉眼浸笑，足足停留了几分钟，才擡步向她走去。

等他在沙发上贴着她坐下，想揽着她一起看电视，结果人还没抱到，就见刚才笑得合不拢嘴的女子，穿着拖鞋匆匆地跑到厨房，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杯水。

将水递给他，掌心摊开，是几片白色的药片，很明显，她是记着要监督他乖乖吃药。

江肆哑然失笑，手接过她手中的药片，这蓦然将她的手腕一拉，虎口掐着她的腕骨，微微一擡，顺势喝了一口杯中的水。

宋听见他将药全部吞下，明明没几粒，杯中的水却没了大半，她盯着他似是在问道，“很苦吗？”

江肆倒是读懂了她的眼神。很快扮上了一副苦相，皱着眉，眼睫扑闪扑闪的，“苦。”

宋听被他宛若孩童的模样惹得发笑，三十大几的男人居然还委屈地跟她抱怨药苦，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没他会撒娇。

饶是她知道那药根本没有那么苦，还是顺着他，用叉子给他叉了一块苹果，送入他口中。

某位江小朋友咀嚼着口中的苹果，眸中笑意愈深。

握着她的手，将她拉入了自己的怀里，手臂完全环住她，下颌放在她的发顶，闻着从她身上传来的栀子花的香味，偏头覆在她耳边，“江太太，刚才的苹果不够甜呢”

她仰头，撞进那双墨似的眸子，眼中满含诧异，不甜吗，明明她方才吃着挺甜的啊。

她又伸手叉了一块，一半刚放入嘴里，就见男人俊颜逐渐靠近，手指捏着她的下巴，咬住了另外一半苹果，唇瓣似有若无地擦过她的唇角，牙齿轻咬着唇肉。

她就那样那瞪大了眸子看着他的一系列动作，脑子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就看到他脸上痞痞的坏笑，偏某人还一本正经地做着评价，

“嗯，这块倒是很甜”

宋听看着他随意不羁，对於调情信手拈来的样子，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是庞大集团的掌舵人。

高冷呢，矜贵呢，体面呢，什么克己覆礼，什么清冷疏离，什么光风霁月高岭之花，外界传的都是假的，都被他平日里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假象给蒙蔽了。

要是手里有相机的话，她一定啪啪啪拍下几张，然后仗义执言打破那些人对他的幻想和镀金。

江肆擡手揉了揉她的发顶，似是猜到她的心思，他又低头靠近她，声音清越，富有张力，“听听，我只对你这样”

好嘛，一句话，又让她不知如何反应，好像每次碰到这种情话，宋听都不是他的对手，总是让他撩的无处可藏，倒不是免疫，只是得需要时间来适应。

“好了，不逗你了，你安心看电视，我还有些工作处理”

宋听点点头，将电视音量调小一些，随后与他拉开了些距离，尽量不打扰他工作。

片刻，江肆像是想到什么，从电脑屏幕前擡起头，侧眸望着她，“听听，我给你请一位手语老师吧，这样你就不用费力在纸上写来写去了。”

宋听再度点头，不能说话，的确给她造成了不小的沟通障碍。

“报社那边，我给你请了长假，这段时间你就在家里好好休息，然后我们再去别的医院看看”

达成共识，两个人都开始专心的做着自己的事情。

约莫过了一个钟头，江肆将电脑关机，伸腰舒背的间隙就看到了蜷缩在沙发一角的宋听睡得正香，怀里抱着的抱枕也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地上。

江肆看着这一幕无奈摇头，捡起抱枕放在一旁，而后放下电脑，微弯了弯腰，双手从女孩腿窝穿过，小心谨慎的把女孩抱了起来，步伐沈稳地上了二楼。

将女孩放於床上，为她拉过被子，又掖了掖被角，确保她不会把被子踢开。

借着微亮的床头灯，江肆坐在床边视线一遍遍摩挲着她的眉眼，寂静的房间里，甚至能听到她的呼吸声，这一刻，他才敢确定，梦里出现的人真的就在他眼前。

他俯身在女孩的额上落下一吻，那个吻是极尽的温柔缠绵，再擡头时，眼眶泛上了湿意，声音似颤抖又似安抚，“江太太，晚安”

等回到自己房间时，江肆在一面墙壁面前驻足良久，如果不是幕布与墙体壁纸颜色相同，都是压抑的黑色，很难看出来那不是墙而是一块布，隐藏在宽大幕布之下的是他那些年全部的寄托和念想。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面墙伪装起来，指尖一寸寸掠过光滑的幕布，就像是对待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没错，是这世上他最珍视的人，而那些东西都与她有关，无数个被想念吞噬的夜晚，他都会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一言不发的盯着这面墙。

无数个陷於绝望牢笼不可自拔的深渊中，他觉得，只有死亡才是他唯一的解脱。

佛说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

短短的三十几年的人生中，他经历了一遍，也曾对佛祖抱怨，为什么我都受了这么多苦了，还不肯给我一点甜呢？

难道真的要让我走向最终的死亡吗？

怕死吗，不怕，怕的是没有活下去的信心。

死亡最可怕的地方不在於它能让人死去，而在於让留下来的人不想再活着。

手臂上一道道或深或浅的疤痕，仿佛都是在提醒他，他这样畸形又有些病态的人，不应该去肖想一个温暖明亮的人，不应该不自量力地想拥有，不应该大言不惭说着爱，而应该在土地里永远地腐朽下去，或者被压上十字架，接受世人的唾骂和业火的焚烧。

但是，每当血流了一地，吃不下去的药不断吐出时，又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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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活下来了，亦等到了。

在苦苦挣扎的那些时光里，也终於明白，原来这世上那么多人，不是每个人都把他当怪物，都捏着那些原本不是他的过错而贬低他，辱骂他。

原来，这世上也有一个人，其实是愿意爱他的，愿意接受他的残缺和不完美，愿意接受他不懂爱，愿意教会他去爱。

甚至愿意给他一个家……

相离八年，他爱的那个人依然义无反顾地爱着他，并且，只爱他，这是他此生最大的幸事。

曾经，他和她之间隔着山南水北，漫长的时空距离并不会让想念戛然而止，反而肆意生长，而如今，他和她只一墙之隔，满腔爱意如同海水滔滔汹涌不绝。

他人一生所求不过财富名利，而他一生所求是温暖和她。

若是如愿，从此山高水长，灯火迷离，她做远阔天空繁星璀璨，他在俗世为她停留虔诚仰望。

也愿做她忠诚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