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

凌晨一点，许眠拎着换洗的衣服又回到了医院，季晨则被一个电话叫走了，将衣服递给宋听，她又从医院借来了棉签酒精和创可贴。

等到宋听换好衣服之后，许眠让她坐在椅子上，自己蹲下来为她处理伤口

“听听，明天我们让医生给你检查一下，看看你为什么不能开口说话，好不好？”

宋听听到声音迟钝地点点头，许眠实在担心她现在的状态，跟她说话，她要好久才能给出回应，就像是沈浸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不愿跟人交流，把自己封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里，动作延迟，神情木讷，宛如一个精致的木偶娃娃。

只有听到江肆三个字，那双眼睛才会流露出些微不一样的情绪，才会稍稍有些其他的肢体动作。

许眠小心轻柔地撩起她的裤腿，牛仔裤上磨碎的布料紧紧的粘住了伤口，她尽量把动作放缓，一点一点循序渐进地撕开布料。

伤口早已发炎，还有几片碎纸屑黏在伤口处，拿起棉签轻轻的擦拭，又用酒精消了毒，贴上了创可贴，许眠才算放心。

两个人一起坐在病房里的沙发上，宋听就那样看着病床上躺着的江肆，眼神一刻都未曾离开。

倒是许眠在一旁困得直打哈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再醒时是被一阵拍打声惊醒的，原来是宋听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许眠稍稍舒展了身体，揉了揉倦怠的双眼，就看到纸上有一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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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眠也实在承受不住了，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明天还要去拜访几位优秀的退休乡村教师，也不推辞，就在用手机打了一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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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听点点头，目送许眠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只开了一盏壁灯，橘黄色的光晕看着很舒服，窗外月亮高悬，有些许月光洒进来，在寂静的病房里投下一片阴影。

宋听起身，脚步放轻，一步步走到病床旁边，借着月光和灯光，才能看清男人的容貌。

只是几日未见，江肆又消瘦了许多，本就分明的轮廓这下变得更加立体，凑近看，男人一双眼睛紧闭，看不见了往日深邃的眼神，长而整齐的睫毛就那样安静的覆在眼睛上，鼻梁高挺，薄唇微抿。

宋听的手小心翼翼地抚过江肆英气的剑眉，其次是鼻梁，最后是看起来有些干涩的嘴唇，他躺在病床上，穿着宽大的病号服，没有了往日的清冷和严肃，面色有几分脆弱的白。

她搬来椅子在床边坐下，小手慢慢伸进了被子里，找到了他的一只手，细细摩挲。

男人的手指因为经常写字，已经起了一层薄薄的茧，手掌宽大，她的小手完全被他包裹，掌心却冰冷。

她与他十指相扣，想把自己的温暖传递给他，可是不管她怎么试，他的手都是那样冰凉，双手交扣之间，她能感到从他掌心源源不断传来的凉意。

如果不是她能听到江肆细微的心跳声，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还活着。

她用两只手紧紧包裹住他宽厚的手掌，还将它贴紧了自己的脸颊，一遍遍地不断哈着热气，终於温度回来了一些，江肆的手不再那么冰。

她仰起头，不肯让眼泪掉下来，可还是有几滴顺着脸庞流到了男人的手背上，她倾身附在他耳边，语气哀恸，眼睫轻颤，张着嘴，用口型描绘了三个字

我爱你

心里有个声音在低语，“阿肆，我不做胆小鬼了，你醒来好不好……”

江肆似是有所感应，手指微不可闻的轻动了一下，在宋听低头整理被子的时候，他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晶莹的泪。

温暖的病床里，泄下几分清亮月光，照亮了彼此相爱的脸庞。

早晨，细碎阳光从窗边一角斜斜照进来，宋听一夜都守在床边，却在天将将亮时睡了过去，一头长发似瀑布般散在床边，在阳光的照耀下，她的睡颜恬静安然，宛如童话里的公主，如果忽略掉她那红肿的眼皮和发颤的睫毛。

她的手中还握着男人的手掌，攥的紧紧的，似是害怕他离开，片刻都不肯松开。

江肆的眼皮动了几下，刚睁开一道细缝就被阳光刺得再度阖上，眉头也蹙了起来，等到稍微适应之后，才看清面前的环境，映入眼帘的是通体的白色。

想用手臂撑着坐起来，可发觉自己的另一只手竟传来些许麻意，扭头就看到了一旁呼吸平缓的宋听。

江肆有些失笑，原来是被她当作枕头了。

唇边染上几分笑意，一醒来就看到喜欢的人的感觉简直是妙不可言，看来，昨晚的梦是真的，她真的在他身边，而且还守了他一晚上。

江肆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地坐直身体，手指拢了拢她的长发，将几缕发丝拨到耳后，眸中溢满了温柔，可下一秒在看到她手腕上的红痕时，眼神有着一瞬的刺痛，笑意立刻散去。

他将女子纤细的手腕裹在自己手中，动作轻微而又仔细，认真的打量着那些红色痕迹，有些已经消退了，有些反而变得愈发青紫，与女子白皙娇嫩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他忽而低头，在她手腕上落下一个又一个轻吻，好像是要将那些痕迹全部消除。

江肆迷蒙之中感觉到有一团湿热的东西正在舔舐着她的手腕，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正好与男人温润的目光对上。

再看看自己手腕上一片湿漉漉的痕迹，她瞬间就明白刚才那团湿热的东西其实是他的唇舌。

两人对视片刻之后，宋听几乎立刻就将自己埋进了男人宽厚的胸膛，小臂紧紧环抱住江肆劲瘦的腰肢，在他的怀里，贪婪地闻着熟悉的味道，她不禁吸了吸鼻子，眼眶有些泛酸。

江肆也牢牢圈住她，将下颌放在她的发顶，感觉到宋听的抽噎，他的手掌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她的背部。

两个人就这样抱着，想一直抱下去，直至地老天荒。

相爱之人的拥抱总是能轻而易举的抚平那些伤痕，让破碎的灵魂重新黏合，温暖亦有力。

宋听忽然想到什么，赶忙从他怀里出来，拿出旁边桌子上的笔记本，刷刷地写着什么。

江肆由於她突然从怀里挣出去的动作有着一瞬的疑惑，鼻间还残留着她身上栀子花的味道，脸上有些失落，但他又有些好奇，於是双手环臂低着头看她写的内容。

【你怎么样啊？有没有好一些，要不要我去喊医生过来看看？】

江肆对於纸上的内容并没有作答，只是漆黑的双眸一直盯着她，眉毛都皱成了一团。

他在想为什么不直接跟他说，而是要用写字的方式？

宋听看着他默不作声的反应，以为他又是哪里不舒服，作势就要去找医生，可是还没迈步，就被江肆拉进了怀里，手中的纸掉到了地上。

病号服有些宽松，有几粒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露出男人小麦色的肌肤，宋听就这样被他按进了怀里，小脸紧挨着他裸露的胸膛，肌肤相触之间，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肯定红得不像样子。

偏偏他还不愿意放过她，低着头覆在她耳边，气息滚烫，嗓音带着诱人的低哑和磁性

“我不要医生，我要你”

江肆看到她小巧的耳朵都泛上了一层粉红色，唇边勾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他又将手臂收紧了几分，低声问，“你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讲话，为什么要在纸上写呢，难不成还是在生我的气，不愿意理我？”

语气充斥着淡淡的委屈。

宋听知道他一定会这样问，她也没打算去瞒他，只不过就是不能说话而已，又不是什么生命攸关的大事。

如果这是上天给她的惩罚，或者是祈求江肆无忧的代价，那么她受下了，只要江肆能平安顺遂，那么她就是一辈子都不能说话，那又何妨？

她从他怀里起身，目光与他对上，而后笑着摇摇头，这个摇头代表她没有生气，也并不是不愿意同他讲话，笑容似安抚又是释然。

她举起手中的纸，纸上的一句话，让江肆怔在原地，眸中满是心疼和讶异。

【阿肆，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不能开口讲话而已】

“怎么好端端的不能开口说话了呢，叫医生看了吗，医生怎么说？”

江肆肉眼可见的慌了神，话里带着急切，最后的尾音甚至还有些发颤。

宋听擡手抚平了他眉宇间的褶皱，随后，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她用笑意盈满的双眸告诉他，自己没事。

下一秒，几乎是没有任何防备，宋听想要退开的身体立刻就被江肆扳了回去，他的俊颜不断放大，手掌紧紧箍住她的腰，掌心触碰的肌肤一片滚烫。

她双眸微张，就那样看着他逐渐低下来的头顶，直到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才终於反应过来。

宋听渐渐闭上眼睛，细心感受着江肆带给她的这个吻，而她也将手臂环上了江肆的脖颈，慢慢回应他。

但是，与此同时，她却尝到了苦涩的味道，很咸，像是眼泪。

她擡眼看他，未干的泪顺着流畅的面部线条流进她的颈窝，她看到了眉骨泛红的江肆，眼里充满了怜惜和心疼。

她擡手，拂去那些晶莹。

良久，江肆终於肯松开她，他垂着眼看她，看她大口喘气呼吸的模样，明明五官清纯，气质清冷，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可现在脸上的红晕和嫣红的唇瓣却又为她增添了几分媚态，但是媚而不妖。

他翻身下床，长臂打横抱起她就往外走，在宋听有些疑惑的眼神中，江肆生硬地扔下几个字。

“我带你去看医生”

顾忌着男人的身体，宋听挣扎着要下来，但是换来的却是他有些发哑的语气和收紧的力道，“不许乱动，乖一些！”

宋听深知江肆的脾气秉性，放下了继续推攘男人胸膛的小手，老实地不再动弹，任由他抱着。

医生办公室距离江肆住的vip 病房有些远，需要穿过走廊和医院大厅，於是这一路收获了太多关注，每走一步，宋听都能感受一道道赤裸裸的目光。

她仰头看了宋听几秒，心里暗自想着，他是怎么气定神闲的大步往前走的。

於是手指揪了一下他的领口，眼神示意他要不然把自己放下来吧。

江肆对於她的动作置若罔闻，只是低头耳语，唇角弯起一道弧度，“听听，你要是不喜欢他们看你的话，那你就把头埋进我胸膛里，这样他们就看不到你了。”

宋听看了看他半露不露的胸膛，脑海里又自动想起刚才的画面，脸色不禁一红，擡头嗔了他一眼。

分明就是故意的吗，故意占她便宜的！

她也不甘示弱，擡起手将男人胸前的扣子一粒粒全都扣上，才双手环於他的脖颈，放心的将头埋入他的胸膛里 。

就算是眼睛看不到，可她的耳朵也不是聋的啊，听着那些小护士嘴里不断溢出的赞美之词，她都不用看就能想象出那些小护士爱慕的神情和毫不掩饰的目光。

江肆自然也听到了那些窃窃私语声，低头看了看她垂着的脑袋，眼中全是笑意，眉毛半挑，就知道刚才耳朵传来绵密的痛感是出自於谁之手了。

於是他俯身，牙齿轻含女子的耳垂，似咬非咬，倒像是调情一般，“听听，长得帅也不是我的错啊，你不能因为他们就惩罚我吧，那这样我可比窦娥还冤呢”

江肆佯装生气擡起头看他，表情故作凶狠，两指置於他的唇上，想让他闭嘴，结果这人却吻了一下她的掌心，吓得她立刻缩回了手，瞪着眼睛看他。

“听听，你吃醋的样子很可爱，我很喜欢”

天呐，宋听此刻只想赶紧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她完全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

难道这就是老男人的魅力吗，难道老男人都是这么会撩的吗？！

但是转念一想，江肆，呃，好像也没有那么老……

嗯，就是看起来不老……

终於到了医生办公室，宋听松了一口气，江肆把她放了下来，还没等到宋听敲门，江肆已经大步流星地牵着她走了进去。

那位医生正想教训来人，胡子都气的翘的老高，不知道进门要先敲门吗？

但是在看清面前人是谁时，脸上的表情迅速转换，甚至还带着谄媚的笑，宋听站在江肆旁边，微张着嘴巴暗自感叹，有钱人就是有特权。

“江，江总啊，您醒了，感觉怎么样？”

宋听凑近打量着面前站的毕恭毕敬的医生，大约五十出头，胸前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姓名和职务，原来还是主任医师和海归教授啊。

“我没事，是我的太太”

太太？

医生满脸惊讶，目光四下寻找，果然看到江肆牵着一个小姑娘的手，只是看起来，小姑娘年岁并不大啊，难不成……

医生看看江肆又看看宋听，脑子里自动脑补了一出强娶豪夺的戏码。

江肆清咳了一声，表情淡漠地盯着这个放肆的医生。

宋听听到太太两个字，仰着头瞪着他，手指不断抠着男人的掌心，似是在说，谁是你的太太，我跟你结婚了吗

那医生连忙拉开椅子让宋听坐下，随后自己坐在对面，用手指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吓的有些结巴。

“那个，江，江太太，您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不知为何我的太太不能开口说话，还请您为她诊断一下。”

一口一个太太，江肆喊得面不改色，宋听看着他那说谎毫无波澜的神情，心里暗暗为他叫好

这样一来，倒真的像是他们已经领证的夫妻一般。

“江太太，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不能说话的？”

宋听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前天”

男人低垂眉眼，沈沈盯着那两个字。

前天？那不正好是他住院的时候吗？

“那，您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啊？或者遇到了什么让您难以承受的事情？”

面对医生的询问和江肆目光的注视，宋听垂下脑袋点点头。

她自认心理素质过硬，见过生死，尝过离别，也曾经从鬼门关走过一趟，手中的一支笔让她见过了无数的悲剧，自以为没有什么事情能再将她击垮。

可江肆不一样，他始终是她的那个软肋，一直都是。

看着江肆躺在病床上的那一刻，听着季晨讲述他过去的那八年时，她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江肆真的出现了什么意外，那么哪怕是，上碧落，赴黄泉，她都要陪着他，殉情殉身於她而言真的不是说说而已，左右不过一个死，她怕什么呢？

看着宋听点头的动作，江肆不由拧眉，周身的寒意泄下几分，办公室的温度让人打颤。

他不知道宋听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彼此相隔八年的空窗期，尽管他已经花费了很大心力去知晓那些年她的近况，可还是无法面面俱到。

只是许眠轻描淡写的一句失眠和梦魇，就让他陷入绝望，溃不成军，那些对她知之甚浅的无力感让他痛恨自己可又无能为力。

握着她手的力道又紧了几分，宋听擡眸看他，清浅一笑，主动回握着他的手掌。

医生看着这幅画面也是不忍打断。

彼此的眼里都是对方的影子，坚定相握的手，唇边浅淡的笑意，他垂眸，她仰头，彼此只看得到对方。

最终医生冒着职业生涯不保的风险，还是出声打断。

“那个，江总，在我看来，江太太好像患上了间接性失语症，这种病通常是由於受到巨大刺激或者过度悲伤造成的，才会导致一时无法开口说话。”

“那这种症状会持续多久？”

“少则半年，多则……”

“多则什么？”

江肆声音越来越低，眼底全都是墨润的黑色，压着声线，心中早就有了猜测的结果，可还是挣扎着不断询问，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多则什么？”

“有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开口说话”

这个结果是宋听早就想到过的，所以她很坦然的接受了，只是对於江肆而言要想接受这个事实太过困难。

“就没有什么治疗的办法吗？”

医生有些短暂的迟疑，看着男人紧握的拳头，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这个暂时没有，况且江太太这种情况存在着太多不确定……”

医生的话落地成音，砰的一声砸在了江肆的脑海里，有一根弦突然挣断。

蓦然，江肆松开她的手，大步走出了办公室，留下的是震天响的摔门声和不知所措的医生，宋听起身鞠躬道谢，一步步迈着步子走了出去。

医生看着两人相继而出的背影，不由得叹了一声气。

宋听走出医生办公室，就看到江肆穿着病号服站在走廊的尽头，他背对着她，面着墙壁，宋听缓缓走近，从背后抱住他，将脸庞埋在他的脊背上。

感觉到女子双手置於腰腹，江肆身体有着片刻的僵硬，硬是将眼角的泪憋了回去，他不想让她看到他脆弱无力的模样，转身的一瞬，换上了笑颜。

他弯腰与她对视，目光澄澈，嗓音嘶哑，“听听，你一定能开口说话的，那个医生肯定是个庸医，你怎么会一辈子都不能开口说话了呢……”

像是想到什么，江肆的声音一顿，视线下垂，随后又似是在说给自己听

“没关系的，你要是一辈子都不能开口说话，那我就陪着你一辈子，就算不能说，我们还是可以写下来的，我可以当你手中的一支笔，对，你还有我呢，我就是你手中的一支笔……”

宋听看着他眉眼发红，却仍旧强撑着笑意，声声都带着急促，手背上一片红紫色的痕迹，目光落到墙体稍微凹下的行迹，她握起他的手，轻轻的对着那些痕迹哈着热气。

哪怕江肆根本就没有感到疼痛，而后指尖一根一根掰开他拳握的手掌，嵌入他的掌心。

她眼里氤氲着些许雾气，有些酸，有些涩，踮起脚吻了吻男人的眉心，一吻落下。

江肆能够感到额头传来细腻柔滑的触感，他闭着眼，一向冷静自持的男人在这一刻从眼底滑下了几滴清泪。

他将她拉入怀里，轻声低语，“听听，跟我回去吧，让我照顾你，我们别再分开了，好不好？”

宋听唇边漾起笑意，闻言，点点头，她在心里说了一个好字……